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套 · 二(2/2)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岁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心里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还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窜起身来,恨道:“知道人心里不自在,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自己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首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首饰,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说了罢!贼奴才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的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什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唯恐人家不知道?”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伏,怪我怎的这么窝囊。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霓喜兜脸彻腮胀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来!”雅赫雅欠伸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子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高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收拾,她自己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壁忙,一壁喊嚷道:“把人支使得团团转,还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听见风就是雨……”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黑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什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哪消一两个时辰,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浆硬,暮色苍茫中,只看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方的一点雪意了。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进来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厨下操作。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着雪白的猪油。两个说了些心腹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了一,呜咽道:“我还有什么指望哩?如今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还有我站脚的地方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知道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怎么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知道,贼强人一辈子不发迹,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将就着点。偏他这两年做生意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账?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着点就黏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哧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烦,对于她的身分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呕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