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二、巴黎鸟瞰 · 5(1/1)
这样,市民住宅这广阔的一片,即古罗马人所谓的su(68),左右各有一大群宫殿,一边以卢浮宫为首,另一边以小塔宫为冠,北边是长长一带寺院和田园。一眼望去尽为混沌一团。这无数建筑物的屋顶有瓦盖的,也有石板铺的,层层交叠,构成无尽系列的古怪形式。在这些建筑的上面则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钟楼,刺花文身,密纹细镂。数万街道纵横交错,一边的界限是方塔高墙(大学城的墙垣上则是圆塔),另一边以塞纳河为界。一座座桥梁下面无数舟楫穿行不绝。——这就是十五世纪的外城。
(68)拉丁文,岛。
城墙外面,城门口附近有几处关厢市镇,但数量少于大学城那边,也比那边分散。巴士底城堡后面,有二十来栋简陋房屋环绕着福班十字架教堂的那些奇特雕塑和田园圣安东尼教堂的扶壁拱架;还有波潘库尔镇,隐没在小麦地里;库尔提伊那快乐的小村庄,到处是小酒店;圣洛朗镇,它那教堂的钟楼,远远望去,好像和圣马丁门的那些尖塔连成一气;还有圣德尼关厢和宽广的圣拉德尔田园;蒙马特尔门过去,是白墙环绕的谷仓女舟子修道院;修道院后面,蒙马特尔山的石灰石山坡上当时教堂的数量大致与磨坊的数量相当,以后只剩下了磨坊,因为现今社会只需要肉体的粮食。从卢浮宫再往前看,在草场上伸展着圣奥诺瑞关厢,当时已经颇具规模;还有那小布列塔尼园林郁郁葱葱;还有小猪市,市场中心矗立着可怕的大镬,是用来煮死制造伪币者的。在库尔提伊和圣洛朗之间,你已经注意到,荒凉平原上有一座矮矮的土丘,顶上有个好似建筑物的东西,远远看去,好像一座柱廊倾颓在坍陷的屋基上。这不是巴特侬神庙,也不是奥林匹亚山朱庇特殿堂。这是鹰山。
这么许多建筑,我们一一简单介绍,也就逐渐勾勒出了旧巴黎的轮廓。如果这还不足以在读者心目中毁坏它的形象,那么就再来啰嗦两句,予以概括。中央是城岛,形状活像一只乌龟,覆盖着瓦顶的桥梁好似它的脚爪从灰色屋顶龟壳里伸出来。左边是大学城不等边四边形,整整一大块,结结实实,密集,拥塞,毛发横七竖八。右边是外城,这广阔的半圆形里面的花园和历史性建筑比城岛和大学城都多得多。这三大块——内城、大学城和外城——都有无数街道纵横交错。流经全境的是塞纳河——按照杜勒勃耳神父的说法,那是“塞纳乳娘”,——一座座沙洲、桥梁,一艘艘船舶拥塞。巴黎四周是广阔的平原,无数田园、许多美丽村庄星罗棋布。左边有伊席、旺夫尔、蒙卢日,既有圆塔又有方塔的让提伊等等;右边是其他二十来个村庄,从孔弗朗直至主教城。天边山峦环抱,好似一个大盆的边缘。远处东边是樊尚和它那七座四角塔,南边是比塞特和那些小尖塔,西边是圣克卢和它的主楼,北边是圣德尼和它的尖顶。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乌鸦栖落在圣母院钟楼顶端时所见的巴黎。
然而,这样的一座城市,伏尔泰却说:“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丽的建筑”:索尔朋的圆顶、神恩谷教堂、现代式样的卢浮宫和现已不可考的另一座,也许是卢森堡宫吧。幸好,伏尔泰尽管如此,还是创作了《康迪德》(69),仍然是无尽世代中唯一最善于发出恶魔般冷笑的人。不过,这也正好证明:可以身为绝世奇才,却不一定懂得自己并无天资的某种艺术。莫里哀称拉斐尔和米凯朗琪罗为“他们时代的矫揉造作者”,不是自认为很恭维他们吗?
言归正传,再来谈谈十五世纪的巴黎。
(69)即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的音译。
当时的巴黎不单单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它是结构单一的一座城市,是中世纪建筑艺术和中世纪历史的产物,是凝聚为石头的编年史。是一座仅仅由两层构成的城市:罗曼层和峨特层,因为罗马层早已绝迹,只剩下朱利安的公共澡堂穿透厚厚的中世纪壳盖冒了出来。至于凯尔特层,即使钻井钻下去,也找不到样品。
五十年后,文艺复兴兴起,巴黎那样严谨、却又那样丰富多彩的单一性中掺入了光辉夺目的新因素,闪耀着文艺复兴时代的奇想,表现出种种体系,罗马式开阔穹隆、希腊式圆柱、峨特式低矮圆拱无一不崭露头角,雕塑是那样细致而富于理想,蔓藤花纹和莨菪叶饰情趣超俗,而路德式当代建筑艺术又是那样富于异教情调。这样,巴黎虽然一眼看去不那么和谐了,但也许更加美丽了。但是,这一光辉灿烂的时期并不长久。文艺复兴并不是无所偏颇的,它并不满足于建设,它还要破坏。确实,文艺复兴需要地盘发展。因此,峨特式巴黎完整无缺的时间只是一刹那。屠宰场圣雅各教堂几乎还未及完成,就开始拆毁老卢浮宫了。
从此以后,这座伟大的城市日益改观。曾经抹去罗曼巴黎的峨特巴黎,到头来自己也被抹去了。可是,又有谁说得上代替它的是怎样的巴黎呢?
在杜伊勒里宫,那是卡特琳·德·梅迪奇斯的巴黎(70);在市政厅,那是亨利二世(71)的巴黎,那两座建筑至今仍然是趣味高雅的;在王宫广场,是亨利四世的巴黎(72),门脸儿是砖砌的,边角是石垒的,屋顶是石板铺的,还有三色的房屋;在神恩谷教堂,是路易十三(73)的巴黎,这是一种矮墩墩的建筑艺术,穹隆好似有提手的篮子,圆柱鼓着肚子,圆顶驼着背,真叫人莫名其妙;在残废军人院,是路易十四(74)的巴黎,宏大、华丽、金光灿烂而冷冰冰;在圣絮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的巴黎:涡卷,飘带系结,云朵,细穗,菊莴苣叶饰,这一切全是石刻的;在先贤祠,是路易十六(75)的巴黎:罗马圣彼得教堂的拙劣翻版,建筑笨拙地缩成一团,也不能补救线条的难看;在医学院,是共和的巴黎:可怜的仿希腊-罗马风格,摹仿罗马大竞技场和雅典巴特侬神庙,仿佛是共和三年宪法摹仿米诺斯法典,建筑艺术上被称为“获月(76)风格”;在旺多姆广场,是拿破仑的巴黎:用大炮铸成一根铜柱,这个巴黎倒也挺了不起;在交易所广场,是王政复辟时代的巴黎:雪白的廊柱支撑着平滑的饰带,总体呈正方形的,花费了两千万。
(70)我们既痛苦而又愤慨地看见:人们打算扩建、改造、重组,也就是说,摧毁这座卓越的宫殿。今日的建筑师粗手笨脚,根本不够资格去碰一碰文艺复兴时代的这些精致杰作。我们始终希望他们不这样干。况且,拆毁杜伊勒里宫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粗暴行为,连喝醉酒的汪达尔人也会觉得羞愧,而是一种背叛。杜伊勒里宫不单纯是十六世纪艺术的珍品,它还是十九世纪历史的一页。这座宫殿不再属于国王,它属于人民。让它就像如今这样吧!我们的革命已经两次在它脸上打下烙印。在它那两座门面上,一座挨过八月十日的炮弹,一座遭受过7月29日的轰击。这座宫殿是神圣的。——一八三一年四月七日于巴黎(雨果第五版原注)1792年,法国人民强行要求废黜国王,宣布共和,完成1789年革命未竟事业。为背叛祖国的国王和大资产阶级当政者所激怒,1792年8月10日晨,巴黎的革命人民在资产阶级左派市政府领导下,攻占这座王宫。国王狼狈逃窜,终被逮捕,次年被送上断头台处决。从此开始了法国革命资产阶级的激进专政。1830年,查理十世颁布一系列反动敕令。巴黎和全国各地革命人民再次发出“打倒波旁王朝”、“建立共和”的口号。7月29日,起义群众和一部分国民自卫军攻占杜伊勒里宫,国王仓皇出奔英国。但是,7月革命的胜利果实为金融贵族等等反动势力所篡夺,共和制未得建立,却建立了波旁支系(即奥尔良宗室)的七月王朝。曾经成为反动复辟堡垒的杜伊勒里宫本身并不是神圣的,只是由于人民革命的烙印,它才是神圣的。当然,杜伊勒里宫虽已荡然无存(1871年遭火焚,1882年拆除),它的建筑艺术仍是不朽的。——译注
(71)亨利二世(1519—1559):1547至1559年为法国国王。
(72)1624年,红衣主教黎希留着手兴建王宫建筑群,原是在亨利四世时代若干建筑物的基础之上。
(73)路易十三,亨利四世的儿子(1601—1643),1610至1643年为法国国王。
(74)路易十四(1638—1715),路易十三之子,太阳王,1643至1715年为法国国王。
(75)路易十六(1754—1793),路易十五之孙,1774年始为法国国王,1793年被斩首。
(76)获月:共和历法的第9月,相当于公历6月19(或20)日至7月19(或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