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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 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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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也许有必要再回到爵爷对待犹太人的这个问题上多说几句,既然排犹主义的这整个问题,我意识到,近来已经变得如此敏感。尤其是,让我在此澄清一下外界有关达林顿府绝不雇用犹太人的传闻。既然这一指控直接就落在我本人的管辖范围,我也就能有绝对的权威予以批驳了。在我服侍爵爷的这全部的岁月当中,我的雇员里面一直都有很多的犹太人,而且我要再补充一句的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因为其种族的缘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对待。你真是猜不出这些荒唐无稽的指控到底所为何来——除非,这是非常荒谬可笑的,它们全都源自三十年代初期那短暂的几个星期里发生的几件完全无足轻重的小事,在那段时间里卡罗琳·巴尼特太太曾对爵爷拥有过某种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巴尼特太太是查尔斯·巴尼特先生的遗孀,当时四十开外——是位非常健美端庄,有人也会说是光彩照人、魅力四射的女士。她拥有聪颖无比、令人敬畏有加的盛誉,在当年,你经常能听说她是如何在宴会上就当今某个重大问题将这位或是那位饱学之士羞辱得无地自容的传闻。在一九三二年的大半个夏季里,她曾是达林顿府的常客,经常跟爵爷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就重大的社会或者政治问题深入地交换意见。我记得,也正是这位巴尼特太太,曾带领爵爷数度深入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地段,进行“有向导引领的视察工作”,其间,爵爷曾亲自实地访问了那些年间很多身陷赤贫境地的人家。这也就是说,巴尼特太太极有可能在促使爵爷越来越关心我们国家的贫困问题上做出过重要的贡献,如此说来,她对于爵爷的影响也不能说全都是负面的。不过当然了,她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领导的“黑衫党”组织的成员,而爵爷与奥斯瓦尔德爵士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就在那年夏天的几个星期之内。我猜想,应该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周里发生在达林顿府里的几桩完全不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给那些荒唐无稽的指控提供了完全站不住脚的所谓依据。

我将其称为“事件”,但其中有一些根本就不值一提。比如说,我记得在一次晚宴上听到他们提到某一份报纸,爵爷对此的反应是:“哦,你们说的是那份犹太宣传单啊。”同样还是在那段时期里另有一次,我记得他指示我不要再给某个定期上门募捐的当地慈善组织捐款,因为其管理委员会“或多或少都是犹太人组成的”。我之所以记得这些确切的表达,是因为当时乍听之下我真是大为惊讶,爵爷此前可是从未对于犹太民族表露过任何的敌意。

再后来,当然就是终于出了那档子事。有天下午爵爷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起先只是一些大而化之的闲谈,问问我府里的情况是否一切正常,然后他就说:

“最近我反反复复思考良久,史蒂文斯。思考良久。我已经得出了结论。我们达林顿府里不能雇用犹太员工。”

“先生?”

“这是为了我们府里着想,史蒂文斯。是为了来我们这里做客的客人的利益着想。我已经就此做过认真的调查,史蒂文斯,我现在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的结论。”

“很好,先生。”

“告诉我,史蒂文斯,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就有几位,对吧?犹太人,我是说。”

“我相信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有两名是属于这个类别的,先生。”

“啊。”爵爷沉吟了半晌,凝视着窗外。“当然,你必须让他们离开。”

“您说什么,先生?”

“这非常令人遗憾,史蒂文斯,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考虑到我的客人们的安全与康乐。我可以向你保证,对此问题我已做过认真的调查,而且彻彻底底地考虑清楚了。这完全是出于我们最大利益的考虑。”

这其中涉及的两位员工,事实上都是卧房的女仆。所以,如果不事先将此情况告知肯顿小姐就采取任何行动的话,那将是极为不妥的,于是我决定当天傍晚去她的起坐间里喝可可的时候就跟她说一声。对于每天工作结束以后去她的起坐间里碰个面的这种安排,或许应该稍作说明。应该说,这种安排完全是事务性的——虽说时不时地,我们也会讨论一些非正式的话题。我们安排这种会面的理由非常简单:我们发现我们各自的公务经常都过于繁忙,经常是一连好几天我们连交换一些最基本的信息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认识到这种情况会严重地危及正常工作的平稳运转,而最直接有效的补救办法莫过于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在肯顿小姐的起坐间里不受打扰地待上个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我必须重申的是,这些会面主要都是工作性质的;也就是说,打个比方,我们可能会商量即将举行的某一社交活动的具体计划,或者讨论某位新近招募的员工的适应情况。

总之,言归正传,您应该可以理解,考虑到要告诉肯顿小姐我即将解雇她手下的两位女仆,我内心也难免会有些波澜起伏。实事求是地说,这两位女仆一直以来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优秀雇员——既然近来犹太人的问题已经变得如此敏感,我不如索性把话挑明了——出于本意,我是完全反对将她们解雇的。尽管如此,我在这一问题上的职责又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我也看得很清楚,即便是我不负责任地将我个人的质疑和盘托出,也是完全于事无补的。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可是正因为如此,就尤其要求我要颇有尊严地予以完成。也正是为此,当天傍晚在我们的日常交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而且是以尽可能简明扼要和就事论事的态度提出的,我具体是这样说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我将在我的餐具室里跟这两位雇员谈一下。如果届时您能差她们过来一趟的话,肯顿小姐,我将感激不尽。至于您事先是否要将我会跟她们谈的内容知会她们,就交由您全权决定吧。”

话已至此,肯顿小姐像是全然无言以对了。我于是继续道:“那好,肯顿小姐,谢谢您的可可。我想我也该回房休息了。明天又是繁忙的一天。”

在这个时候,肯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鲁思和萨拉在我手底下已经工作了有六年多了。我完全信任她们,她们也的确信任我。她们在达林顿府里的工作非常出色。”

“我相信这都是事实,肯顿小姐。可是,我们决不能让私人情感渗透进我们的判断中来。好了,我现在真的要跟您道声晚安了……”

“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气愤,你居然可以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说出刚才那番话,就仿佛你不过是在跟我讨论家用食品的订货似的。我实在是无法相信。你说鲁思和萨拉要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

“肯顿小姐,我刚刚已经把全部的实情跟您解释过了。爵爷已经做出了决定,你我是没有任何可以争辩的余地的。”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史蒂文斯先生,以这样的理由解雇鲁思和萨拉根本就是——错的吗?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宅第中继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我请求您不要这么激动,并请您以与您的职位相称的态度规范您的言行。这是一桩简单明了的事务。如果爵爷希望终止这两份特定的雇用合同的话,那么别人谁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警告你,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明天把我的两位姑娘给解雇了的话,我也跟着一起走。”

“肯顿小姐,我很惊讶于您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我肯定不需要提醒您我们的职业责任不应以自己的癖好和情感为出发点,而应遵从我们雇主的意愿。”

“我要告诉你的是,史蒂文斯先生,你如果明天解雇了我的两位姑娘,那将是大错特错的,那将是莫大的罪恶,我决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宅第中工作下去了。”

“肯顿小姐,请容我向您提个忠告,您所处的地位还不足以使您做出如此趾高气扬的决断。事实上,现今的世界是个异常复杂而又危机四伏的所在。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关犹太民族的本质这样的问题,都不是处在你我这样地位的人能够理解的。然而爵爷,我冒昧说一句,肯定比我们更有资格判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好了,肯顿小姐,我真的必须告退了。再次感谢您的可可。明天上午十点半。请让那两名相关的雇员过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从那两位女仆踏进我餐具室的那一刻看来,肯顿小姐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因为她们俩都是抽抽搭搭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向她们解释了一下,特别强调了她们的工作一直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因此肯定会拿到评价很高的推荐信。据我的记忆,她们俩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话,那次面谈最多也就持续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她们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抽抽搭搭地离开了。

自从解雇了那两位女仆以后,肯顿小姐一连好多天对我的态度都极其冷淡。确切说来,有时对我甚至相当粗鲁,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员工的面。尽管我们仍旧保持着每天傍晚碰个头、喝杯可可的习惯,会面的时间却变得异常短促,而且气氛也很不友好。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她的态度仍然没有缓和的迹象,我想您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在我们某次碰头一起喝可可的时候,我故意语带讽刺地跟她说:

“肯顿小姐,我还以为您这会儿应该已经递上辞呈来了呢,”说完我轻轻一笑。我想,我当时是希望她的态度能够终于和缓下来,做出某种和解的回应之类的,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把这整件事彻底抛到一边去了。可是肯顿小姐却只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我说:

“我仍旧一如既往,很想把辞呈递上去,史蒂文斯先生。只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实际着手这件事。”

我得承认,她这番话还当真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唯恐她的这个威胁是当真的。不过随着时间一周周地过去,显然她并没有离开达林顿府的打算,而且随着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趋向和缓,我想我也开始时不时地提起她曾经威胁要辞职的这件事来取笑她。比如说,如果碰上我们正在讨论府里即将举行的某项重大的社交活动,我就会故意找补一句:“也就是说,肯顿小姐,那得假设您届时还会跟我们在一起。”即便是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以后,这样的取笑仍会让肯顿小姐一下子就默不作声了——虽说到了这个阶段,我想这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非恼怒。

最后,当然了,这件事基本上也就逐渐被淡忘了。不过我记得这件事最后一次又被提起,是在那两位女仆被辞退的一年多以后。

有一天下午我在会客厅为达林顿勋爵奉上茶点的时候,是爵爷首先旧事重提的。那个时候,卡罗琳·巴尼特太太对爵爷拥有巨大影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的确,那位夫人已经完全不再是达林顿府的座上宾了。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爵爷到了那时也已经认识到“黑衫党”那丑陋的真面目,跟该组织中断了所有的联系。

“哦,史蒂文斯,”他对我道。“我一直都想再跟你谈谈。关于去年的那件事。就是那两位犹太女仆。你还记得吧?”

“当然,先生。”

“我想,现在也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去向了吧,是不是?我当初的处理方式是错的,所以我总想能为她们受到的错待做一点补偿。”

“我一定去追查一下这件事,先生。不过时至今日,我一点都没有把握是否还有可能查明她们的去向。”

“你就尽力而为吧。当初的做法是错的。”

我猜想我跟爵爷的这番交谈肯顿小姐应该是有兴趣知道的,而且我也认为只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即使冒着再次把她激怒的风险。却不料,在那个雾蒙蒙的下午,我在凉亭里碰到她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竟产生了某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横穿草坪的时候,雾气已经开始降了下来。我到凉亭里去是为了将爵爷刚才招待几位客人在那儿享用茶点的残剩收拾干净。我记得我远远地就看到——距离家父当年摔倒的那几级台阶还很远——肯顿小姐的身影在凉亭内走动。我走进凉亭的时候,她已经在散放于里面的其中一把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显然正忙于手上的针线活儿。走近一看,发现她是在缝补一个靠垫。我开始把散放在盆栽当中和藤编家具上的各种瓷器收拾起来,我应该是一边收拾,一边跟肯顿小姐相互打趣了几句,也许还讨论了一两件工作上的事情。事实上,一连好几天都在主楼里面足不出户,这会子能来到这个户外的凉亭里,感觉格外神清气爽,所以我们俩都不着急把手里的活计干完。也确实,虽说因为那天雾气渐浓,外面也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再加上那时候天光正迅速地暗下去,迫使肯顿小姐不得不就着最后几缕光线飞针走线,我记得我们仍旧经常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为了抬眼望望我们周遭的景色。事实上,我也只能望到草坪那头沿着马车道种植的那排白杨树,那里已经被浓雾所笼罩了,这时我才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去年解雇两位女仆的那件事上。也许可以预见,我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还一直在想呢,肯顿小姐。现在想来感觉还是挺滑稽的,可是您知道,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您还一直执意打算要辞职来着呢。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挺好玩儿的。”我说完呵呵一笑,可是我身后的肯顿小姐却默不作声。等我终于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透过玻璃,怔怔地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浓雾。

“您可能没有想到,史蒂文斯先生,”她终于说道,“我曾经多么认真地考虑过要离开这里。发生的那件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如果还有一丝一毫值得让人尊敬的地方,我敢说我老早就已经离开达林顿府了。”她沉吟片刻,我把目光转向外面远处的白杨树。然后她用倦怠的口气继续道:“那是怯懦,史蒂文斯先生。完完全全就是怯懦。我能到哪儿去呢?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位姨妈。我很爱她,可如果跟她住在一起的话,我没有一天不会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被蹉跎掉了。当然,我也的确曾安慰过自己,我很快就能找到一个新的职位。可是我太害怕了,史蒂文斯先生。每次我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孤零零流落在外的情景,而周围没有一个认识我、关心我的人。您瞧,我所有的高尚原则总共也就值这么多。我真是为自己感到羞愧难当。可我就是离不开这儿,史蒂文斯先生,我就是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决心。”

肯顿小姐再次停了下来,像是深陷在思绪当中。于是我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就尽可能精确地把之前我和达林顿勋爵之间的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转述完以后,我又加了一句: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不过能听到爵爷如此毫不含糊地宣称当初那件事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至少让人心下大为宽慰。我只是觉得您应该愿意听到这个消息,肯顿小姐,因为我记得您当时为了这件事是跟我一样深感苦恼和难过的。”

“不好意思,史蒂文斯先生,”我身后的肯顿小姐以一种全新的声音说道,就仿佛她刚从梦中被惊醒一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了。”我转过身来面向她的时候,她继续道:“我记得,你当时认为让鲁思和萨拉卷铺盖走人才是唯一正确而又正当的做法。对于这件事你当时根本就是兴高采烈的。”

“肯顿小姐,您这种说法实在是既不正确又不公道。那整个事件曾引起我极大的忧虑,的的确确是万分的忧虑。在这幢宅子里发生这样的事情,那绝非是我乐于看到的。”

“那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你为什么当时不这样跟我说呢?”

我笑了笑,可是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还没等我想出应对之词,肯顿小姐已经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来道:

“你有没有意识到,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去年就肯跟我分享你的感受的话,那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你明知道我那两个姑娘被解雇的时候,我是多么五内俱焚。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会对我有多大的帮助?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去假装呢?”

对于我们的谈话这突然间匪夷所思的转向,我又笑了笑。“说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不是很确定能明白您的意思。假装?真是的,我为什么要……”

“我因为鲁思和萨拉不得不离开我们而痛苦万分。而令我感觉更加痛苦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说真的,肯顿小姐……”我端起那个我用来放使用过的瓷器的托盘。“对那样的解雇我自然是极不赞同的。我还以为那是不言自明的。”

她没再说什么,离开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再次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但到了这个时候,凉亭里面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我能看到的,就只是暗淡和空茫的背景映衬下的她的侧影。我向她告了个退,就走出了凉亭。

由于回忆两位犹太雇员遭到解雇的那一事件,连带地也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我想可以被称为是那整个事件的一个有些奇怪的必然结果:就是那个叫丽萨的女仆的到来。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找人替代那两位被解雇的女仆,而这位丽萨就成为其中的一位。

这个年轻女人是带着一封最为可疑的推荐信前来应征那个空缺的,任何一位有点经验的管家从中都能看出,她离开前一个职位的时候是蒙受着某种嫌疑的。更有甚者,肯顿小姐和我在面试的时候发现,显然她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最长都没有干够一个月的时间。总之一句话,她整个的态度和作风在我看来都极不适合在达林顿府供职。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对这个姑娘的面试结束以后,肯顿小姐却开始坚持我们应该雇用她。“我在这个姑娘身上看到了极大的潜力,”面对我的反对她继续道。“我会将她置于我的直接监管之下,我会负责让她证明她是能够干得好的。”

我记得我们因为意见分歧僵持了好一阵子,或许只是因为解雇那两位女仆的事件在我们的脑海中是如此切近,我才没有像原本可能的那样坚持己见,反对肯顿小姐的主张。不管怎么说吧,结果是我终于让了步,尽管我还是这么说:

“肯顿小姐,我希望您能意识到如此一来,雇用这个姑娘的责任就完完全全落到你的肩膀上了。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在目前她毫无疑问是远远没有资格成为我们团队的一员的。我现在姑且允许她加入进来,但前提是您必须亲自负责监督她在职业上的发展。”

“这姑娘会表现得很不错的,史蒂文斯先生。你就等着瞧吧。”

让我吃惊的是,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当中,这位年轻的姑娘倒是的确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她的态度简直是每日一新,就连她走路和执行任务的仪态——在刚开始的那几天里实在是懒散邋遢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居然也有了极为显著的改善。

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这姑娘像是发生了奇迹一般,居然已经蜕变为我们团队中非常有用的一员,肯顿小姐的成功是显而易见了。她似乎特别喜欢给丽萨分配一些需要负担那么一点额外责任的工作任务,我要是在旁边看着,她肯定就会特意跟我交换个眼神,脸上不乏几分揶揄的表情。那天夜里我们在肯顿小姐的起坐间里一边喝可可一边闲谈的时候,丽萨可是个逃不过的重要话题。

“毫无疑问,史蒂文斯先生,”她对我这么说,“听说丽萨迄今为止居然还没有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错儿,您想必非常失望吧。”

“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失望,肯顿小姐。我很为您也为我们大家感到高兴。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您已经在这个姑娘身上取得了些微的成功。”

“些微的成功!瞧瞧您脸上的微笑,史蒂文斯先生。我一提到丽萨,您就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这笑容本身就在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一点没错。”

“喔,真的吗,肯顿小姐?我能请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的确非常有趣,史蒂文斯先生。您居然对她抱有如此悲观的偏见,这本身就非常有趣。一定是因为丽萨是个漂亮姑娘的缘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已经注意到了,您对于咱们团队中的漂亮姑娘总是抱有一种奇怪的厌恶之情。”

“您自己也很清楚您这绝对是无稽之谈,肯顿小姐。”

“啊,可我真的已经注意到了,史蒂文斯先生。您不喜欢我们的团队中有漂亮姑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害怕因此而分心?难道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不能完全信得过自己吗?”

“真有你的,肯顿小姐。我要是觉得您这番话里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道理,我也许就会耐着性子跟您好好地探讨一番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想我还是省点心想想别的去吧,由着您怎么高兴怎么说去。”

“啊,可是为什么那心虚的笑容仍旧挂在您的脸上呢,史蒂文斯先生?”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虚的笑容,肯顿小姐。我只是为您那惊人的瞎扯功夫感觉有些好笑罢了。”

“您脸上挂的就是心虚的笑容,史蒂文斯先生。而且我已经注意到您是如何几乎都不敢正眼瞧丽萨了。当初您为什么那么强烈地反对录用她,那原因现在已经开始变得非常清楚了。”

“我当初的反对意见都绝对是有真凭实据的,肯顿小姐,您自己也心知肚明。这姑娘前来应聘的时候是完全够不上录用标准的。”

当然了,您想必也能理解,我们是从来不会在员工们听得到的情况下以这样的语气调侃抬杠的。不过也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可可之夜在本质上虽然仍属于工作性质,却也经常会为这种无伤大雅的闲扯留出相应的空间——应该说,这对于纾解辛苦工作的一天所带来的压力是大为有益的。

丽萨和我们一起工作了大约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基本上忘掉她的存在了——然后就跟第二男仆双双消失不见了。当然了,对于任何一位大户人家的管家而言,这种事情已经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事情诚然非常令人恼火,不过你也得学着去接受。事实上,在这类“夜奔”的事件当中,这一次还算是比较文明的。除了一点食物以外,这对小情侣并没有顺带携走任何府里的财物,不仅如此,人家两位还都分别留下了书信。第二男仆,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留了一张短笺给我,大致的内容是:“请不要对于我们过于苛责。我们相爱了并且就要正式成婚。”丽萨给“女管家”写了一封长信,在他们失踪以后的第二天一早,肯顿小姐带着这封信来到了我的餐具室。我记得那封信里有很多拼写错误和不通的句子,详细描述了他们俩是如何相爱,第二男仆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以及他们的未来是何等地美妙无比。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句的大意是这样的:“我们没有钱但是谁在乎这个我们已经有了爱情谁还想要别的什么呢我们拥有了彼此再也别无所求。”这封信虽然足足写了有三页纸,可是没有一个字对肯顿小姐给予她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表示感激,也没有任何因为让我们大家都感到失望了的歉意表示。

肯顿小姐明显地非常难过。我在快速浏览那年轻女人的长信期间,她始终都坐在我面前的桌子旁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事实上——这也让我觉得挺匪夷所思的——我真不记得曾见过她有比那天早上更失魂落魄的时候。当我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她说道:

“这么看来,史蒂文斯先生,还是你对了,是我错了。”

“肯顿小姐,你实在没必要自寻烦恼,”我说。“这种事情总是有的。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没办法防止这些事情发生的。”

“错在我身上,史蒂文斯先生。我诚心接受。你一直都是对的,一如既往,错的是我。”

“肯顿小姐,你这话我实在是无法苟同。你在那个姑娘身上创造了奇迹。通过你的指导,她已经多少次用事实证明了实际上当初是我错认了她。说真的,肯顿小姐,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任何雇员身上。你在她的身上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你有绝对充分的理由为她的忘恩负义感到失望,可是没有任何理由为她的错误感到自责。”

肯顿小姐看上去仍旧很灰心丧气。她轻声道:“你这么说真是宽宏大量,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感激。”然后她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说道:“她真傻。她本来完全可以有一个锦绣前程的。她有这个能力。有那么多年轻女人就像她那样把大好的机会全都浪费掉了,为的又是什么呢?”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们之间桌子上的那几张信纸,然后肯顿小姐怒冲冲地把头别了过去。

“的确,”我说。“真是种浪费,你说得没错。”

“真傻。那姑娘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她只要肯坚持下去,会过上不错的生活的。不出一两年,我就能让她够资格去个规模不大的公馆里担任女管家的。你也许觉得这有些痴心妄想,史蒂文斯先生,可是你瞧瞧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把她调教成什么样子了。可是现在,她就这么把这一切全都抛下了。真是白忙活了一场。”

“她真是傻透了。”

我已经开始收拾面前的那几张信纸,想着或许应该把它们存档备查。可是我在这么做的时候,又有点不太确定肯顿小姐是否打算让我保留这封信,抑或她更希望由她自己保留,于是我又把那几张信纸放回到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可是不管我怎么做,肯顿小姐一直都显得心不在焉。

“她日后肯定会后悔莫及的,”她又说了一遍。“太傻了。”

不过看起来我已经有些迷失在这些陈年往事的记忆中了。这绝非我的本意,不过或许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因为如此一来,我至少就可以避免过分地沉溺于今天傍晚发生的那些事情中了——我确信这些事情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几个钟头,我必须坦言,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

此刻,我正借宿于泰勒先生和太太那幢小小的农舍的阁楼上。也就是说,这是一幢私人住宅;泰勒夫妇非常热心地供我今晚借宿的这个房间原本是他们的长子住的,他早已长大成人,如今住在埃克塞特[1]。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顶上粗重的梁椽,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地毯和地垫,气氛却出奇地舒适惬意。很明显,泰勒太太不只是为我铺好了床铺,她还特意清扫收拾了一番;因为除了椽子那儿还有几个蜘蛛网以外,几乎看不出这个房间已经有好多年无人居住了。至于泰勒先生和太太,我已经探听清楚,他们夫妻俩自从二十年代起就经营村里的蔬菜水果店,一直干到三年前退休。他们夫妻心地善良、为人和气,尽管今晚我不止一次提出要为他们的好意收留给以报酬,可他们一概都坚辞不受。

眼下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今晚之所以流落到只能仰仗泰勒先生和太太的慷慨大度才有地方过夜的地步,全都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个愚蠢的、令人恼怒的简单疏忽造成的:即我居然把那辆福特车开得完全没有了汽油。一位旁观者如果从这件事以及昨天因散热器缺水而造成的麻烦上得出我这个人办事天性就缺乏条理的结论,那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当然了,可以稍稍为我开脱的理由也不是没有:我在驾车长途旅行方面毕竟还是个新手,这类愚蠢的疏忽也还不算是特别离谱。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当我想到良好的组织才能和深谋远虑恰恰是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职业素养之时,不管怎么说,我也就很难避免再次深为自己感到失望和沮丧了。

不过在汽油耗尽之前的那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有些丧魂失魄的,这也是事实。我原本是计划夜宿塔维斯托克镇的,在不到八点的时候我就到了那里。可是在镇上那家最大的客栈里,店家却告诉我,由于当地正在举办一个农产品交易会,他们所有的房间都已经客满了。他们向我推荐了其他几家旅店,我一家家问过去,但每一家都以同样的理由向我道歉。最后,在镇子边上的一家家庭旅馆里,老板娘建议我不妨继续朝前再开个几英里,路边有她亲戚开的一家小旅店——那家店,她向我保证肯定会有空房,因为距离塔维斯托克太远,不会受到交易会的影响。

她给了我详尽的指示,当时感觉是够清楚的了,现在也不可能说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了,反正结果我是没有发现这家路边旅店的任何踪影。而在往前开了十五分钟左右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驶入了一条蜿蜒穿越荒凉开阔的高沼地的长路。道路两侧看上去都像是沼泽地,而且一阵薄雾正慢慢漫过我眼前的道路。在我左手边,我能看到太阳落山的最后一缕霞光。天际线时不时会被不远处田野当中的谷仓以及农舍的轮廓打破,否则的话,我真像是已经被遗落在了荒无人烟的野地。

我记得大约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掉转车头,往回开了一段距离,想找到之前经过的一个岔路口。可是等我开上那条岔路以后,却发现这条路比我刚才离开的那条路线更加荒凉。有一段时间,我就在近乎全黑的道路中行驶,两旁都是高大的树篱,然后又发现那条路开始爬起了陡坡。事已至此,我已经放弃了找到那家路边旅店的希望,决定还是继续往前开,等来到下一个城镇或是乡村的时候再找栖身之地。我可以明天一早再返回预定的路线,那应该是很容易做到的,我这样说服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在山路爬了一半的时候,引擎开始发出了突突的噪声,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汽油已经用光了。

福特车又继续爬行了几码远,然后就停了下来。我走下车来评估一下当下的情势时,发现我只剩下几分钟的天光可用了。我站在一条陡路之上,被茂密的树木和灌木树篱夹在当中;再往山上望去,在老远的地方才看到连绵不断的树篱有了个缺口,衬着背后的天空现出一道栅栏门的宽大轮廓。我开始朝山上的那个地方走去,心想从那道栅栏门那儿也许能辨明自己的方位;或许甚至有希望在附近看到一家农舍,我能够指望得到及时的帮助。可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却不禁让我有点仓皇失措了。那扇门的另一侧是一片地势陡降的草地,视野所及只能看到面前二十码左右的距离,再往下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越过那片牧场隆起的高坡,远远的有一个小村庄——直线距离十足有一英里左右。透过薄雾可以辨别出一座教堂的尖塔,尖塔周围是一片深色石板瓦的屋顶;散布四处的烟囱里正冒出缕缕白烟。我得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内心是颇为灰心丧气的。当然了,当时的情况绝对说不上令人绝望;福特车并没有损坏,只不过没了汽油。半个小时之内就能走到那个小村庄,到了那里以后我肯定是能找到个投宿的地方和一桶汽油的。可是独立伫立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透过一扇栅栏门望着远处一个村庄的灯火,天光几乎已经完全褪尽,雾气越来越浓,那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可是徒然地意气消沉也于事无补。不管怎么说,浪费掉那天光仅存的最后几分钟时间就真是太傻了。我下坡走回福特车旁,把一些必需品放进一个公文包里。然后用一盏自行车灯把自己武装起来——那盏灯投射出来的光柱居然出人意料地明亮——我就开始寻找一条能让我步行前往那个村庄的道路。虽然我往山上走了挺长一段距离,已经把那扇栅栏门远远抛在后面了,可我还是找不到这么一条道儿。这时我才感觉到那条路已经不再向上攀升,而是开始朝那个村庄相反的方向缓缓地蜿蜒而下——透过树篱枝叶的缝隙我不时能瞥见那个村庄的灯火——我的心头再次感到一阵灰心丧气。事实上,我一度怀疑最好的策略是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福特车那里,干脆在车里坐等另一位司机开车经过。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招手去拦截路过的车辆,是很容易会被人误以为拦路抢劫的。再者说了,自打我从福特车里出来,还没有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事实上,打从我离开塔维斯托克以来,我压根就不记得曾经看到过一辆其他的汽车。最后我打定主意,还是回到那扇栅栏门附近,就从那儿走下那个草坡,尽量朝着村里的灯火直线前进,不去管它有没有什么适合行走的道路了。

结果我发现,那个斜坡倒并非太过险峻。一片片牧草地,一片紧接着一片,朝着村庄的方向铺展开去,而下坡的时候只要尽量贴着草地的边缘,走起来倒也并不太费力。只有那么一次,在距离村庄已经很近的地方,我实在找不到一条可以进入下面一片草地的明显通道了,我只得拿着那盏自行车灯来回地探照挡住我去路的灌木树篱。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小缺口,我人是可以勉强钻过去,只不过我外套的肩部和裤脚的卷边就得做出点牺牲了。不仅如此,最后那几片草地变得越来越泥泞不堪,我只能故意强忍着不把灯光朝我的鞋子和裤脚上面照,免得自己越发灰心丧气。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终于走上了一条通往村庄的经过铺砌的小路,也正是在沿着这条道路往下走的时候,我碰见了泰勒先生,今晚好心接待我的东道主。他从我前面几码远的一个拐弯处走出来,很有礼貌地等着我赶上他,然后他碰了一下帽檐向我致意,主动问我是否有可以为我效劳之处。我尽量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我的处境,补充说明若是承蒙他指点一处不错的旅店,我将不胜感激之至。言已至此,泰勒先生不禁摇头道:“本村恐怕没有这样的旅店,先生。约翰·汉弗莱斯先生平常倒是会接待过往的客人入住‘十字钥’的,可是不巧他眼下正在整修旅店的房顶。”不过,还没等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发挥其全部的效力,泰勒先生马上就接口说:“如果您不介意稍微将就一点的话,先生,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个房间和一个床铺供您过夜。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过我老伴儿肯定会负责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

我相信自己也客套了几句,或许是颇为言不由衷,大意是我不能这么麻烦他们。泰勒先生对此的回答是:“实不相瞒,先生,您若是肯光临寒舍,那将是我们的莫大荣幸。我们这个莫斯科姆村可是不大见到像您这样的人物莅临的。而且恕我直言,天都这么晚了,除此以外您恐怕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我要是就这么着把您扔在这黑更半夜里不管的话,我老伴儿是绝不会轻饶于我的。”

我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接受了泰勒先生和太太的热情招待。不过我方才说起今晚的经历实在是种“煎熬”时,指的可并非只是汽油耗尽以及来到村里这一路上的狼狈不堪。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在我坐下来和泰勒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邻人共进晚餐以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它们对我身心的压力可远比之前那单纯的肉体不适繁重得多。不瞒您说,等到我终于能够退回到这个房间,可以把时间花在回味达林顿府那些陈年往事上的时候,这真算得上是一种巨大的解脱。

事实上,近来我变得越来越容易沉湎于这些回忆当中了。自打几周前第一次产生了再次见到肯顿小姐的希望之后,我想我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反复思量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经历了那样的变化。经过多年的共事,我们之间已经稳定地确立起一种良好的工作互信,可是在一九或是一九三六年,这种关系却产生了确确实实的转变。实际上,到了最后,我们就连每天的工作结束后一起喝杯可可、聊聊天的例行性会面都放弃了。可是引起这种改变的到底是什么,究竟哪一串具体的事件真正要为此负责呢?我始终都没办法完全确定。

近来在反复琢磨的时候,我觉得那天傍晚肯顿小姐不请自来、发生在我的餐具室里的那个奇怪的小插曲有可能就是个关键的转折点。她为什么要到我的餐具室里来,我已经记不真切了。感觉上她可能是捧了一瓶花来使“餐具室显得明亮一点”,可是这么一来,我可能又把它跟多年前我们刚开始共事时她那次同样的举动给搞混了。我确实记得在这些年间,她至少有三次试图把鲜花带进我的餐具室,不过也许真是我记混了,认定这就是那个特别的傍晚她来找我的原因。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特别强调一下,尽管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关系都很融洽,我却从来也没有放任到允许女管家可以成天随意进出我的餐具室的程度。管家的餐具室,至少在我看来,是个办公要地,是家务运营的心脏,在性质上并不亚于一场战役当中的司令部,所以,在这其中的大小物件,每一样都必须完完全全依照我的意愿摆放得井井有条——并且要维持原样——这是绝对不能含糊的。我可不是允许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又是质询又是聒噪抱怨个没完的那种管家。如果想要一切事务都能顺畅协调地得以施行,管家的餐具室就一定得确保私密和清静,这是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

事有凑巧,那天傍晚她进入我的餐具室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在处理公事。也就是说,那时正是一天的工作临近尾声,那个礼拜又碰巧风平浪静,因此我也难得地享受到一个钟头左右的闲暇时间。前面已经说过,我已经不太确定肯顿小姐是不是捧着一瓶花进来的了,不过我确实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史蒂文斯先生,您的房间在晚上显得甚至比白天还要令人不快。那个电灯泡太暗了,肯定是不适合用来阅读的。”

“它完全合乎需要,谢谢您,肯顿小姐。”

“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这个房间活像个囚室。只需要在墙角摆上一张小床,就完全想象得出那死刑犯在这儿度过最后几个钟头时光的情景。”

也许对此我也说过一句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我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面前的书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正等着肯顿小姐告退然后离开呢,却不料突然听到她说:

“现在我很好奇您到底在读什么呢,史蒂文斯先生。”

“不过一本书而已,肯顿小姐。”

“这个我看得出来,史蒂文斯先生。可到底是本什么书呢——这才是让我大感兴趣的。”

我一抬头,发现肯顿小姐正朝着我走过来。我把书一合,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贴在胸口,站起身来。

“说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必须要请您尊重我的隐私。”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读的书感到这么难为情呢,史蒂文斯先生?我相当怀疑这可能是本相当下流的书呢。”

“这是绝不可能的,肯顿小姐,爵爷的书架上面是没有一本你所谓的‘下流’的书的。”

“我曾听说很多学术性的书籍当中都包含最下流的段落,可我从来都没有胆量去找找看。好了,史蒂文斯先生,请你务必让我看看你在读的到底是本什么书。”

“肯顿小姐,我必须要请您不要再纠缠我了。我难得有这么点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而您却非要这样胡搅蛮缠,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肯顿小姐却继续向我走来,我必须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以什么样的举动来应对还真是有点难以确定。我曾想到过干脆把书往桌子的抽屉里一扔,然后把抽屉锁上,不过这未免有些过于戏剧化了。我只能往后退了几步,那本书仍紧贴在我胸口上。

“请让我看看你抱在怀里的到底是本什么书,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继续步步紧逼,“看过以后我就不再打搅你,让你尽管去享受阅读的乐趣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啊,为什么你这么着急上火地要去藏藏掖掖呢?”

“肯顿小姐,您是否发现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其实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可是就原则而论,我反对您就这么不请自来,并且侵犯我的私人时间。”

“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本完全高尚的书呢,史蒂文斯先生,还是你其实是在保护我,以免我受到它可怕的影响呢?”

这时她已经站到了我面前,而突然间,气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就仿佛我们俩一下子一起被推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恐怕我也很难把我的意思完全解释清楚。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们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变得完全凝固了;在我的印象中,肯顿小姐的态度也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她的表情奇怪地严肃了起来,我猛然间感觉她几乎像是被吓到了。

“请让我看看你的书,史蒂文斯先生。”

她伸出手,开始轻轻地把我手里的那本书往外抽。我感觉在她这样做时我最好还是把目光从她身上避开,可是她人靠我这么近,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只能把我的脑袋扭到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肯顿小姐继续非常轻柔地掰开我握着那本书的手指,简直可以说是一根手指掰开以后再去掰另一根手指。这个过程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一直都尽量保持着那个很不自然的姿态——一直到我听到她说:

“天哪,史蒂文斯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嘛。只不过是个感伤的爱情故事。”

我相信,大概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无须再忍耐下去了。我不记得当时我所说的具体字句了,不过我记得我相当坚决地将肯顿小姐请出了我的餐具室,这个小插曲也就此告一段落。

我想,我应该就这个小插曲所实际涉及的那本书的情况再多说两句。那本书确实可以被描述为一部“感伤的罗曼司”——有不少这类小说摆放在藏书室里,也放在几间客房里,主要是供女客们消遣之用。而我之所以会选择阅读此类作品,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这是一种维持并且提高自己对于英语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的极为有效的方法。我个人认为——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就我们这一代管家而言,都一直过于强调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掌握在专业期许方面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候这些因素被强调得过了头,甚至不惜以牺牲更为重要的专业素质为代价。尽管如此,我从来也没有否认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熟练掌握自是一种极有魅力的特质,而且一直都认为,尽我所能地发展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也是我分内的职责。而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零碎的空余时间里尽可能多读上几页文辞优美的书籍。这就是我多年以来一直采取的策略方法,而我之所以经常选择肯顿小姐那天傍晚发现我在看的那类作品,只是因为其中那众多措辞优雅的对话对我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换了一本分量更重的书籍——比如说一本学术专著——虽然总体来说更有提高自身修养的价值,但它更倾向于大量使用学术术语,这对于我在跟绅士淑女们日常交流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反而非常有限。

我极少有时间或者意愿把任何一本这类的罗曼司从头到尾读一遍,就我的认识,它们的情节全都甚为荒唐可笑——确实够得上感伤已极——若非因为前面提到的那些益处,我是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它们身上的。不过话虽如此,如今我也不介意坦白承认——我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应该感到羞愧的地方——从这些故事当中我有时候也确实能得到一些附带的乐趣。或许当初我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这有什么好自感羞愧的呢?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该放松心情,去享受那些绅士淑女陷入爱河的故事之乐呢?况且他们之间又是以最为优雅的遣词造句去尽情倾诉爱慕之情的。

不过我这么说并非是想暗示那天傍晚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有欠妥当。因为您必须理解,问题在于这牵涉到一个重要的原则。事实上,在肯顿小姐长驱直入我的餐具室的那一刻,我已经“下班”了。当然,任何一位以其职业为荣的管家,任何一位矢志于追求海斯协会所谓 “与其职位相称之尊严”的管家,在面对他人时是决不会允许自己“下班”的。所以在那一刻走进来的到底是肯顿小姐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任何一位具有专业素养的管家在别人面前都必须完全彻底地活在自己的角色中;他一刻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一会儿将这个角色抛到一边,一会儿又披挂整齐,就仿佛那职位不过是哑剧演员的一件戏服而已。只有在唯一的一种情况之下,一位注重其尊严的管家可以随意地卸下他的职业角色;那就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时刻。如此说来,您也就可以理解,肯顿小姐在我不无道理地认定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刻硬闯了进来,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一个的的确确关乎尊严的问题了,因为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有一丝一毫不符合我的角色设定的表现。

不过,我的本意并非是想在此分析多年前这个小插曲的不同方面。而重点是这件事使我警觉到肯顿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无疑是经过了很多个月的渐进过程——一种很不合适的状态。她居然会有那天傍晚如此这般的举动,这个事实本身就等于是敲响了警钟,我在把她送出餐具室、稍稍集中了一下思想以后,我记得我就决定要着手在一个更为适当的基础上来重建我们的工作关系。不过至于说到那一事件对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那就很难说得清了。或许还有其他更加根本性的事态发展导致了最后的结果。比如,肯顿小姐的休假问题。

自从来到达林顿府工作,直到餐具室那一事件发生前大约一个月,肯顿小姐的休假安排一直都遵循着一个可以预期的模式。每过六个星期她会休两天的假,去南安普敦[2]看望她姨妈;要不然就学我的样,不会真正去休假,除非有段时间特别平静无事,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整天都在庭院里四处逛逛,或者就在她的起坐间里看看书。可是到了我说的那个时候,这种模式也起了变化。她突然开始充分利用合同上规定的休息时间,经常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除了当晚预计返回的时间以外,别的信息一概不留。当然了,她从来没有超出她应该享有的休息时限,所以我觉得再去询问她这些外出的详细情况也并不合适。不过我想她的这种改变确实使我有些心绪不宁,因为我记得自己曾跟詹姆斯·钱伯斯爵士的贴身男仆兼管家格雷厄姆先生提起过此事——他真是一位极好的同行,可是顺便提一句,我现在已经跟他失去了联系——就在他随主人定期造访达林顿府的某天晚上,我们围炉谈心的时候。

其实,我不过就说了句我们的女管家情绪“近来有些阴晴不定”,所以颇有些惊讶于格雷厄姆先生闻言居然点了点头,探身挨近我,以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对我说:

“我早就料到了,只是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我问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格雷厄姆先生继续道:“你们的肯顿小姐呀。她今年多大年纪了?三十三?三十四?已经错过了做母亲的最佳年龄,不过还不算太晚。”

“肯顿小姐,”我向他保证,“可是位恪尽职守的职业女性。我碰巧知道,她根本就无意于组建家庭。”

可是格雷厄姆先生却面带微笑摇了摇头道:“如果一个女管家告诉你她不想组建家庭,你可千万不可信以为真。说起来了,史蒂文斯先生,咱们就坐在这里掰着指头数一下,至少得有十多位女管家都信誓旦旦地这么宣称过,结果还不是嫁了人,离开了我们这一行。”

我记得那天傍晚我还颇有自信地对格雷厄姆先生的理论置之不理,可打那以后,我必须承认,我就发现自己很难摆脱肯顿小姐这些神秘外出可能是去会一位追求者这样的想法。这的确是个令人颇为困扰的念头,因为不难看出,肯顿小姐的离开将是我们工作上相当重大的损失,一个达林顿府将很难从中恢复过来的重大损失。而且,我不得不承认,颇有些其他的小征兆看来也在支持格雷厄姆先生的理论。比方说,收取信件一直都是我的一项职责,我忍不住注意到肯顿小姐已经开始相当规律地收到——大约每周一次——同一位通信者的来信,而且这些信件上盖的都是本地的邮戳。在此我或许应该指出的一点是,这样的变化我几乎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因为此前她在达林顿府里这么多年间本来是极少收到信件的。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隐微的迹象也在支持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比方说,虽然她继续以一贯的全副勤勉态度履行其职责,她的情绪总的来说却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这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有见到过的。而事实上,当她一连好几天情绪特别高涨的时候——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几乎就跟她经常性地突然陷入长时间的郁郁寡欢同样让我备感困扰。如我所说,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专业态度,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达林顿府的长远利益着想是我的职责,如果这些迹象果如格雷厄姆先生所言,预示着肯顿小姐正考虑为了爱情的缘故离开工作岗位,我自然是有责任就此事做些进一步的探究的。于是在某个我们惯常碰面一起喝杯热可可的傍晚,我就不揣冒昧把问题提了出来:

“您礼拜四还要外出吗,肯顿小姐?我是说您休假的那天。”

我原以为我这么问她,她多半是要生气的,可是恰恰相反,她简直就像是好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等着提出这个话题的机会似的。因为她以几分如释重负的口气说:

“哦,史蒂文斯先生,那不过是之前我在格兰切斯特宅工作时认识的一个人。事实上,他当时是那座宅子的管家,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一行,受雇于附近的一家商号。他不知怎的得知了我在这里工作,就开始给我写信,建议我们重续旧交。史蒂文斯先生,长话短说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肯顿小姐。偶尔离开这儿出去走走确实也能让人感觉身心舒畅。”

“我发现正是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肯顿小姐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道:

“说起我的这位旧相识。我记得他在格兰切斯特宅做管家的时候,他可真是壮志凌云。事实上,我想他的终极梦想就是成为像达林顿府这样的豪门巨室的管家。哦,可我现在一想起他当初的那些管理方法!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如果您现在看到他那些做法的话,我能想象得出您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也真是难怪他壮志难酬了。”

我轻轻一笑。“以我的经验,”我说,“有太多的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更高等级的岗位上工作,对于这更高的岗位所要求的素质却又没有丝毫的概念。这样的工作肯定不是任何人都干得了的。”

“这话说得是。史蒂文斯先生,如果您当初就有机会对他做出观察的话,真不知道您到底会怎么说!”

“干我们这一行的,肯顿小姐,到了这样的级别以后,就真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了。心怀凌云壮志自是容易,可是如果不具备特定的素质,一个做管家的到了一定的层次以后就真是再难有所进境了。”

肯顿小姐像是对这番话默想了片刻,然后道:

“我突然想到,您肯定已经心满意足了吧,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您看,您已经处在了事业的顶峰,对于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无不尽在您的掌握之中。我真是无法想象您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目标。”

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对此该如何回应。在继之而起的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当中,肯顿小姐把目光转向手里盛热可可的杯子的底部,就好像被她在那里发现的某样东西给吸引住了。最后,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我说:

“就我而言,肯顿小姐,我得一直等到尽我之所能协助爵爷把他为自己设定的那些伟大的任务统统完成以后,我的职业才能算得上是圆满了。爵爷的工作大功告成之日,到他对自己已经取得的荣誉终于感到满足了,到他满意地知道他已经做到了每个人对他提出的所有的合理要求以后,只有到了那一天,肯顿小姐,我才能够自称为,如您所言,一个心满意足之人。”

她可能对我的这番话感到了一丝困惑;或者也许是其中有些地方让她感到了不快。总之,她的情绪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我们之间的谈话马上就丧失了一开始那种相当私人化的基调。

就在那次谈话以后不久,我们在她的起坐间里举行的这些热可可聚谈便无疾而终了。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后那次以这种方式进行的聚谈;我本来是希望跟肯顿小姐商量一下一桩即将到来的社交盛会的安排——苏格兰的一群名流显贵将来此举行一次周末聚会。事实上,那个活动尚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会举行,不过对于盛大活动的具体安排及早进行讨论一直就是我们的习惯。就在那天傍晚,对于那次活动的方方面面我已经径自谈论了有一会儿了,这才意识到肯顿小姐一直都没怎么表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清楚地发现她的心思其实完全就不在这上头。我有几次还特地问她:“您在听我说话吗,肯顿小姐?”尤其是在我针对某一点说了一大段话以后,虽然经我这么一问以后,她每次都会变得稍稍警醒一点,可是不出几秒钟,我就看得出来她已经又神游天外了。在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几分钟以后,她唯一的反应也不过就是回一句类似“当然,史蒂文斯先生”,或者“我非常同意,史蒂文斯先生”这样的话。最后我终于对她说:

“很抱歉,肯顿小姐,不过我看我们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您像是根本就不觉得这次讨论有什么重要的。”

“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她说,稍稍坐直了身子。“只是因为我今晚真的有点累了。”

“您现在越来越容易累了,肯顿小姐。在过去您可是从来不需要求助于这样的借口的。”

让我吃惊的是,肯顿小姐突然勃然变色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这个礼拜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已经很累了。事实上,三四个钟头以前我就希望赶快上床休息了。我真是非常、非常累了,史蒂文斯先生,难道您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我原本也没有期望她会为一直都心不在焉而向我道歉的,可是这个回答之强硬,我必须说,还是让我有点吃惊。不过,我决定还是不跟她卷入一场无谓的争执,我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以后,这才心平气和地道:

“如果您的感受是这样的话,肯顿小姐,那我们也就根本无须再继续这些晚上的碰面了。我很抱歉,我居然一直都没有觉察到这样的碰面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不便。”

“史蒂文斯先生,我只是说我今天晚上很累……”

“不,不,肯顿小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您本来就工作繁忙,这些碰面等于又给您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即便是不以这种方式每天碰面,也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保证在我们之间实现工作层面上的必要沟通。”

“史蒂文斯先生,实在没这个必要。我只是说……”

“我是认真的,肯顿小姐。事实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考虑是不是还要继续这样的碰面,既然它们平白又延长了我们本已经非常忙碌的日常工作。我们每天在您这儿碰面晤谈的方式虽已延续了多年,但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成其为我们就不该寻求一种更方便的安排方式的理由。”

“史蒂文斯先生,请别这样,我相信这些碰面还是非常有用的……”

“可是它们给您带来了不便啊,肯顿小姐。它们使您精疲力竭。请容我建议,从今往后,我们就只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内找些空当来沟通重要的信息。万一不能及时地找到对方,我建议我们写个字条留在对方的房门上。在我看来这不失为一种完善的解决办法。好了,肯顿小姐,很抱歉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您的热可可。”

自然——我又何必不肯承认呢?——我偶尔也会暗自思忖,如果对于我们晚间的晤谈问题我的态度不是如此决绝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在那以后的几个星期里,面对肯顿小姐好几次恢复晚间晤谈的建议,我的态度肯于软化的话,长远看来事态的发展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是因为有鉴于此后事态的发展,我很有理由认为当初我在一劳永逸地决定终止那些晚间碰头的例会之时,我也许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可能带来的全部影响。的确,甚至可以说我的这个小小的决定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我的这一决定使得事态的发展无可避免地迈向了最终的结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一旦凭借着后见之明,开始在自己的过去当中找寻类似的“转折点”,我想就常常会开始觉得它们无处不在了。不仅是我针对我们的晚间晤谈所做的决定,还有在我的餐具室里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如果愿意这么想的话,也可以被视作是这样的“转折点”。人们也许会问,如果那天傍晚肯顿小姐捧着花瓶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反应稍有不同,那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还有,在肯顿小姐收到姨妈的死讯后,我跟她在餐厅里不期而遇的那一次——大约跟这些事件发生在同一个时期——或许也可以被视作另一个这样的“转折点”。

那死讯是几个钟头前送到的;的确,那天早上就是我敲开她起坐间的房门,亲手把那封信递给她的。我走进去待了一小会儿,跟她讨论了某件工作上的事务,我记得我们围坐在她的桌前,而她就是在我们交谈中间把那封信拆开的。她一下子就呆住了,值得赞扬的是她的神态仍能保持镇定,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至少有两遍。然后她把信小心地塞回信封,抬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我。

“是我姨妈的伴当约翰逊太太写来的。她说我姨妈前天去世了。”她顿了顿,然后说:“葬礼定在明天举行。不知道我能不能告假一天?”

“肯定可以安排的,肯顿小姐。”

“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请原谅,不过我也许现在想单独待一会儿。”

“当然了,肯顿小姐。”

我告退离开,可是直到我已经出来以后,这才想起我实际上并没有明确向她致以慰唁之意。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消息对她是个多大的打击,因为她姨妈一直以来在方方面面对她而言就像是她的亲生母亲一样。我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会儿,思量着我是否应该返回去敲开门,好好弥补一下我的疏漏。可是我接着又想,要是我真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打扰到她不欲公开流露的哀伤之情。的的确确,就在那一刻,肯顿小姐极有可能就在距离我只有几英尺之遥的屋内痛哭失声。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激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使得我就在那走廊上独自踌躇、徘徊了良久。不过最终我还是判定,最好还是另找机会表达我的慰问之情,于是就先离开了。

结果是我直到当天下午才又见到她,如前所说,我是在餐厅里碰到她的,她正把瓷器往餐具柜里放。在此之前,肯顿小姐的丧亲之痛已经在我心头盘踞了好几个钟头,我一直都在琢磨最好是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才能稍稍减轻一下她的情感负担。因此,我在听到她走进餐厅的脚步声以后——我当时正在门厅里忙着某样工作——我等了约莫有一分钟,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走进了餐厅。

“啊,肯顿小姐,”我说。“今天下午您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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