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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犯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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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在雪白的肌肤映衬下,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辨。“这数字正确吗?”

哈伦扫了一眼那数值。上面显示是72000世纪。“我肯定它没错。”

“但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应该说去什么时间。我们要去遥远的上时。”他冷峻地说,“美好而遥远的未来。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在沉默中,他们看着数字不断跳跃。在沉默中,哈伦一遍遍告诉自己,女孩根本不像芬吉所诋毁的那样。她坦然承认,自己的行为的确有部分出于那种功利的理由,但她又更坦然地承认,那么做更是因为个人情感的吸引。

诺依又挪动自己的位置,他抬眼看着。她来到壶内他的这一侧,果断推动操纵杆,让时空壶的运动猛然停下来。

哈伦咽了口气,闭上眼让减速的晕眩过去。他说:“怎么了?”

她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然后她说:“我不想走更远了。数字已经很高很高。”

时间计显示:111394世纪。

他说:“是够远了。”

然后他坚毅地握住她的手说:“来吧,诺依。这里就是你临时的家。”

他们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在走廊间游荡。主干道上的灯一直亮着,而那些不开灯的房间,只要碰触一个按钮,也会马上明亮起来。空气清新而流动,虽然听不到响声,但肯定有套空气循环系统在运作。

诺依低语:“这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哈伦回答。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坚定洪亮。他想打破所谓“隐藏世纪”的魔咒,不过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细语。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么遥远的未来世纪。难道要叫作十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四世纪吗?通常人们都会简单而笼统说“十万多世纪”。

操心这种事可够蠢的。在进行了创纪录的纵贯时间的远征之后,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得意,但他发现自己身处人类从未踏足的永恒时空分区,孤悬域外的感觉并不太好。他感到有些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为此而羞愧,特别是这脆弱被诺依看在眼里,他就更无地自容了。

诺依说道:“这里好干净啊。一粒灰尘都没有。”

“自动清洁系统。”哈伦说。他好像要努力扯着嗓子说话,才能把音量升到正常水准。“不过这里没人。上下几千个世纪,都不会有人。”

诺依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设施一应俱全?我们还路过了食品仓库和视频图书馆。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是的,它非常完善。所有设施都很完善。一应俱全。”

“但为什么呢?如果不会有人过来的话。”

“这个合情合理。”哈伦回答。说说这事倒是能缓解一下阴森的氛围。把他对这个抽象世界了解的知识大声讲出来,好像会把这世界拉回正常轨道。他说:“在永恒时空的历史早期,大概300多个世纪的时候,人们发明了大规模物质复制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设定好一个共振力场,能量就会转换成物质,而且即使把所有不确定性都计算在内,新物质的亚原子结构排列也跟样本物质完全一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完美复制。”

“我们征用了这个发明,在永恒时空中大规模使用。那时候,整个永恒时空里一共才建立起六七百个分区。当然了,我们也有持续扩张的计划,当时的口号是‘一个物理年建造十个分区’。大规模复制机的出现,使那些计划统统没了用武之地。我们只要建造一个新的时空分区,为它装配上完善的食物供给和供水设施,以及所有最高级的自动化设施,然后设定好机器,让永恒时空内每个世纪的分区都复制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向未来复制了多少个世纪的分区——可能几百万个吧。”

“全都像这样吗,安德鲁?”

“完全一样。只要永恒时空向前拓展,我们就会用新的分区跟进,还会按照当时世纪的习惯修改建筑风格。只有在碰上那些能量主导世纪的时候,我们才会有点头疼。我们——我们永恒之人还没有涉足到这个分区。”(不用告诉她,永恒之人也无法穿越屏障,探知隐藏世纪内一般时空里人们的生活,告诉她能有什么用呢?)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还有些困惑。他赶紧说:“建造这些分区不会浪费什么。唯一消耗的只有能量,而能量来自于新星……”

她打断他的话。“不是这个,我只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你说大规模复制机是300多世纪发明的。但我们在482世纪却没见过这种东西。我也不记得在历史书里提到过任何与它相关的东西。”

哈伦沉吟了一下。尽管她只比他矮不到两英寸,但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形似巨人。她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婴儿,而他则是永恒时空内的半神。他必须教导她,小心翼翼地引导她一步步走近真相。

他说:“诺依,亲爱的,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有些事我要

先解释给你听。”

现实并非一成不变、永恒存在,而是可以变来变去的,这个概念恐怕谁也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哈伦有时会想起自己最初新手期的日子,想起那时候他斩断自己与故乡世纪和一般时空的心理联系,是多么苦痛的折磨。

一般来说,时空新手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慢慢接触真相,发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返回故乡。不是永恒时空的法律禁止他们回家,而是他们已经认清那个冷酷的真相——故乡已经不存在,或者说,从来不曾存在过。

新手们会有不同的反应。哈伦记得导师亚罗最终把现实的一切都解释清楚的那天,布奇·赖德烈的脸色骤然苍白憔悴。

那天晚上没有新手能吃得下饭。他们围拢在一起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除了赖德烈。他失踪了。他们开着苍白无力的玩笑,装作开怀的样子。

有个同伴声音颤抖疑惑地说:“我想我连母亲都没有了。如果我回到95世纪,他们会说:‘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我们没有任何你的记录。你根本不存在。’”

他们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着头。这些孤独的男孩们,除了永恒时空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睡前他们找到了赖德烈,他在床上沉睡,呼吸微弱。在他的右手肘内侧,有一个浅淡的红色注射痕迹,很幸运,他们发现了。

他们喊来亚罗,那时候以为赖德烈有可能要永远离开新手队伍了,但小伙子最终还是康复了。一周以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哈伦知道,那个晚上留下的邪恶印记,永远留在了他的人格中。

而现在哈伦正向诺依·兰本特解释现实的真相。这姑娘的年纪并不比那些新手大多少,而他却要一股脑儿讲出来。他不得不说,他别无选择。她必须要确切无误地知道他们面对的一切,知道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跟她讲着。他们坐在一张长会议桌边吃了肉罐头和冷冻水果,喝了牛奶,他就在桌边跟她讲述着一切。

他尽可能讲得缓和一些,不过发现好像没太多必要。无论他讲到哪儿,她反应都很快;每次他刚讲到一半,她马上就洞悉全貌。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失去一切的感觉。她只是显得很生气。

怒火烧上她的脸庞,让她两颊闪着微微绯红的光芒,这让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更黑亮了。

“但这是犯罪啊,”她说,“永恒之人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哈伦说。当然了,她没办法真正理解这种意义。一般时空住民的思维总有这样的局限性,哈伦很为她感到遗憾。

“是吗?我想那种大规模复制机就从历史里抹去了吧。”

“我们留了备份。这个不用担心。我们会留一手的。”

“你们是留了一手。但我们呢?我们482世纪的人也该有这机器啊。”她握着两个拳头,微微比画了一下。

“拥有那种机器,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瞧你,别太激动,亲爱的,听我说。”他几乎颤抖着伸出手(他得格外小心地碰触她,尽量不要傻乎乎地惹她反感),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开始她还想挣脱,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她甚至有点发笑。“好吧,继续说吧。小傻瓜,别那么严肃。我又不会怪你。”

“你谁也不能怪。没什么可责怪的。我们做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大规模复制机的事就是经典案例。我在学校里学过。如果能复制物质,那么同样也能复制人类。事情会演变得非常棘手。”

“每个时代遇到的问题,不该由本时代自己解决吗?”

“没错,不过我们监视着一般时空的发展,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进行了研究,他们并没有妥善解决这个问题。记住,他们的失败不只会影响到自己,还会影响到以后的整个历史。这就像核战争和造梦机一样,完全不允许发生。科技的发展永远不可能带来十全十美的结局。”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们有计算仪器,诺依。超级计算机阵列,比任何时代的产品都精准得多。它们可以统合亿万种变量,计算出所有可能发生的现实,找到最优方案。”

“又是机器。”她有点轻蔑地说。

哈伦皱皱眉,然后赶紧舒展开。“别这么说。发现生活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稳固,你当然会觉得恼火。你和你生活的全部世界,或许在一年之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就被完全抹去,变成幻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全部的个人记忆,不管记忆里的内容是否真实发生过,你不是都记得吗?你记得你的童年,记得你的父母,不是吗?”

“当然了。”

“那么对你来说,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经历过的,不是吗?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感觉自己经历过没有?”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如果到了明天世界又被变革掉了,或者说变成幻影,或者随便你叫它什么,那怎么办?”

“那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现实,一个新的你,带着新的记忆。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人类的福祉得以再次巩固。”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不过,”哈伦赶紧说,“现在的你不会受到任何变革影响。会有一个新的现实,但你已经身处永恒时空。你不会被变革波及。”

“但你说过变和不变都没什么关系。”诺依沮丧地说,“那你还要这么麻烦地折腾什么?”

哈伦的声音里突然涌起一阵狂热。“因为我想要现在的你。原原本本的你。我不想你有任何改变。一点都不要变。”

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心中的秘密:在新的现实里,没有了对永恒之人和长生不老的迷信,她永远都不可能再看上他。

她微微蹙眉,扫视四周。“这样的话,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吗?那可是相当——孤独啊。”

“不会,不会的。别担心。”他激动地说着,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不禁有点畏缩,“我会查出来,你在新的现实中将要变成什么模样,然后你就可以扮成那样回去,就这样。我会照顾你的。我会提出申请,与你建立正式关系,然后确保你不会受到未来变革的波及。我是时空技师,而且是高水平技师,我知道怎么对付变革。”他又坚毅地加了一句,“而且我还知道一点其他的事。”到此,他便打住话头。

诺依说:“这么做可以吗?我是说,你可以把人带进永恒时空,让他们避开变革影响?按照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来判断,不管怎样,这么做似乎都有点不妥。”

一时间,哈伦感到浑身冰冷畏缩,仿佛被古往今来千万个世纪的庞大虚无所吞噬。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被剥离出永恒时空,失去了仅有的家园和唯一的信仰,既不属于永恒时空,又无法进入一般时空;只有那个女人陪在身边,而他早已为她放弃了一切。

他悠悠地说道:“是的,这是犯罪。非常严重的罪行,我为此深感羞愧。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再做一次,如果还有必要,那么再做千万次。”

“为了我吗,安德鲁?为了我吗?”

他并没有抬起眼帘,迎接她的目光。“不是的,诺依,是为了我自己。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悲痛。”

她说:“如果我们被抓到……”

哈伦知道答案。自从在482世纪跟诺依同床共枕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那个疯狂的事实。

他说:“我谁都不怕。我有自保的办法。他们想象不到,我已经知道了多少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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