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犯罪的开端(2/2)
芬吉冷冷地说:“请你再说一遍。”
“你在撒谎,”哈伦也豁出去了,“因为你嫉妒。就这么简单。你在嫉妒。你早就在打诺依的主意,但她选择了我。”
芬吉说:“你明不明白……”
“我非常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是计算师,也不是一无所知。你说她在新的现实里不会喜欢我。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新的现实会是什么模样。你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现实。你只是收到了我的报告而已。在计算新现实的可能性之前,还要先分析报告,更别说你就算提出变革申请,上面也不见得会同意了。所以你说你知道变革后的事,那肯定是撒谎。”
芬吉有许多种方法可以作出回应。即使心情这么激动,哈伦也能想出好几种。他也懒得猜芬吉会用哪种了。芬吉可以怒发冲冠夺门而出;他可以叫来几个保安,以冲撞长官的罪名把哈伦关起来;他可以大声咆哮,像哈伦一样怒吼;他可以直接向忒塞尔报告,发起官方申诉;他可以……他可以……
芬吉什么都没做。
他温和地说:“坐下,哈伦。我们好好谈谈。”
这反应完全出乎哈伦的意料,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坐了下来。他心态开始动摇,这算什么?
“你肯定还记得,”芬吉说,“我跟你说过482世纪的问题,就是当前现实里,一般时空住民中有一部分人对永恒时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还记得,对吗?”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好像一位性格温和的教授面对一个后进学生,但哈伦能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的光芒。
哈伦说:“是的。”
“你肯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全时理事会对我的分析还持慎重态度,认为我缺乏详细的观测作确切依据。难道这你还听不出来吗?我已经计算过必要的现实变革了啊。”
“但我的观测报告就是确切的依据,不是吗?”
“是的。”
“而分析我的报告还需要耗费一定时间。”
“屁话。你提交的那份书面报告屁用都没有。能作为确切依据的东西,就在你刚才跟我口头汇报的话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吧,哈伦,让我来告诉你482世纪的问题所在。在这个世纪的上流社会中,特别是女人圈里,流传着一种观念,认为永恒之人真的是永恒的,如字面所言,长生不老……伟大的时间之神啊,哥们儿,诺伊·兰本特也跟你说过这些话啊。二十分钟前你刚跟我复述过。”
哈伦目光空洞地盯着芬吉。他正在脑海中回放当时的情境,诺伊依偎在他怀里,漆黑的美丽眸子抓住他的视线,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长生不老。你是永恒之人。
芬吉继续说:“现在这种想法显然不好,但就其自身而言,还没有坏到什么地步。它会带来一些麻烦,给我们这个时空分区增加一些工作难度,但根据计算显示,事态发展到必须以变革来纠正的几率并不太高。不过,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一旦要实施变革,那么首当其冲被变革掉的人群,就是那些迷信的人啊。换句话说,就是女性贵族们,包括诺依。”
“有可能,但我还有机会。”哈伦说。
“你根本就没机会。你真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可以让一位贵族姑娘投入一个职位低微的时空技师的怀抱吗?别傻了,哈伦,赶紧醒醒吧。”
哈伦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芬吉说:“你能想象到,在永恒之人长生不老这种迷信之上,他们还加上了怎样的幻想吗?时间之神啊,哈伦!大部分女人都相信,只要跟永恒之人,就可以让一个凡人女性(她们把自己当凡人)获得永生!”
哈伦在颤抖。他的耳边又响起诺伊的声音:如果我能成为永恒之人……以及随之而来的亲吻。
芬吉继续说:“哈伦,这种迷信听起来难以置信。以前从无先例。它应该属于随机出现的失误范畴,所以从前一次变革的推算过程中,看不到有关它的任何信息。全时理事会要求拿出更确切、更直接的证据。我从兰本特小姐的阶层中选出她作为样本。而另一个被试者,我则选择了你……”
哈伦愤然起立。“你选择了我?选择我做被试者?”
芬吉看着他。
在这种一言不发的注视中,芬吉还能保持形象稍微扭动了一下。他说:“你还没听懂?好吧,看来你真没懂。你瞧啊,哈伦,你是永恒时空生产出来的典型冷血动物。你对女人不屑一顾,你把女人和与女人相关的一切都当作道德污点。不对,更准确地说,你认为她们罪孽深重。这种态度是你的招牌,所以在任何女人眼里,你都像一条死了一个月以上的鱼,毫无吸引力。然后我们这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在纸醉金迷时代备受娇宠的美女。她在和你独处的第一个晚上就投怀送抱,几乎是哀求着你搞她。你不觉得这种事匪夷所思,绝对不可能?除非……好吧,除非这正好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案例。”
哈伦挣扎着说出:“你说她出卖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说得这么难听?在这个世纪,性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唯一奇怪的是她肯选择你作为性伴侣,而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希望借此获得永生。仅此而已。”
此时的哈伦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见他伸出双臂,双手握爪,向前冲来,显然想把芬
吉掐死。
芬吉慌忙后退。他迅速掏出一支爆破枪,心惊胆战地比画着。“别碰我!后退!”
幸好哈伦还有一点理智,停下了动作。他头发蓬乱,衣服被汗水浸透,鼻翼扭曲,粗重的呼吸声几乎拉出唿哨。
芬吉颤抖着说:“我太了解你了,你看,我早就猜到你会发狂。要是你敢惹我,我会开枪的。”
哈伦说:“出去。”
“我这就走。不过首先你得听着。你竟胆敢攻击一名计算师,应该受到降职处分,但我不准备追究。不过你很快会明白,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在新的现实中,不管诺伊·兰本特会变成什么样,她的迷信都会消失。这次变革的全部意义就在消除这种迷信。而如果没有这玩意儿帮忙……哈伦,”他几乎咆哮起来,“一个像诺伊那样的女人怎么看得上你?”
矮胖的计算师一步步向哈伦宿舍门口退去,爆破枪依然端在胸前。
他停在门口,以残忍的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去搞她,哈伦,现在去,还能继续爽一阵子。你们可以保持关系,可以得到正式批准。但要记住,只是现在。因为变革很快就要开始了,哈伦,在那以后,你就再也不能搞她了。多么遗憾啊,美好的现在却不能持续,即使在永恒时空里也一样。对吗,哈伦?”
哈伦不再看他。芬吉已经大获全胜,就要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凯旋而归。哈伦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芬吉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五秒钟之前还是十五分钟之前,哈伦全然没有印象。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哈伦依然浑浑噩噩地沉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芬吉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显而易见的真实。观测师的精准回忆让哈伦一次次重回当时的现场,再次审视他和诺依短暂而不寻常的交往,可惜那一幕幕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那不再是美妙的一见钟情。他当时怎么会相信?跟他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
当然不可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到羞惭。太明显不过,一切都是冰冷的算计。那姑娘有无法抵挡的性感魅力,却没有任何道德规条限制她使用这种魅力。所以她就尽情发挥,不管对象是安德鲁·哈伦还是别的人。他只代表了她心中对永恒时空扭曲的向往,仅此而已。
哈伦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他的小书架。他随手抽出一本书,随手打开。
页面上字迹模糊。褪了色的插图看起来很丑陋,像是毫无意义的污迹。
为什么芬吉费这么大劲告诉他这些?按照严格的规定,芬吉不应该这么做。作为一名观测师,或者任何担任观测职责的人,他都不应该得知有关观测任务结果的一切。那会让他偏离观测师绝对客观的理想立场。
这当然是为了打击他,一次蓄谋已久的嫉妒的报复。
哈伦翻开手中杂志的扉页,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汽车图片上。那是一辆红色的汽车,款式特征跟45世纪、182世纪、590世纪以及984世纪的汽车相近,共同的源头则是原始时代的后期。那时候的汽车普遍应用内燃机引擎。在原始时代,汽车动力都来自于天然石油,而车轮则由天然橡胶制成。当然了,后来的世纪再也没用过这两种天然材料。
哈伦曾跟库珀讲过这些。他当时还重点强调过,而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不愉快的事驱逐出脑海,所以赶紧回想起授课时的事来。于是那些毫不相干的清晰图像,一幅幅充满了他的脑海。
“这些是广告,”他当时曾说,“与同一本杂志里所谓的新闻文章比,它们能传达更多有用的信息。新闻文章会假定其读者掌握了当时世界上通行的基本知识。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它们不会附带解释。比如说什么是‘高尔夫球’,你知道吗?”
库珀很明确地表示他不知道。
哈伦继续解释,虽然极力避免,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带着说教的口吻。“从上下文提及它的几个地方来判断,我们可以推测出它是某种小型球状物体。我们还会发现它会在某种比赛中使用,因为提到它的文章类目属于‘体育’。我们甚至能进一步推断,它会被一种杆状物体击打,而比赛的目标是把它打进地面上的洞里。不过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推理呢?看看这幅广告就好了!广告唯一的目的就是引诱读者购买这种小球,但这样一来,我们面前就有了一张精美的高尔夫球招贴画,而且还附带剖面图,清楚地显示出它的内部结构。”
跟原始时代刚结束的世纪一样,在库珀的故乡世纪里,广告行业非常凋敝,所以他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他说:“自卖自夸这种行为不是很讨厌吗?把自己的商品吹得天花乱坠,有哪个傻子会上他的当?他不说自己产品的缺点吗?这么自吹自擂,他也不脸红吗?”
哈伦的故乡世纪里,广告行为还算兴旺,他宽容地挑挑眉毛,只是说:“你必须接受这种事。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从来不跟任何文明阶段的人争论生活方式的事,除非这种方式会对全人类的福祉造成严重损害。”
不过这时候哈伦的思绪瞬间跳回眼前,他回过神来,手里依然拿着新闻杂志,眼睛盯着造型夸张的汽车广告图片。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兴奋的情愫,忍不住扪心自问:刚才这段回忆与眼前的现实难道真的毫不相干?他是不是曲径通幽,给自己找出一条走出泥沼、重回诺依身边的捷径?
广告啊!广告就是改变人初衷的工具。对于一个汽车销售经理来说,客户一开始对他的产品有没有购买欲望重要吗?即使没有购买欲,那么经过精心劝说或者花言巧语,让他产生购买欲,并且付诸实施,那不是一样达到目的了吗?
这么说的话,诺伊对他的爱一开始是出于激情还是出于算计,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两个人长期相处,她也会渐渐爱上他的。他会让她陷入爱河,这时候谁还管一开始这爱源自什么呢?现在他还真希望自己读过几本一般时空的浪漫小说,就是芬吉讽刺挖苦的时候提到的那种。
哈伦突然又想到一些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如果诺伊来找他哈伦,以求得到永生,那就说明她以前没有在别人身上实现这个愿望,她应该从来没有和其他永恒之人发生过关系。那就说明她和芬吉只是秘书和老板的关系。否则她还有什么必要来找哈伦呢?
而芬吉从前肯定试过——肯定打过主意……(这种卑鄙的行为,哈伦甚至在自己脑海里都想不下去)。芬吉肯定亲身验证过那种迷信的存在,而他肯定不会放过诺伊这个每天在身边走来走去的尤物。而她肯定拒绝了他。
他不得不利用哈伦,而哈伦成功了。然后芬吉嫉妒得发狂,一定要报复,所以他才抖落出诺依动机不纯的事,还有两人不能长相厮守的事,折磨哈伦。
这么说,即使以长生不老为诱惑,诺依还是拒绝了芬吉,却接受了哈伦。她有那么多男人可以选择,最后却选择了哈伦。所以这不完全是精心算计的结果,也有感情因素。
哈伦思维飞速跳跃,脑子里都打结了,不过情绪却越来越亢奋。
他必须要得到她,就现在。在现实变革之前。芬吉怎么说的来着?“美好的现在不能延续,即使在永恒时空里也一样”?
不能吗?真的不能吗?
哈伦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芬吉愤怒的嘲弄已经给他指明了思路,而芬吉最后一句嘲笑则至少启发了他,让他知道接下来必须要迈出哪一步。
想到这些,他一秒钟都不会再耽搁。怀着兴奋甚至是欢快的心情,他离开宿舍,几乎一路小跑着,准备对永恒时空犯下一桩惊天动地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