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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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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在二十三岁时才开始学医,中间还不得不停了两年。”

“为什么?”

“穷呗。”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语了。晚饭吃完时,索思大夫从桌子旁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这儿行医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菲利普答道。

“主要是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水手的医院。过去有段时间,就我一个人在这儿行医,不过后来他们努力要把这个地方开辟成一个海滨旅游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一家医院。于是,那些有钱的人都到他那儿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请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这儿来。”

菲利普明白,跟那位医生之间的竞争是这个老头儿的一块心病。

“我毫无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你们这种人都什么也不懂。”

索思大夫说完这句话,便丢下菲利普走出了饭厅。女用人进来收拾餐桌的时候告诉菲利普,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给病人看病。这天晚上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菲利普从卧室里拿了一本书,点着了烟斗,便坐下看了起来。这是一种极其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除了看些医学书籍外,他别的什么书都没看过。十点钟的时候,索思大夫走了进来,望着他。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就怕两脚着地,因此拖了一把椅子来搁脚。

“看来你倒怪安闲自在的啊。”索思大夫板着脸说,要不是当时菲利普兴致高昂,看到索思大夫的这副样子准会心神不安。

菲利普眼睛亮闪闪地回答说:

“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1]写的《佩里格林·皮克尔》。”

[1] 斯摩莱特(1721—1771),英国小说家,以行医和写作为生。《佩里格林·皮克尔》是他在1751年写的一本漫游历史小说。

“我碰巧倒也知道斯摩莱特写了《佩里格林·皮克尔》。”

“对不住。凡是行医的人对文学都不大感兴趣,是吗?”

菲利普把小说放到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书拿了起来。那是一册曾经属于黑马厩镇教区牧师的书。很薄,是用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订的,用铜版印刷的版画作为卷首插图。书页因年代久远而散发出一股霉味,上面还有发霉留下的斑点。索思大夫拿起那本小说时,菲利普无意识地身子朝前一倾,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我好笑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知道你是很喜欢书的,只要看到别人拿书的样子,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马上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明天早上八点半吃早饭。”他说,接着就走出房去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暗想。

不久,菲利普就明白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很难跟他相处。首先,他坚决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来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曾被认为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对于这样的药物,他可无法容忍。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做过学生,离开那儿时随身带了几种常用的混合药剂,他就靠这几种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它们和后来流行的名目繁多的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感到十分吃惊;只是考虑到大家普遍的意见,他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采取了不少预防措施,露出一副表示轻蔑的包容态度,看上去就像跟孩子们一起玩扮演士兵的游戏。菲利普早就知道,医院里素来对这些预防措施小心谨慎地加以强调。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把以前的一切药物都彻底清除,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胡说八道!”

原先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知道大医院的常规工作,而且在大医院中气氛的影响下,对普通医生[2]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气。他们只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虽懂得医治肾上腺的起因不明的疾病,但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掌握的只是理论知识,却充满自信,目空一切。索思大夫双唇紧闭,注视着他们,抓住机会来表明他们是多么愚昧无知,根本没有资格骄傲自大,他从这种蔑视中得到乐趣。在这儿行医挣不了几个钱,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医生还要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的医治胃痛的混合药剂里竟有五六种贵重药物的话,那诊所还怎么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缺乏教养,他们只看《体育时报》和《英国医学杂志》;他们写的字,既难以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密切地注视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抓住什么差错,他便想把菲利普狠狠地挖苦一番。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他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相当高兴,也喜欢这种独立自主、承担责任的感觉。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诊疗室。他心里充满喜悦,因为他似乎可以激起病人的信心。能亲眼观察医疗的整个过程,真叫人感到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就必须间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他经常出诊,这样便可以出入一所所低矮的小屋,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船帆,四处也有一些远洋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的漆盒、美拉尼西亚[3]的鱼叉和船桨,或者从斯坦布尔[4]的市场买来的匕首。在那些闷热的小房间里,飘溢着浪漫传奇的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又给它们带来一股浓烈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闲谈,水手们发现他并不傲慢自大,便洋洋洒洒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

[2] 普通医生系指各种病均看的全科大夫。

[3] 美拉尼西亚,西南太平洋的岛群,主要包括新喀里多尼亚岛、斐济群岛和所罗门群岛等。

[4] 斯坦布尔,即伊斯坦布尔。

有那么一两次,他出现了误诊(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麻疹的病例。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次,他的治疗意见与索思大夫的想法产生了分歧。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索思大夫言辞尖刻地嘲讽了他一顿,而他却心情愉快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巧妙应答的天赋,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停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但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是在拿他打趣。以往,助手们对他又讨厌又害怕,他对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但菲利普表现出的这副样子,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对菲利普狠狠发上一阵脾气,让菲利普收拾好行李,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心神不安地感到,要是真的那样,菲利普准会毫不客气地当面嘲笑他;于是,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情形倒怪好玩的。他微微张开了嘴,很不情愿地笑了笑,接着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在故意拿他开心。起初他感到吃惊,后来心里也乐了。

“真他妈的不要脸,”他暗自笑着说,“真他妈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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