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1/2)
十九
虽然弗龙斯基过着表面看来是轻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却是一个憎恶没有秩序的人。当他年纪很小,还在贵胄军官学校的时候,他有一次手头拮据,向人借钱,尝到了遭人拒绝的屈辱,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为了使他的事务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他每年总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定)一个人关起门来,整理他的全部事务。这在他通常叫做清理或是fairelessive1——
1法语:洗涤。
赛马的第二天弗龙斯基很晚才醒来,他穿着制服,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把钱、账单和信件摊在桌上,就动手工作起来。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脾气大得很的彼得里茨基醒来看见他的朋友在写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没有打扰他就走出去了。
凡是对于自己的情况的一切繁杂事情了解得最为详尽的人,总不免以为这些繁杂事情以及解决这些事情的困难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个人遭遇,决不会想到别人也像他一样被他们自己个人的繁杂事务所包围着。弗龙斯基就是这样想的。他内心里不免带着几分自豪,而且也并非毫无理由,想随便旁的什么人处在他这样困难的境地,恐怕早已弄得十分狼狈,被迫做出不好的事来了。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得如果他要避免陷于狼狈境地,那么,把他的状况整顿一番,弄个清楚,现在对于他是极其必要了。
弗龙斯基先从钱财问题着手,认为它是最容易的问题。用纤细的笔迹把他欠的债务通通写在一页信纸上,他加起来一看,他的欠债竟达一万七千卢布,另外还有几百卢布,他为了便于计算起见把零头略掉了。计算了一下他的现金和银行存款,他发现他只剩下一千八百卢布了,在新年之前再也不会有什么进项。又计算了一遍他的欠债,弗龙斯基把它分成三类写下来。第一类,他列入那些必须立刻偿还,或者至少必须准备好钱以便债主来讨时可以毫不拖延地偿付的欠债。这种欠债大概有四千卢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买马的钱,两千五百是给他的年轻同僚韦涅夫斯基作的保,韦涅夫斯基在弗龙斯基面前输给一个赌棍这笔钱。弗龙斯基本来要当场偿付那笔钱的(他那时手头有钱),但是韦涅夫斯基和亚什温坚持着说那应该由他们自己来付,不应该由没有赌博的弗龙斯基来付。这样倒也好,但是弗龙斯基知道,在这个肮脏的事件中,虽然他所参与的只是在口头上给韦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却一定要预备好两千五百卢布,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把钱掷给那骗子,不和他多费口舌。所以为了这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他就得有四千卢布。第二类,有八千卢布,是比较不那么重要的欠债。这主要是欠赛马房的债务,欠燕麦和干草的承办人、英国人和马具商等等的。对于这些欠债,他为了使自己安心,也得偿付两千卢布左右。最后一类欠债,是欠商店、旅馆和裁缝的,倒不用担心。这样,他至少需要六千卢布作为目前开销,而他手头只有一千八百卢布。对于一个像一般人所断定弗龙斯基那样的每年有十万卢布收入的人,这一点儿欠债似乎是毫无困难的;但是实际上他的收入和十万卢布差得很远。他父亲的大宗遗产,单这一项每年就有二十万收入,还没有在兄弟之间分开来。当他哥哥负了一身债,和一个毫无财产的十二月党人的女儿瓦里娅·奇尔科夫公爵小姐结婚的时候,阿列克谢几乎把得自他父亲的领地的全部收入都让给了他哥哥,每年只给自己留下二万五千卢布。阿列克谢当时对他哥哥说,在他结婚之前这尽够他用了,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结婚的。他哥哥,正统率着一支最奢华的联队,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这笔赠与。他母亲,有她自己一份财产,每年除了他应有的二万五千卢布再补助阿列克谢二万卢布,阿列克谢把这些钱通通花光了。最近他母亲因为他的恋爱事件和他离开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气,已经停止给他钱了。结果,过惯了每年花销四万五千卢布的生活的弗龙斯基,今年只收入了两万五千卢布,他就感到困难了。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不能向他母亲要钱。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别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里暗示着她极愿帮助他在社交界和军务上获得成功,却不愿帮助他过那种使整个上流社会丢脸的生活。他母亲想要收买他的这种企图,刺伤了他的心,使他对她更加冷淡了。但是他又不能够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慷慨的话,虽然他现在模糊地预见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感觉得那种慷慨的话说得未免太轻率了,而且感觉得就是不结婚他或许也需要那十万卢布的全部收入。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消回忆起他嫂子,想起那可爱而优美的瓦里娅怎样一有机会就要提到她对于他的慷慨永不忘怀,就知道要收回那笔赠与已是不可能的了。这和殴打妇女、偷窃或说谎是一样不可能的。只有一件事能够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就决定那样做:向放债人借一万卢布,这是毫无困难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节省费用,卖掉他的跑马。这样决定了之后,他立刻写信给那位再三要求买他的马的罗兰达克。接着,他写信请英国人和放债人来,照他要付的账目分配好他的现钱。办完了这些事务之后,他就写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给他母亲。接着,他从笔记簿里取出三封安娜的信,又读了一遍,然后烧毁了,他回想起他们昨天的谈话,又沉入深思中了。
二十
弗龙斯基的生活是特别幸福的,因为他有一套明确规定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准则。这套准则包括的范围很有限,但是定下的准则却是无可置疑的,而弗龙斯基从来没有越出范围一步,在做他所该做的事上从来不曾有过片刻的踌躇。这些准则明确地规定:该付清赌棍的赌债,却不必偿付裁缝的账款;决不可以对男子说谎,对女子却可以;决不可欺骗任何人,欺骗丈夫却可以;决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却可以侮辱人,诸如此类。这些准则也许是不合理,不对的,但却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弗龙斯基在他遵守这些准则的时候,就感觉得心安理得,可以昂起头来。直到最近,涉及到他和安娜的关系,弗龙斯基这才开始感觉到他的准则并没有包罗万象,而且预见到将来他会有找不着指导原则的困难和迷惑。
他现在对安娜和对她丈夫的态度在他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这清楚正确地规定在指导他行动的那套准则里。
她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爱她,所以在他眼中看来她是一个应受到与合法的妻子同样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他如果让自己用言语、用暗示侮辱了她,或甚至没有对她表示出一个女人所能企望的那样多的尊敬的话,他是宁愿先把自己的手砍断的。
他对于社会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这件事,但是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要是有人敢说的话,他就准备使那多嘴的人闭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爱的女人的不复存在的名誉。
他对她丈夫的态度最是明确不过。从安娜爱上弗龙斯基那一瞬间起,他就把他对于她的权利看成了不可剥夺的。她丈夫不过是一个多余的讨厌的人罢了。无疑地,他是处在可怜的境地,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丈夫拥有的唯一权利就是手里拿了枪要求决斗,而弗龙斯基从最初一瞬间就准备好这一着的。
但是最近,新的内在的关系在他和她之间发生了,那种关系的捉摸不定使弗龙斯基惊讶了。到昨天她才告诉他她有孕了。他感觉到这个消息以及她对他的期望要求一种什么东西,那在他一直用来指导他的生活的那套准则里是没有规定下来的。他真个遭到了意外的袭击,在她把她的情况告诉他的最初一瞬间,激情指点他要求她离开丈夫。他那样说了,但是现在仔细一想,他清楚地看到还是设法避免那样做的好;同时,当他暗自这么说的时候,他害怕那样做也许不对。
“我要是叫她离开她丈夫,那就等于教她和我结合在一起。我做好那样的准备了吗?现在我一个钱都没有,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即令我能够设法……但是目前我正在服军役,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如果我说了那种话——我就应当有所准备,就是说,我应当筹一笔钱,离开军队。”
他沉思起来。要不要退伍的问题把他引到另外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几乎是主要的、纵然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的生活兴味上去了。
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旧的梦想,这梦想他连对自己都没有承认过,但却是那么强烈,现在这种热情竟和他的恋爱对垒交锋了。他在社交界和军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两年之前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急于要表示他的独立性和上进心,他拒绝了提供给他的一个位置,希望这样能抬高身价;但是结果证明他是太鲁莽了,这么一来,人家就把他的升迁的要求置之脑后了。他既已无可奈何地采取了一个独立人的立场,他就用极大的聪明机敏应付过去,表现得好像他对谁也不抱怨,丝毫也不觉得受了委屈,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这样就已经很快乐了的样子。实际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快乐了。他感到一个本来有所作为,却一事无成的男子的独立立场已经开始变得乏味了,许多人开始觉得他除了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实在是无所作为的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给了他一种新的魔力,暂时镇住了咬啮着他的功名心的蠕虫,但是一星期前那蠕虫又以新的力量觉醒了。他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属于同一社会圈子的人,他的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和他一同毕业,在学科上、在体育上、在恶作剧和功名的梦想上都是他的竞争者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几天以前从中亚细亚回来了,他在那里连升了两级,获得了一枚不轻易授与像他这样年轻的将军的勋章。
他一到彼得堡,人们就把他当作第一等的新星谈论着。他和弗龙斯基同学又同年,现在已做了将军,正等待着一个可以影响政局的任命;而弗龙斯基呢,虽然倜傥不羁,又被一个绝色女人爱着,到底不过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兵大尉罢了。
“自然我不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决不会羡慕他;但是他的升迁却提醒了我,人只要等待时机,像我这样的男子,飞黄腾达起来是很快的。三年前他也和我处在一样的地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假如我仍旧留在军队里,那我就什么都没有损失。她自己也说过她不愿意改变她的处境。有了她的爱情,我是不能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于是慢慢地捻着胡髭,他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眼睛特别闪闪有光,他感到一种坚决、镇静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当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常常感到的心情。一切都清楚明白,就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后一样。他刮了胡髭,洗了个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去了。
二十一
“我来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涤’花去了不少时间哩!”彼得里茨基说。“哦,完了吗?”
“完了,”弗龙斯基回答,只有眼睛里含着微笑,并且那么细心地捻着胡髭,就好像把他的事务弄得井井有条之后,任何太鲁莽或者急遽的动作都会搅乱它似的。
“你每次这样以后总是像洗了个澡似的,”彼得里茨基说。
“我从格里茨基(他们这样叫那联队长)那里来,他们都在等你。”
弗龙斯基望着他的同僚,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哦,音乐就是他那里发出来的吗?”他一面说,一面听着传到他耳边的那奏着波尔卡舞和华尔兹舞曲的管弦乐的熟悉的音调。“又是什么庆祝宴会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来了。”
“啊哈!”弗龙斯基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他眼睛里的笑意闪耀得更加灿烂了。
既已下了决心以自己的恋爱为幸福,愿意为恋爱牺牲功名心——无论怎样,既已采取了这样的立场,弗龙斯基就不能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怀有羡意,也不能因为他到了联队没有先来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来了他自然很高兴。
“噢,我高兴极了!”
联队长杰明住着一座地主的大房子。宾主全体齐集在下面的宽敞的凉台上。在院子里,最先映入弗龙斯基眼帘的是站在一只盛伏特加的大桶旁边的一队穿着白亚麻布制服的歌手,和被士官们围绕着的联队长的壮健的、快乐的姿容。他走到凉台第一级台阶上,挥着手臂,对站在一旁的几个兵士大声地叫嚷着吩咐什么,那声音盖过了奏着奥芬巴哈的卡德里尔舞曲的乐队。一队兵士,一个军需官,和几个下士同弗龙斯基一道走到凉台上。联队长回到桌子旁,又走到台阶上,手里端着一只酒杯,提议举杯祝酒:“祝我们以前的同僚,英武的将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乌拉!”
跟在联队长后面,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含着微笑,手里拿着酒杯走到台阶上来。
“你越来越年轻了,邦达连科,”他对正站在他面前的两颊红润、风度潇洒的军需官说,那位军需官虽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却还是显得那么年轻。
弗龙斯基有三年没有见到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了。他看上去好像更健壮了,蓄起了颊髭,但风采却依旧不减当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动人之处与其说在于它们的漂亮仪表,毋宁说是在于它们的文雅高贵风度。弗龙斯基在他身上看出的唯一的变化就是那种功成名就、并且确信自己的成功为世人所公认的人的脸上所表露出的沉静的、不变的光辉。弗龙斯基知道那种光辉,因此立刻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身上觉察出来。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看到了弗龙斯基。欢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他猛然仰起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和弗龙斯基招呼,而且用这姿势表示他得先去和军需官周旋一下,那军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着嘴唇在等待着接吻。
“他来了!”联队长叫着。“亚什温告诉我说你又在忧郁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风度潇洒的军需官的濡润、鲜嫩的嘴唇,用手帕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龙斯基面前去。
“我真高兴!”他说,紧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您照顾他吧,”联队长指着弗龙斯基对亚什温叫了一声,就走到下面兵士们那里去了。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看赛马?我原来希望在那里看到你的,”弗龙斯基说,打量着谢尔普霍夫斯科伊。
“我去了,但是迟到了,对不起!”他补充说,转向副官说:“请尽这点钱平分给大家吧。”
说着,他急忙从皮夹里取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微微涨红了脸。
“弗龙斯基!要吃点或是喝点什么吗?”亚什温问。“喂,拿点什么来给伯爵吃!噢,来了,喝一杯吧!”
联队长家的宴会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酒喝了不少。他们好几次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抬起来抛到空中又接住。接着,他们又抬起联队长往上抛。随后,在歌手们面前,联队长本人和彼得里茨基跳起舞来。后来,联队长已显出疲乏不支的模样,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下来,开始向亚什温说明俄国比普鲁士优越,特别是在骑兵冲锋方面,于是欢闹就暂时停息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进屋里盥洗室去洗手,看见弗龙斯基在那里;弗龙斯基正在用冷水冲洗。他脱了上衣,把他那晒红的、多毛的脖颈伸在龙头下面,用双手搓擦着脖颈和头。等他洗完了,弗龙斯基就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身旁坐下。他们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发上,开始谈起他们两人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我总是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你的消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我很高兴你时常看到她。”
“她和瓦里娅很要好,她们是彼得堡我乐于会见的唯一的女人,”弗龙斯基微笑着回答。他微笑是因为他预见到谈话趋向的题目,而他是喜欢那个题目的。
“唯一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带着微笑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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