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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过去的罪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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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塞尔没理会。“现实总会做出随机的变异。现实演进有无数种可能,所以在最后一种现实中,你肯定不会遇到自己。假设在马兰松的现实中,因果链会闭合……”

“因果链在无数个现实中,都会闭合吗?”哈伦问道。

“难道只能闭合两次?你以为2是个神奇的数字吗?因果链总会在不同的现实中一次次闭合,但每次都会导致特定的事情发生。就好像你可以用一支铅笔画出无限多的圆圈,但每个圆圈都只能圈住一定的面积。在上个现实的因果链中,你没有遇见你自己。但在这个现实中,由于现实的不确定性,你有可能遇到自己。所以现实会自发调整,在新的现实中避免这种相遇,接下来的演进的方向,则是你没有把库珀送回24世纪……”

哈伦喊道:“你在说什么啊?你想说什么?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一切。现在让我静一静吧。别管我了!”

“我想让你知道,你错了。我想你让你知道,你做了错事。”

“我没错。就算我错了,那我都做完了。”

“但其实它还没完。麻烦你再多听一两句。”忒塞尔耐着性子,极力安抚对方,“你会拥有那个姑娘的。我保证。我依然保证。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也不会。这些我都能保证。以我个人的名义。”

哈伦盯着他睁大的眼睛。“但一切都太迟了。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并不太迟。事情并非无法挽回。有你的帮助,我们就还有机会。我必须要得到你的帮助。你必须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我现在就在努力向你说明这一点。你必须要悔悟,弥补你做出的一切。”

哈伦伸出干燥的舌头,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心想,他疯了。他不肯接受现实——要不然就是理事会真的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是吗?会吗?难道他们还能撤销变革?

他们能把一般时空的运行停住,或者让时光倒流?

他说:“是你把我锁在控制室里,让我无依无靠,逼我做出那些事。”

“你自己说,害怕自己出什么差错;你说自己有可能无法履行职责。”

“我是在威胁你。”

“我没想到,只当字面意思了。这事怪我。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又绕回这里了。哈伦的帮助必不可少。他疯了吗?还是哈伦疯了?在这个时候,疯狂还有意义吗?一切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理事会需要他的帮助。为了换取他的帮助,可以给他某种承诺。诺依,还有计算师的职位。他们还有什么不肯答应的吗?一旦他的作用完成,真的能得到那些东西吗?他不会傻到再次上当。

“不可能!”他说。

“你会拥有诺依的。”

“你的意思是,等到危机过去之后,理事会还能为我违反永恒时空的法律?我不会相信的。”他的理智告诉他,危机根本不可能解除。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理事会不会知道的。”

“那你个人会做犯法的事吗?你是所有永恒之人的完美典范。一旦危机解除,你必然会恪守法律。你绝不会有其他的举动。”

忒塞尔的两颊涨红了。那张老脸上常见的精明强干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怪异的悲哀神色。

“我会遵守对你的承诺,违反法律。”忒塞尔说,“出于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原因。我不知道在永恒时空消失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能有几个小时,也可能有几个月。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已经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也不在乎再多花一点。你愿意听我说吗?求你了。”

哈伦有些迟疑。然后,他心里确定一切已无法挽回,所以疲倦地说:“你讲吧。”

我听过很多传说(忒塞尔开始自述),据说我生来就是个老头子;用微型计算机当磨牙棒;即使睡着了,手指还在特制的睡衣口袋里敲打键盘;我的大脑都是由小型力场继电器无限次排列组合而成;我的血液中每个血球都是一个个悬浮的微型时空分析表。

所有这些传说最终都会传到我耳朵里,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此骄傲。或许我自己都开始有点相信确有其事。一个老头子居然会信这些鬼话,很奇怪吧,不过这多少让我的生活轻松了一点。

你会惊讶吗?我居然还要想点办法,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全时理事会最高级的成员,居然活得这么辛苦?

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抽烟的原因。想不到吧?你了解的,什么事我都要找个原因。永恒时空本质上是个无烟社会,一般时空中的大多数时代也一样。我常常会想到这一点。我有时候会觉得,我这种行为算是对永恒时空的一种反抗。我用它来代替过去某种更为暴烈却失败了的反抗……

不,没关系。掉几滴眼泪对我而言没什么,我没掩饰,真的。只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当然,事情和女人有关,就跟你一样。这不是巧合。如果你好好想想,就会发现这简直无可避免。一个人做了永恒之人,就必须抛弃正常的家庭生活,与一大堆清规戒律为伴。他肯定饱受压抑,很容易犯禁。反过来说,这也是那些清规戒律必须严格执行的原因之一。同时,显而易见,永恒之人必然也会以各种天才的方法,时不时钻一下戒律的空子。

我记得我的女人。或许对于我而言,这种记忆很愚蠢。但在我的生命中,关于那段物理时间,除了她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当时的旧同僚,现在只是档案里的一个个名字;我当时主持的变革——除了一个之外——都只是计算机阵列存储池中的一个个条目。但是,关于她的记忆依然那么清晰。或许你能理解这种情结。

我很早就提出了申请;当我得到初级计算师的职位之后,她就被分配到了我身边。她就是这个世纪的人,575世纪。当然了,在她接到命令来到我身边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她并不美丽,甚至说不上可爱,不过那时候的我虽然年轻(是的,我也年轻过,别理那些传说),但也从来称不上英俊。她和我,我们个性相投,如果我是一般时空里的普通人,一定会非常骄傲地娶她为妻。这一点我跟她讲过很多次。我相信她听

了很开心。我知道,那都是真心话。不是每个拥有女人或者通过计算后得到允许的计算师,都像我这样幸运。

在她生活的那个现实里,她当然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也不会再有一个新的她来和我相会。开始的时候,我从理性上接受了这个安排。毕竟,只是因为她的短命,才能有机会来和我相会,同时不至于对现实造成什么影响。

现在我一想起来我曾为她的短命而庆幸,就羞愧难当。只是最初的时候,我曾那么想,只是最初。

我在时空观测任务书所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去看她。我挤出每一分钟的空余时间,必要的时候甚至放弃了吃饭和睡觉的空闲,甚至一有可能,就无耻地扔下手头的工作。她的可爱超出我的想象,我陷入了爱河。我终于鲁钝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对于恋爱的认识非常稀少,仅有的一点儿在一般时空观测任务中得来的知识也非常不可靠。所以等我发觉自己的状况,那时候我已经深陷爱河不能自拔。

在获得心灵和身体的双重幸福之后,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要求更多。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对我而言不再是一种好处,而变成了灾难。我重新规划了她的人生。我并没有求助于人生规划部门的正规程序,我私自行动了。我想,这比你的所作所为更出格。这已经是轻度犯罪,不过这点罪行跟我日后的行为比起来,不值一提。

是的,这就是我,拉班·忒塞尔,高级计算师。

有三次,物理时间演进中的三次,我对她的人生做了一点微调。当然,我知道这种完全出于私人动机的现实变革,是不可能得到理事会批准的。但是,我仍然感到自己要对她的生死负责。这就是我以后一系列行为的动机。

她怀孕了。虽然我应该采取行动制止,但我没有。我改动了她的人生轨迹,修改了她生命中与我的关系,所以我知道怀孕的几率会变得很高。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一般时空中的女人有时候会意外怀上永恒之人的孩子。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不过,既然永恒之人都不能有子嗣,所以这种怀孕状况都会被安全而无痛地处理掉。办法太多了。

按照我规划的她的人生,她会在生产之前死去,所以我对胎儿没有做任何处理。她在怀孕期间非常快乐,我也希望她在幸福中辞世。所以每当她告诉我,她能感到新生命在她体内搏动,我只是努力地微笑,看着她。

不过意外发生了。她生下了孩子……

我早猜到你会露出这种表情。我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真正的我自己的孩子。你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永恒之人能说这种话。这已经不是轻度犯罪了,这是重罪。但比起我以后的行为,依然还不够可怕。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对于婴儿的诞生和以后的一切,我没有任何经验来处理。

我慌忙间重新检查了人生规划,发现孩子的诞生来自于我以前忽视的某种可能性极低的人生轨迹路径。一个专业的人生规划师肯定不会忽视这种可能,而我则高估了我在这个领域内的专业水平。

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我不可能立刻杀掉这个孩子。他妈妈还有两周的生命。我想,至少要让孩子陪母亲度过这两周的时间。两周的幸福时光,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一如预期,孩子的母亲去世了,辞世的方式也毫无偏差。我在时空观测计划书允许的最长时间内,都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在我的怀中,是我和她的孩子。

——是的,我让孩子活了下来。为什么你会哭出声来?你也要来谴责我吗?

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抱在怀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就算如那些传说所言,我的神经系统都是微型计算机阵列,我的血球里都写着时空计划书,但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让他活了下来。我又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我把他安置在一个合适的机构内抚养,只要有时间就回去(我定期去看他,甚至为自己的探视安排了严格的物理时间日程表),支付他的抚养费,看着他长大。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检查了这孩子的人生轨迹(这时候我早就不把犯禁当回事了),欣慰地发现在当前现实中,他受到伤害的几率非常低,大约不到001%。孩子学会了走路,也开始牙牙学语。没人教他叫爸爸。不知道那个一般时空中的育儿机构工作人员对我的身份有什么猜测。他们只是收了钱,没对我说过一句过分的话。

然后,又过了两年,有一项针对575世纪的变革申请被提交到全时理事会。那时候我刚被提升为助理计算师,被安排负责此事。这是我第一次全权监督一次变革。

我当然很骄傲,但也有些忧虑。我的儿子是本不属于这个现实的异物,他基本不可能在新的现实中存在。想到他有可能在这场变革中消失,我就感到一阵悲痛。

我全权负责这项变革,应该做得完美无缺。这是我的第一次全责工作。但我还是屈从于自己私心的诱惑。我每次都会屈从,因为这种罪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是累犯,是惯犯。我在新的现实中,为自己的儿子设计了一条新的人生路径,这我绝对能做到。

在接下来的24小时以内,我不眠不休地坐在办公室里,反复检查刚刚完成的人生规划,希望从中发现一点点错误。

结果它完美无缺。

过了一天,我把自己的私货夹带进变革中,使用大致可行的计算方法,得出了变革任务书(不管怎样,这个现实也不会持续太久)。然后我选择儿子出生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时间节点,在变革发生之前,进入一般时空。

那时候他已经34岁,跟我当时一般大。我利用对他母亲家族的了解,自我介绍说是一个远房亲戚。他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也完全不记得幼年时父亲的探望。

他是一个航空工程师。575世纪中,航空技术非常发达,有五六项技术堪称尖端(目前575世纪现实即是如此),我的儿子是当时社会中的成功人士,生活堪称幸福。他与一个自己非常迷恋的女孩结了婚,不过不会有孩子。在我儿子不存在的上个现实中,那女孩终其一生都不会结婚。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我知道这样的安排不会对现实产生显著的危害,否则我也不会安排我儿子活下来。我并不是恣意妄为。

我那天一直和儿子在一起。我和他客气地交谈,对他礼貌地微笑,在时间观测任务书要求的时间内平静地离开。不过在这平静的行为背后,我如饥似渴地观察他,记住他的每个动作,把他的一切都烙在心里。我只想在这个现实里和他一起度过一天,因为等到物理时间上的明日到来之时,这一切都不会存在了。

我也多么希望回到过去,再看一眼我的妻子,趁有她的那个现实还存在,但我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秒种的时间。我不敢再迈入一般时空,却发现她已无处可寻。

我返回永恒时空,度过了那恐怖的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交出自己的计算报告,以及推荐的变革路径。

忒塞尔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降成一阵呢喃,最后归于沉寂。他佝偻着身体坐在原地,眼睛盯着地面,手指一会儿扣紧,一会儿又放开。

哈伦静静等着老人的下一句话,发现他陷入沉思之后,便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自己很同情这个人,即使这老人犯下那么多罪行。他说:“就这样了?”

忒塞尔低语:“还没有,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我儿子在新的现实中依然存在。在新的现实中,他的确存在——作为一个从四岁起就得了小儿麻痹的患者,在床上躺了42年。在这种情况下,我无法为他安排900世纪的神经重建技术来治疗,甚至不能给他安排一次安乐死。

“新的现实依然存在。我的儿子依然躺在这个世纪的某个位置。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是我的心智和我的计算,给了他这个新的人生;是我的命令启动了那次变革。我为了他和他的母亲,犯下了那么多罪行;但这最后的一次,即使我全程都没有违背永恒之人的誓言,却是我最可怕的罪孽,造就了他这样悲惨的人生。”

哈伦无言以对,没有开口。

忒塞尔说:“但你现在可以明白了,我为什么能理解你的处境,为什么愿意让你拥有那个姑娘。它不会伤害永恒时空的运行,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赎还我的罪行。”

这次哈伦相信了。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认识,他相信了!

哈伦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间,紧握的拳头抵着太阳穴。他深埋着头,缓缓地摇晃着,一阵彻头彻尾的绝望情绪淹没了他的全身。

他本来可以挽救永恒时空,挽救他自己,可是他却选择了同归于尽——毁掉了永恒时空,也永远失去了诺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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