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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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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星期后,米尔德丽德带着孩子上布赖顿[1],菲利普到车站去给她们送行。她身体恢复得很快,气色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赖顿一所食宿公寓里,她曾经跟埃米尔·米勒在那儿度过两三个周末。她预先给那儿写了封信,说她丈夫因公前往德国出差,只有她带着孩子前来。她从自己编造的谎言中得到乐趣,而且在编造细节方面还表现出相当丰富的想象力。米尔德丽德打算在布赖顿找个乐意照料她孩子的女人。看到她竟如此冷漠,一心要尽早摆脱掉这个孩子,菲利普感到有些震惊,但她却根据常识提出理由说,最好趁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有跟她熟悉之前,就把她送到别处。菲利普曾经指望,她亲自带了孩子两三个星期后,可能会意识到自己做母亲的天性,他想借助这一点来说服米尔德丽德把孩子留在身边,可是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米尔德丽德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该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时这孩子也给她带来乐趣,而且她也老是谈到孩子。但是,她心里对这孩子却相当淡漠。她无法把这孩子看作自己身上的骨肉。她已经觉得这孩子长得像父亲。她不住地暗自纳闷,不知道等这孩子长大以后,她该怎么应付。她怨恨自己太傻,竟怀上了这么个孩子。

[1] 布赖顿,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从18世纪后期起成为著名的海滨疗养胜地。

“要是我当初像现在这么清醒就好了。”她说。

她嘲笑菲利普,因为他为了那孩子的安康而担忧。

“即便你是她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她说,“我倒想看看埃米尔为了这孩子而心神不安的样子。”

菲利普曾经听人说起过育婴堂,以及有些可怜的孩子被他们那自私、狠心的父母交到专以凶残取乐的歹徒手中而遭受虐待的事。如今,他脑海里充满了这样的传闻。

“别那么傻,”米尔德丽德说,“这是你付一笔现钱给一个女人照看孩子。你一个星期出那么多钱,她们照顾好孩子,对她们自己也有好处。”

菲利普坚持要米尔德丽德把孩子交给自己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家庭,并要他们保证不再领养别的孩子。

“不要讨价还价,”他说,“我宁愿每个星期出半个畿尼,也不愿让这孩子去冒挨饿或遭受毒打的风险。”

“你这个老伙计可真有趣,菲利普。”她笑着说。

菲利普看到孩子这么弱小无助,觉得怪可怜的。孩子很小,样子丑陋,还老发脾气。她是在生育她的人怀着耻辱、苦恼的期待而降临到人世的,谁也不要她,完全得靠他这个陌生人为她提供食物、住处,给她衣裳来遮盖其赤·裸裸的躯体。

火车开动时,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他本来也想亲亲那个孩子,可生怕米尔德丽德会嘲笑他。

“你会给我来信的,亲爱的,对吗?我盼望着你早点回来,哦,我简直都等不及了!”

“注意可要通过考试啊。”

近来他一直为考试而勤奋地温习功课,如今只剩下十天了,他想最后再加一把劲。他急不可待地要通过考试:首先,这样可以节省自己的时间和开支,因为在过去四个月里,钞票以惊人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里溜掉了;其次,考试及格也就意味着单调乏味的课程就此结束。从此以后,学生就要学习内科、产科和外科的课程,这三门课程显然要比迄今仍在学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生动有趣得多。菲利普饶有兴味地期待着余下的三门课程。他可不想最终不得不向米尔德丽德承认自己没有通过考试,尽管考试很难,大多数考生头一次都没有及格。要是他不能顺利通过考试,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就不会对他有什么好的印象,她在表明自己的看法时,总用一种特别叫人感到屈辱的方式。

米尔德丽德给他寄来一张明信片,报告她平安抵达。每天,菲利普都挤出半个小时给她写封长信。他口头表达时总带有几分羞怯,但是他发现,凭借手中的笔,他可以把平时会让自己感到荒唐可笑的各种言辞都写下来告诉她。他就利用这一发现,把自己的心里话对她尽情倾诉。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对米尔德丽德的爱慕之情,因此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念头无不受其影响。可是,以前他始终没能把这一点告诉她。他在信中谈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描绘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幸福生活,同时也倾诉了自己应该对她表示的感激之情。他扪心自问,米尔德丽德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使得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以前他也常常问自己,但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达过)。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有她待在自己身边,他就感到十分幸福,而一旦她从他身边离开,整个世界就突然变得阴暗昏沉。他只知道一想起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就似乎在体内逐渐增大,使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就像他的肺部受到那颗心的压迫似的),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时候,由于她的到场而产生的喜悦几乎成了一种隐痛。他双膝打战,感到异常虚弱,好像他许久没吃东西,由于饥饿而变得颤巍巍地无法站稳似的。他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回信。他并不指望她经常来信,因为他知道写封信对米尔德丽德来说也相当困难。他写了四封信,才收到她的一封文字拙劣的短信,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在这封短信里,她谈到了那所食宿公寓(她在那儿订了个房间),谈到了那儿的天气和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她曾跟一位在住处结识的太太到海滨人行道散步,那位太太十分喜欢她的孩子;信里还说她打算星期六晚上去看戏;最后提到布赖顿到处客满。这封短信是那么平淡无奇,却也触动了菲利普的心弦。那晦涩难懂的文风,流于形式的内容,无不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他想开怀大笑,把米尔德丽德一把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

他充满信心地欣然走进考场。两张试卷上的题目都没有把他难倒。他知道自己考得不错。尽管考试的第二部分是口试[2],他显得比较紧张,但仍然对问题做出了满意的回答。考试成绩一公布,他便给米尔德丽德拍了份报喜的电报。

[2] 原文是拉丁语。

菲利普回到住处时,发现有她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她觉得自己还是在布赖顿再待一个星期的好。她已经找到一个女人,每周只要七个先令就乐意给她照料孩子,但她想要再去打听一下这个女人的情况。再说,海边的空气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因此再多待几天,肯定会给她带来无穷的好处。她实在不愿向菲利普要钱,但是菲利普能不能在回信时顺便寄上一点呢。因为她不得不给自己买顶新帽子,她总不能老是戴着同一顶帽子跟她的女朋友出去闲逛,而她那位女朋友穿戴得可讲究了。有一刹那,菲利普深感失望,他的那种顺利通过考试的喜悦心情被弄得荡然无存。

“要是她爱我的程度有我爱她的四分之一的话,她就决不会忍心毫无必要地在外多待一天。”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这纯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眼下他无事可做,倒可以去布赖顿和她一起度过这个星期,这样他们就可以整天待在一起了。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现在米尔德丽德的面前,并告诉她他已经在同一所食宿公寓里租了个房间,那种情景才有趣呢。他去查阅火车的时刻表,但又犹豫起来。米尔德丽德见到他会觉得高兴吗?这一点他并没有把握。米尔德丽德在布赖顿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一向寡言少语,而米尔德丽德却喜欢热闹和欢乐。他意识到米尔德丽德跟别人在一起要比跟他在一起快乐。要是他有一刹那感觉到自己碍事,那他就会饱受折磨。他不敢贸然行事,甚至也不敢写信提出说如今他在伦敦闲着无事,很想到他可以天天见到她的地方去过上一周。她知道他无事可做,如果她想叫他去的话,早就会来信说了。如果他提出要去,而她却找出种种借口加以拦阻,那他就会万分痛苦,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第二天,他给米尔德丽德写了封信,还随信寄了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他在信的结尾说,要是她好心地想在周末见他的话,他很乐意到她那儿去,不过她不必为此改变她原来的计划。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音。她在来信中说,要是她早知道的话,她就会做出安排,但她已经答应人家在星期六晚上去歌舞杂耍剧场了。再说,要是他待在那儿的话,会引得食宿公寓里的人说闲话的。他为何不在星期天早晨来并在那儿过上一天呢?他们可以上梅特罗波尔饭店吃午饭,随后她会带他去见见那个气宇不凡的贵妇人似的太太,这位太太马上就要照料她的孩子了。

星期天。菲利普感谢天公作美,因为那天天气晴朗。列车驶近布赖顿时,阳光透过车厢的窗口照了进来。米尔德丽德正站在月台上等他。

“你跑来接我真是太好了!”菲利普一边嚷,一边猛地抓住她的手。

“你也盼着我来接你,对不对?”

“我希望你会来。嗨,你的气色真好!”

“这儿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我想尽量在这儿多待一些时间是明智的。食宿公寓里住的都是上层社会的人。好几个月来,我什么人都不见,眼下真想鼓起兴致来乐一乐。前一阵子,有时真闷得慌。”

她戴着新帽子,显得十分精神。那是一顶黑色大草帽,上面插着许多廉价的鲜花。她脖子上围着的一条长长的仿天鹅绒围巾随风飘动。她仍然很瘦,走起路来脊背微微弓着(她历来如此),不过,她的眼睛似乎不像原来那么大了。尽管她的皮肤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色泽,但原先那种土黄色已经褪去。他们一起朝海边走去。菲利普记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她一块儿散步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跛子,为了掩盖这一点,便迈着僵硬的步子前行。

“你看到我高兴吗?”他问道,心里激荡着狂热的爱。

“我当然高兴啰。这还用问。”

“对了,格里菲思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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