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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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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菲利普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感到时间不早了,赶紧看了看表,发觉已经九点了。他从床上跳起来,跑进厨房弄了点热水刮脸。四处见不到米尔德丽德的踪影。她昨晚吃晚餐用的餐具仍然堆在洗涤槽里,没有清洗。菲利普敲了敲她的房门。

“醒醒,米尔德丽德,时间已经很晚了。”

米尔德丽德没有回答。菲利普又使劲敲了几下,她仍然没有应声。菲利普断定她仍在生气。菲利普急着要赶去医院,顾不上为这桩事费心。他自己烧了点热水,然后跳进浴缸洗了个澡。浴缸里的水总在前一天晚上就放好,以便驱除寒气。他以为米尔德丽德会在他穿衣服时给他做好早饭,端来放在起居室里。以前她发脾气的时候,就有两三次是这样。可是,他没有听到米尔德丽德有什么动静,于是他意识到,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就得自己动手。这天早晨菲利普一觉睡过了头,而米尔德丽德竟然在这种时候捉弄他,菲利普心里十分恼怒。他把早饭准备好了,仍然不见米尔德丽德的踪影,不过可以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她显然起床了。菲利普给自己泡了杯茶,切了几片面包,涂上黄油,一边吃着,一边把靴子套到脚上,然后冲下楼去,沿着门前的街道,来到大街上搭乘电车。当他在报亭前的告示牌上搜寻着有关战争的新闻时,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眼下事情算是过去了,晚上考虑一下再说吧。他禁不住觉得这件事相当荒唐。他认为自己也很可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有时这种情感简直无法抗拒。他对米尔德丽德十分生气,因为是她迫使自己陷入现在这种愚蠢可笑的境地。随后,他重新惊讶地想起米尔德丽德怒气冲天的样子,以及她嘴里说出的那些污言秽语。一想到她最后骂他的话,他不禁涨红了脸,然而他只是轻蔑地耸了耸肩膀。他早就知道,每逢他的同伴生他的气时,总是对他的残疾加以嘲笑。他还看到过医院里有人模仿他一瘸一拐的走路样子。那些人不像在他中学时那样在他的面前学,而是在以为他不注意的时候才加以模仿。现在他知道那些人学他走路的样子,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人天生就是一种爱模仿的动物,况且,模仿别人的动作也是引人发笑的简便方法。他明白这一点,但却永远无法甘心忍受。

菲利普为自己又要投身到工作当中而感到高兴。走进病房,里面似乎就有一种愉快、友好的气氛。护士脸上挂着机敏、干练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你来得很迟,凯里先生。”

“昨晚我尽情玩了一个晚上。”

“从你的脸上就看得出来。”

“谢谢。”

菲利普笑着走到第一个病人,一个患有结核性溃疡的男孩跟前,给他拆去绷带。那孩子看到菲利普很高兴。菲利普一边用干净绷带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跟他开玩笑。菲利普极受病人们的喜爱。他对他们总是和和气气;他又长着一双轻柔的、感觉灵敏的手,不会把病人们弄疼。有些敷裹员则有点毛手毛脚,不把病人的痛痒放在心上。菲利普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在俱乐部礼堂吃午饭,只是一顿便饭,由一块烤饼和黄油,外加一杯可可构成。他们谈论着战事。有几个人也准备去参战,但是当局相当苛刻,凡是没有获得医院职位的人都不让去。有人认为,要是战争继续打下去的话,不久他们就会乐意接纳所有取得医生资格的人,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出一个月就会停战。既然罗伯茨[1]在那儿,形势很快就会好转的。这也是麦卡利斯特的看法,他对菲利普说,他们必须等待时机,抢在宣布媾和之前购进股票,到时候股票就会暴涨,他们俩都可以赚一点钱。菲利普已经吩咐麦卡利斯特一有机会就替他购进股票。夏天赚到的三十英镑,吊起了菲利普的胃口,这次他想捞到两三百英镑。

[1] 罗伯茨,即下文的罗伯茨勋爵(1832—1914),英国陆军元帅,在第二次布尔战争中部署了向布尔首府比勒陀利亚的进军。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乘电车返回肯宁顿。他暗自纳闷,不知晚上米尔德丽德会有怎样的举止表现。一想到米尔德丽德很可能脾气乖张,不肯回答他的问话,他就觉得相当讨厌。就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暖和的黄昏,即便在伦敦南部那些光线昏暗的街道上,也充斥着二月那种懒洋洋的气氛。大自然在经过冬天漫长的那几个月之后,躁动不定,一切生物都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了。整个大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成为春天来临的前兆,大自然又开始其永恒不变的活动。菲利普实在讨厌回到住所,很想坐车朝前再走一程,他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但是,一种急切想要见到那孩子的欲·望蓦地牵动了他的心弦。当他想到孩子开心地欢叫着,摇摇摆摆地朝他走来时,他暗自笑了。他来到住所跟前,习惯性地抬头望去,只见窗户里面没有光亮,觉得十分奇怪。他跑上楼去敲门,但里面无人应声。米尔德丽德出门时,总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擦鞋垫底下。菲利普在那儿拿到了房门钥匙。他开门走进起居室,随手划亮一根火柴。他感到出事了,但一时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开足煤气,点亮灯盏,房间里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他四下里看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东西都被有意地捣毁了。他顿时怒气冲天,闯进米尔德丽德的房间。那儿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他点起灯来照了照,发现米尔德丽德把她和孩子的所有衣物都带走了(刚才进门时,他发觉那辆童车并没放在楼梯高处平常放的地方,还以为米尔德丽德推着孩子上街去了),盥洗台上面的所有东西都被砸坏了,两把椅子的椅面被刀子纵横交错地划了几道印子,枕头被割开了,床单和床罩被划了几道很大的口子。那面镜子看上去是用锤子敲碎的。菲利普感到手足无措。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那儿也一样,一切都被弄得乱糟糟的。脸盆和水壶砸破了,镜子成了一堆碎片,床单撕成了碎布条。米尔德丽德把枕头上的裂口撕开,伸手进去掏出里面的羽毛,撒得满处都是。她用刀捅穿了毛毯。梳妆台上放着菲利普母亲的一些相片,镜框被砸碎了,破玻璃仍在颤动。菲利普走进厨房,只见玻璃杯、布丁盆、盘子和碟子等凡是可以砸碎的东西都被砸碎了。

这种景象令菲利普瞠目结舌。米尔德丽德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这片毁损破坏的景象,以表示她的愤怒。菲利普可以想象出她干这一切时铁板着脸的样子。菲利普又回到起居室,环顾四周。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竟再也不感到愤怒了。他好奇地望着米尔德丽德扔在桌子上的菜刀和用来把煤敲碎的锤子。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扔在壁炉里的那把断裂的切肉大餐刀上。米尔德丽德想必花了很长时间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劳森给他画的那幅肖像被米尔德丽德用刀在上面划了个“十”字,画面可怕地裂开了。他自己创作的画都被米尔德丽德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马奈的《奥林匹亚》、安格尔的《女奴》以及腓力四世的画像都被米尔德丽德用锤子捣烂。桌布、窗帘和两张扶手椅都留下了深深的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书桌的桌子上方,墙上挂着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那是克朗肖生前赠送给他的。米尔德丽德素来讨厌这条地毯。

“如果那是一条地毯,就应该把它铺在地板上,”她说,“那东西又脏又臭,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那条地毯经常惹得米尔德丽德动怒,因为菲利普对她说,地毯里隐含着一个难以解开的谜语的谜底。米尔德丽德以为菲利普是在嘲弄她。她用刀在地毯上连划三下,想必费了不少气力。如今那条地毯破破烂烂地挂在墙上。菲利普有两三个蓝白相间的盘子,没有什么价值,不过都是他花很少几个钱陆续买回来的。他很喜欢这几个盘子,因为它们经常让他想起当时购买时的情景。可眼下满地都是它们的碎片。许多书籍的背面也被刀划了长长的口子。米尔德丽德还不厌其烦地从没有装订的法语书上撕下好几页。那些放在壁炉台上的小摆设都七零八落地扔在壁炉前的地面上。凡是能用刀子或锤子捣毁的东西都给捣毁了。

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总共也卖不到三十英镑,可是其中大部分东西已经伴随他多年。菲利普是个追求家庭乐趣的人,喜爱这些零星什物,因为它们都是他的财产。他只花了区区几个钱,便把这个家收拾得漂漂亮亮,富有特色,因此他一直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家而感到自豪。这会儿,他神情绝望地倒在椅子里。他暗自问道,米尔德丽德怎么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忽然他心里一阵恐惧,一下子站了起来,跑进过道,那儿有一个他放衣服的小橱。他打开橱门,宽慰地舒了口气。米尔德丽德显然把小橱给忘了,里面的衣服一件也没动过。

他又回到起居室,察看了一下那混乱不堪的景象,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心思动手整理东西。再说,屋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他饿了。他出去胡乱买了点东西充饥。从街上回来时,他头脑冷静了些。一想到那孩子,心里不禁感到一阵痛楚。他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想念他,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许会想他的,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暗自庆幸,自己总算摆脱了米尔德丽德的纠缠。想起米尔德丽德,他心中已不感到愤怒,只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厌倦感。

“上帝啊,但愿我再也不要见到她了!”菲利普大声说。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出这套房间。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女房东说他不租这套房间了。他没有条件把损坏的东西修好,况且,手里余下的钱很少,必须找个租金低廉的房间。他很高兴离开这个住处。昂贵的租金早就令他发愁,而且,如今这儿将始终留下对米尔德丽德的回忆。菲利普心里一有了这种打算,在付诸行动前,他总是迫不及待,无法定下心来。于是第二天下午,他请来一个经营旧家具生意的商人。这个商人出价三英镑,买下了菲利普所有那些被毁坏的和未被毁坏的家具什物。两天后,菲利普搬进了医院对面的一幢房屋。他刚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在这儿住过。女房东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菲利普在顶楼租了一个卧室,女房东只要他每星期付六先令的租金。房间又小又破旧,窗户朝着房屋背后的院子。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箱书籍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对自己能住上这间租金如此低廉的卧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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