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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米佳(1/2)

目录

一、库兹马·萨姆索诺夫

格鲁申卡飞向新的生活之前,“吩咐”阿廖沙转达她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最后的问候并要他永远牢记她一小时的爱情;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由于对格鲁申卡出现的新情况一无所知,此刻正焦躁不安,忙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最近两天,他的心情简直难以想象,正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真的可能得脑炎。阿廖沙昨天早上没有找到他,他的弟弟伊凡在那一天也未能和他在小酒店里见面。他住所的房东根据他的命令对他的行踪秘而不宣。这两天他确确实实在到处奔波,“在与自己的命运作斗争,寻求生路”,就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甚至为了一件急事而离开了小城几个钟头,尽管他非常害怕离开,他不想让格鲁申卡哪怕有一瞬间脱离他的监视。所有这一切以后都会以文件的形式详细说明。这是他一生中可怕的两天,我们现在仅仅把这两天中发生的最主要的事情勾勒一下,这些事都发生在可怕的惨祸突然降临到他身上之前。

格鲁申卡虽然真心诚意爱了他一小时,这是事实,但同时她对他的折磨有时也真够残忍和无情的。关键是他捉摸不透她的意图。对她软硬兼施,哄她讲出来是不可能的:她无论如何不会就范,反而使她生气,完全不睬他,这一点他很清楚。当时他的猜测很正确,她自己正进行思想斗争,举棋不定,因此他虽然满心恐惧,却并非毫无根据地假设,有时她一定恨他和他的热情。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格鲁申卡究竟有什么伤心事,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对于他来说,使他痛苦的全部问题无非是有两种选择:“或者选他,米佳;或者选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里顺便指出一件确凿无疑的事实:他完全相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定会向格鲁申卡提议(如果他还没有提出的话)正式结婚,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老淫棍真的指望只用三千卢布就能敷衍过去。米佳因为深知格鲁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有时造成一种印象,似乎格鲁申卡的痛苦和犹豫是因为她不知道在两人之中选择谁,选择谁对她更有利。说来奇怪,他在那几天里甚至一点都没有想到“军官”马上就会到来。这个军官就是决定了格鲁申卡命运的那个人,她正怀着激动和恐惧的心情期待着他的到来。确实,在最近几天里,格鲁申卡压根儿不与他谈及此事。但他从她本人那里完全知道她在一个月以前接到过去勾引她的那个人的来信,而且也了解这封信的部分内容。当时,格鲁申卡一气之下,把这封信给米佳看了,可是令她惊讶的是,他根本不把它当做一回事。个中原委也很难说清楚,也许只不过是由于自己与生身父亲为了这个女人争风吃醋而感到不成体统和可怕,因而他已经不能再为自己设想更加可怕、更加危险的情况了,至少当时是这样。他甚至根本不相信销声匿迹五年之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未婚夫,尤其不相信他马上就会来。而且在给米佳看过的“军官”的第一封来信中,谈到这位新的情敌即将回来是很不确定的:这封信非常含糊,词藻华丽,充满了感伤的情调。应该指出,格鲁卡那次向他隐瞒了信里谈到回来比较肯定的最后几行字。而且米坚卡后来还想起,他当时觉察到格鲁申卡本人对这封西伯利亚的来信似乎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慢和轻蔑的表情。此后,格鲁申卡一点儿也没有向米坚卡透露与这位新的情敌继续来往的情况。因此,他逐渐把这位军官完全忘记了。他只想到,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发生什么变化,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日益临近的最后搏斗已迫在眉睫,应该最先解决。他满怀恐惧,每时每刻都期待着格鲁申卡的决定,一直相信这种决定会像灵感一样突然出现。她会突然对他说:“带我走,我永远属于你。”事情就此了结:他就赶紧搀着她,马上远走高飞。啊,马上带她到遥远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涯海角,那也一定到俄国的一个边远地区,在那里和她结婚,秘密定居下来,任何人,无论是这里的也好,或是别处的也好,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那时,啊,那时候一种崭新的生活便马上开始了!他时时刻刻疯狂地向往着另一种“情操高尚”的新生活(一定,一定要情操高尚的),他渴望复活和新生。他自己心甘情愿陷进去的那个泥潭使他太苦恼了,因而他像处于类似境遇中的许多人一样,非常相信只要改换地方,只要与这些人无关,只要摆脱这种环境,只要能冲出这种鬼地方——那么一切都会新生,完全改观。这就是他坚信和梦寐以求的理想。

但这不过是第一种可能——问题顺利解决。还有另一种可能,它会引出完全不同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结局。她会突然对他说:“你走吧,我决定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结合,嫁给他,不需要你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又怎样呢,米佳确实不知道那时候会怎么样,直到最后一小时他都不知道,这是应该替他证明的。他没有明确的打算,也没险恶的阴谋。他无非是在监视、刺探情况和经受痛苦,但他毕竟在争取第一种幸福的结局。甚至一直在排斥任何别的想法。于是这又引起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出现了另一种新的、但也是致命的、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就是假如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带我走,”那么他怎样带她走呢?他哪儿有钱这样做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多年来一直不断地支付给他的收入恰好在这个时候中止了。当然,格鲁申卡有钱,可是米佳在这方面却异常高傲:他想用自己的钱而不是用她的钱把她带走并与她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他甚至不能想象他会去拿她的钱。他因为这一想法而苦恼万分。关于这件事我这里就不多说了,也不对它进行分析,只是指出,那时他的心情便是这样。这种心理的产生可能是间接的,甚至下意识地出自内心深处的隐痛,因为像小偷一样占有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钱而受良心谴责:“在一个女人面前是卑鄙小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还是卑鄙小人,”他当时想,后来自己也这样承认,“而且格鲁申卡要是知道了,那么她自己是决不会要这样的卑鄙小人的。”总之,上哪儿去搞钱?上哪儿去搞到这些要命的钱呢?不然全都完了,一事无成,“唯一的原因就是钱不够,啊,真丢脸!”

我提前说一下:问题在于,他也许知道从哪儿能搞到钱,也许他知道这笔钱放在哪儿。对此我不再多说,因为以后都会弄清楚的,但我还是要讲明他的难处究竟在哪里,虽然也未必能讲清楚。为了要拿到放在某处的钱,为了有权利得到它,必须先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三千卢布——不然“我就是扒手,是卑鄙小人,而我不愿以卑鄙小人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米佳这样决定了;因此他决心在必要的时候闹它个天翻地覆,无论如何首先要把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最终作出这个决定可以说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即两天前的晚上在路旁,与阿廖沙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就在格鲁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以后;当时米佳听完了阿廖沙的叙述后,承认自己是卑鄙小人,并要阿廖沙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转达这层意思,“如果这多少能减轻她的痛苦的话”。就在那天晚上,与弟弟分手之后,他在盛怒之下感到即使“杀人越货,也要还清卡佳的债”。“与其让卡佳有权利说我背叛了她,偷了她的钱,用她的钱和格鲁申卡一起私奔,去过高尚的生活,还不如去杀人越货,让大家把我当成一个杀人凶手和小偷,流放西伯利亚!我决心这样做!”米佳咬牙切齿地这样说,他有时真的以为他将死于脑炎。但目前他还要挣扎一番……

实在非常奇怪:看来,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除了绝望之外,他确实已经无路可走了;因为像他这样的穷光蛋一下子从哪儿去弄到这笔钱呢?可是他却一直抱有希望,认为他能搞到三千卢布,这笔钱自己会跑来或飞到他手里,甚至会从天上掉下来。所有像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那样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他们一辈子只会白白挥霍浪费所得的遗产,至于怎样赚钱却一窍不通。两天前他与阿廖沙分手之后,离奇古怪的念头旋风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打转,搅得他的思想混乱不堪。结果,他走出了最荒唐的一步。是的,也许正是处于这等境地的人才会把最不现实和最荒唐的办法想象成唯一可行的办法。他突然决定去找商人萨姆索诺夫,格鲁申卡的保护人,向他提出一份“计划”,利用这个计划从他那儿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项。从交易的角度来看,他对自己的计划毫不怀疑,但如果萨姆索诺夫不仅从交易的角度去看,不知道他将会怎样对待他的不合情理的举动。米佳虽然见到过这个商人,但并不熟悉,甚至一次也没有和他交谈过。但不知为什么他早就形成了一个牢固的信念:这个年迈的、已经奄奄一息的好色之徒目前决不会反对格鲁申卡清清白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给一个“可靠的人”。不仅不会反对,而且他本人也希望这样,如果有机会,说不定还会成人之美呢。不知是根据道听途说,还是格鲁申卡有什么说法,他还断定老人可能认为他对于格鲁申卡要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更为合适。也许,我们这部小说的许多读者会觉得,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方面来说,指望得到这种帮助以及从保护她的人手里夺取未婚妻的意图未免太不成体统和令人厌恶了。我现在只是指出,格鲁申卡的过去在米佳看来已经彻底结束。他对她的过去无限同情,并怀着强烈的热情断定,如果格鲁申卡向他说明她爱他并愿意嫁给他,那么她马上就脱胎换骨,而他,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随之洗心革面,双双白璧无瑕,品格高尚:他们俩相互谅解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至于说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那么他把他当做在格鲁申卡原先坎坷经历中她命中注定的孽障,可是她从未爱过他,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因此他现在已不复存在。更何况米佳现在甚至根本不把他当做一个人,因为城里每个人都明白,他现在无非是一个卧床不起的废物,跟格鲁申卡可以说保持着一种父女关系,与原来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早已如此,快要有一年了。总之,从米佳方面来说,这里有许多天真的想法,因为他尽管行为放荡,却是一个很天真的人。正由于自己的天真,他也就坚信年迈的库兹马在准备去见上帝以前,为了自己与格鲁申卡过去的一段经历而真心诚意地忏悔,她现在再也没有比这个与世无争的老人更为忠实的保护人和朋友了。

在路旁与阿廖沙谈话之后的那个晚上,米佳几乎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他来到萨姆索诺夫的宅邸,吩咐仆人通报他来访。这是一座古旧、阴森森的房子,占地很大,两层楼,与院子里的建筑和厢房连成一片。在底层住着萨姆索诺夫已成婚的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家眷,他的一个老姊妹和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厢房里住着两位管家,其中一个家口众多。无论儿女或是管家都住得很挤,而整个二楼则由老人一人独占,甚至不许照料他的女儿去住,而她在规定的时间和听到他随时的召唤,就不得不每次从楼下奔到楼上,尽管她有哮喘的老毛病。这层“楼面”有许多讲究的大房间,家具布置完全是老式商贾气派,墙壁四周放着长长一排笨重的红木圈椅和凳子,顶上的玻璃枝形吊灯包着布套,窗户之间的墙壁上嵌着几面阴冷的镜子,这些房间都空着没有人住,因为病恹恹的老人只蜷缩在一个小房间里,在自己僻静的小卧室里,由一名包着头巾的老女佣和一个一直坐在前室的长木柜上的“小伙子”侍候。由于双脚浮肿,老人几乎完全不能行走,只是偶尔才从皮圈里站起来,由老女佣搀扶着在房间里走上几步。他很严厉,甚至对这个老女佣也不讲什么话。当向他禀报“上尉”来访时,他马上吩咐拒绝。但米佳坚持要见,仆人只好再次禀报。老人详细询问了小伙子:他看上去怎样?有没有喝醉?是不是胡搅蛮缠?结果他听到的回答是:“他没有醉,但不肯离开。”老人再次吩咐不见客。米佳早有预见,特意带上了纸和铅笔,以防万一。这时,米佳就在一小片纸上写了一行字:“有要事商量,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密切相关”,便让仆人把这张条子送去给老人。老人稍加考虑以后,便吩咐小伙子带客人到客厅里去,再派女佣下楼叫小儿子立刻上楼来见他。他的小儿子身高二俄尺十二寸,力大无比,不留须,穿着德国式的服装(萨姆索诺夫自己穿着长袍,留着胡须),马上俯首听命上来了。他们全部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父亲把身高马大的儿子召来并非是害怕上尉,他根本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以防万一,有一个见证罢了。他由他的儿子和小伙子搀扶着,终于步履艰难地来到了客厅。可以想见,他感到了某种相当强烈的好奇。米佳所在的大厅是一间阴森而使人感到压抑的大而无当的房间,上下两排窗户,带有厢座,墙壁用“人造大理石”砌成,顶上挂着用套子包着的三架玻璃枝形大吊灯。米佳坐在大门旁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人出现在对面一个门口,距离他的坐椅还有十俄丈左右时,米佳一跃而起,迈开坚定的军人式的步伐,大步迎了上去。米佳穿戴整齐,常礼服紧扣着,戴了一副黑手套,手里拿着圆形礼帽,完全与三天前在修道院长老那里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两个兄弟举行家庭聚会时一模一样。老人摆出一副傲慢和威严的样子站着等他,米佳立刻感到,当他走近他的时候,老人已经对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库兹马·萨姆索诺夫近来特别浮肿的脸也使米佳大为惊讶:他那本来就很厚实的下唇现在像耷拉着的一块馅饼。他傲慢地默默向客人行礼,指了指沙发旁的圈椅请他坐下,自己则依撑着儿子的手臂,一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在米佳对面的沙发上缓慢地坐了下来。米佳一看到他痛苦费力的样子,立刻为自己打扰了这位威严的老人以及在他面前显得猥琐卑微而感到后悔和羞愧。

“先生,您找我有何贵干?”老人坐下后问道,他说话很慢,吐字清楚,神情严肃,但还算客气。

米佳哆嗦一下,刚要跃身起立,转念又坐了下来。接着他马上大声说了起来,语速很快,神情激动,挥舞着手,简直像发疯似的。显然,这个人已经无路可走,回天乏术,急于找一条最后的生路,要是找不到,那就只有马上投河自尽。萨姆索诺夫老头大概一下子就明白他的处境,虽然他的脸部表情像泥塑木雕一样毫无变化和冷漠。

“高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大概已经多次听说我与家父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在家母去世以后,夺走了我的遗产……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因为这里的人对于不必张扬的事都津津乐道……此外,也可能从格鲁申卡那儿听到……请原谅,从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从我非常尊敬和器重的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儿……”米佳刚开始说便结结巴巴。不过我们不必逐字逐句引出他的全部讲话,而只是转述它的内容。据说,事情是这样:他,米佳,还在三个月以前故意找了省城的律师咨询(他正是说了“故意”,而不是特意),“库兹马·库兹米奇,是一位著名的律师科尔涅普洛多夫,您大概也听说过吧?绝顶聪明,几乎是治国安邦之材……他也认识您,对您的评价极高……”米佳又说不下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住口,他马上跳了过去,竭力继续说下去。据说,这个科尔涅普洛多夫详细询问和研究了他所提供的全部文件(米佳谈到文件时含糊其词,讲得也特别局促)之后,认为契尔马什尼亚田庄是母亲留给他的遗产,理应属于他米佳,关于田庄的归属完全可以提出诉讼,使这个荒唐的老头毫无办法……“因为并非所有的门都已关死,法律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钻空子”。总之,可以指望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儿获得六千卢布的补款,甚至是七千,因为契尔马什尼亚至少值二万五千卢布,也许,要值二万八千。“三万,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想一想,而我,还没有从这个心狠手辣的人那儿拿足一万七千!……但是,我,米佳,当即放弃了这个案子,因为我不会与法律打交道。但是,我一到这里,就碰上他要起诉,弄得我晕头转向(在这里米佳又说不清楚了,又是急急忙忙跳过去):因此,高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对这个恶棍的权利的转让,您只要付给我三千卢布就行了……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决不会吃亏,相反,您用三千能赚到六千……主要是这件事最好‘今天立刻’了结。我会替您向公证人,是这样叫的吧,或者那边还有别的叫法……总而言之,我什么都同意,我会交出您要的全部文件,在所有的文件上签字画押……我们马上可以完成这份文件,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那么今天上午就可以……你最好把三千卢布给我……因为,这城里的资本家有谁能比得上您呢……您这样就使我摆脱了……总之,可以说,您为了最高尚的事业,为了最崇高的事业拯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因为我对某位女士怀有最高尚的感情,您对她太了解了,而且像慈父一样关怀她,不然的话,如果您不是像慈父那样对待他,我也不会来了。因此,也可以说三个人的脑袋撞在一起了,因为命运——是一头骇人的怪兽,库兹马·库兹米奇!要面对现实,库兹马·库兹米奇,只能面对现实!由于早就应该把您排除在外,那么只剩下了两个脑袋,我说话可能十分笨拙,不过我不是文学家。就是说一个是我的脑袋,另一个便是那个恶棍的脑袋。现在就请您选择吧:是我,还是那个恶棍?现在全部掌握在您手里——三个人的命运和两张签……对不起,我说话没有条理,但您能理解……我根据您的令人起敬的眼神看出您已经理解……如果您不理解,那么我今天只有去投河自尽了,就这么回事!”

米佳用“就这么回事”结束了自己的一席荒唐话,从座位上急忙站了起来,等待着对自己愚蠢的建议的回答。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突然绝望地感到一切都完了,最糟的是说了一大堆荒唐透顶的话。“真奇怪,到这里来的时候感到一切都很有道理,而现在居然说了一大堆胡话!”在他已经绝望的头脑里突然闪现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讲话的时候,老人坐着纹丝不动,用一种冷若冰霜的眼光注视着他。库兹马·库兹米奇还是让他等了约有一分钟,然后才开口,语气十分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很抱歉,这类事我是不干的。”

米佳突然感到他的两条腿发软了。

“我现在怎么办呢,库兹马·库兹米奇,”他喃喃地说,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现在真的完了,您说呢?”

“对不起……”

米佳一直站着,直勾勾地瞪着眼睛,突然他发现老人的脸上动了一下。他不由得一阵哆嗦。

“您要知道,先生,我们干这类事不合适,”老人慢条斯理地说,“要开庭,请律师,真不好对付!要是您愿意,这里倒有一个人,您不妨找他去。”

“我的天,他是谁?您真是救了我,库兹马·库兹米奇,”米佳嘟嘟囔囔说了起来。

“他不是本地人,而且现在他也不在这里。他农民出身,做木材生意,外号叫‘猎狗’。一年前他就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谈判买你们契尔马什尼亚的树林,在价格上意见不一致,可能您已听说了。现在他恰好又来了,住在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里,可能距离犍牛镇约十二俄里,在伊林斯基村。关于这件事他来过信,向我请教有关小树林的这宗交易。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人也想去见他。要是您赶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前面,并向‘猎狗’提出您对我讲过的想法,那么他说不定……”

“绝妙的主意!”米佳兴高采烈地打断了他。“正是他,正是他最合适!他做生意,人家向他要高价,可现在给他的正是产权文件,哈、哈、哈!”米佳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是那样短促、呆板,完全出人意外,甚至萨姆索诺夫的头都抖动了一下。

“我是多么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佳热情洋溢地说。

“没有什么。”萨姆索诺夫低下了头。

“可是您不明白,是您救了我,啊,是预感把我引到您这儿来的……好吧,我去找这位神甫!”

“不用谢。”

“我马上就去办。让您费心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您讲这句话的是一个俄罗斯人,库兹马·库兹米奇,一个俄罗斯人。”

“就这样吧。”

米佳刚要伸出手去拉住老人的手准备握几下,可是老人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一道凶光。米佳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但马上又责备自己多疑。“这是他累了……”他脑子里闪过了这种想法。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会明白的,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他突然发出响彻整个大厅的一声叫喊,接着鞠了一躬,猛然转身,迈开急匆匆的大步,头也不回地直向门口冲去。他高兴得浑身打战。“真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守护神来救了,”他的脑海在翻腾,“既然像这样一位干练的老人(最高贵的老人,多么有风度!)指点了这个方法,那么,那么……它肯定成功。现在得马上去。天黑以前我就回来,即使我深夜回来,但事情也一定办成了。难道这个老人会取笑我吗?”米佳在走回自己住所的路上不时惊呼,这也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就是说:要么这是一个有道理的建议(出自这样一个干练的人之口),非常在行,熟悉这个“猎狗”(多奇怪的叫法!),要么就是老人在嘲弄他!可惜,后面一个想法倒是唯一正确的。后来,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惨祸已经完全发生,老萨姆索诺夫笑着承认,当时他嘲弄了“上尉”。这是一个狠毒、冷酷和好嘲弄的人,而且对人有一种病态的厌恶。也许是上尉狂热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个“挥霍无度的败家子”居然愚蠢地相信萨姆索诺夫会被他那种荒谬绝伦的“计划”所吸引,也许是出于对格鲁申卡的妒忌,“这个好胡闹的人”竟以她的名义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办法来向他要钱——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老人正好在米佳站在他面前,感到两腿发软,茫然叫着他完蛋了的瞬间——正好在这一瞬间老人恨之入骨地看了他一眼并想到要嘲弄他。米佳离开后,库兹马·库兹米奇气得脸色发白,命令儿子吩咐下去,以后不许这个穷光蛋上门,不要放他进院子,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他威胁的话,但连对他的狂怒习以为常的儿子都害怕得浑身哆嗦。一小时后,老人还气得浑身发抖,到了傍晚时分他就病倒了,吩咐去请“医生”。

二、“猎狗”

总之,必须“马上赶路”,可是要雇马车却连一个卢布也没有,就是说手里仅有两个二十戈比的钱币,这是他的全部钱财,是原先多年经济宽裕时所遗留下来的一切!但他家里还有一块旧银表,它早已不走了。他立即拿了表送到在市场上开了一个小铺子的犹太钟表匠那儿。钟表匠给了六个卢布。“我没有料到!”米佳十分满意地大叫(他一直保持着满意的心情),他拿了六个卢布就跑回家去了。回家后,他又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房东心甘情愿借给他,虽然这也是他们仅有的几个卢布,他们太喜欢他了。米佳在狂喜的心情下立刻向他们透露说,他的命运就可以决定了,并详详细细当然非常匆忙地告诉他们刚才他向萨姆索诺夫提出的几乎全部“计划”,还谈了萨姆索诺夫的决定,自己未来的希望等等。以前房东也知道他的许多秘密,因而他们把他看作是“自己人”,而不是傲慢的老爷,米佳就这样凑了九个卢布,便派人去雇驿站马车到犍牛镇。不过这样一来,以下的事实也就成了确凿无疑的证据并被人们记住了:“在出事的前夜,中午时分,米佳身上一个戈比也没有,他为了搞到钱,卖掉了一块表,并向房东借了三个卢布,这一切都有人证。”

我预先指出这一事实,以后大家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去犍牛镇的路上,米佳虽然由于乐观的预感而兴高采烈,因为他将最终了结和解决“那些问题”了,然而他还是害怕得浑身打颤:他不在的时候格鲁申卡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会不会恰好在今天她最后下了决心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呢?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把自己要离开这件事告诉她,并叮嘱房东决不能透露他的去向的原因。“今天傍晚,一定,一定要回来,”他在车里颠簸时不断念叨着。“而这个‘猎狗’,也许最好把他拖到这里来……签订合同……”米佳这样喜滋滋地幻想着,可惜他的幻想是注定不可能按照“他的计划”实现的。

首先,他离开犍牛镇以后走了乡间小道,因此去晚了。乡间小道其实不是十二俄里,而是十八俄里。其次,他到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家里没有见到他,神甫到邻村去了。米佳坐着由原先那几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拉的马车到邻村去找他时,天色已经黑了。神甫看上去是一个胆小、温和的人,他马上向他说明,这个“猎狗”虽然原先曾打算住在他家里,但现在却在苏霍依村,今天在护林人那里过夜,因为他在那里谈林子的生意。米佳再三请求神甫马上领他去见“猎狗”,“这样就可以救他一命”,神甫虽然起初犹豫不决,但还是答应陪他到苏霍依村,显然感到好奇;但糟糕的是他建议“步行”去,总共不过一俄里多的路程,米佳自然同意了,他迈着大步走了起来,而可怜的神甫跟在他后面几乎在奔跑。这是一个尚未老迈和异常谨慎的人。米佳马上和他谈起自己的计划,热情而激动地要他出主意对付“猎狗”,一路上讲个没完。神甫听得很专心,但很少谈自己的想法。对米佳的问题支支吾吾。“我不知道,哎哟,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类事,”诸如此类等等。当米佳谈到他与父亲在遗产上的冲突时,神甫甚至害怕起来,因为他在某些方面还依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过他还是惊讶地询问了米佳为什么把这个做买卖的农民戈尔斯特金叫做“猎狗”,接着便向米佳作了必要的说明:即使他的外号真的叫“猎狗”,但他并不是也不能叫“猎狗”,因为这种称谓会使他非常气愤,一定要叫他戈尔斯特金,“不然的话,您根本无法和他打交道,他会不加理睬,”神甫说。米佳听了有点儿惊奇,便赶紧解释说,萨姆索诺夫就是这样叫他的。神甫一听到这种情况,马上就岔开去了。假如他当时能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出自己的猜测——要是萨姆索诺夫本人让他去找这个猎狗那样的农民,那么他会不会出于某种动机在作弄人,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他就做了一件好事。但米佳根本顾不上这类“细枝末节”。他急急忙忙大步走着,只是到达苏霍依村时,他才发现,他们走了不是一俄里,不是一俄里半,而是三俄里;这使他十分恼火,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们走进了一间农舍。神甫认识的护林人占了半间,过道那边另外干净的半间,是戈尔斯特金住的。他们进了这间干净的农舍,点燃了脂油蜡烛。房间烘烤得非常暖和,松木桌子上放着熄了火的茶炊,旁边有一个放着花碗的托盘,一只空的朗姆酒瓶,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伏特加,以及吃剩的白面包。那位来客直挺挺地躺在长凳上,用皱巴巴的外衣当枕头垫在头下,打着闷鼾。米佳感到为难了。“当然要叫醒他:我的事太重要了,我急急忙忙赶来,今天还要赶回去,”米佳着急了。而神甫和护林人则默默地站着,也不表示自己的意见。米佳走上前去,开始唤他,而且使劲叫喊,但睡着的人仍然不醒。“他喝醉了,”米佳断定,“那我怎么办,天哪,我该怎么办呢!”他突然非常不耐烦地拉扯睡着的人的手脚,抓住他的头摇晃,把他架起来坐在长凳上。他花了好大的劲以后也只不过使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哼了几声,接着就含糊不清地骂了起来。

“不行,您最好还是等一会儿吧,”神甫终于开口了,“因为他显然醒不过来了。”

“他喝了整整一天酒。”护林人附和说。

“我的天!”米佳叫了起来,“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找他,我现在是多么着急!”

“不,您最好等到明天早上。”神甫重复说。

“等到早晨!得了吧!这绝对不行!”走投无路的米佳几乎马上要扑过去弄醒这个酒鬼,但马上又停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白费劲。神甫沉默着,睡眼惺忪的护林人满脸不高兴。

“现实给人们制造了多么可怕的悲剧!”米佳说道,他完全绝望了。汗珠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神甫乘机十分信服地劝说道,即使能把睡着的人唤醒,可是如果他醉了,仍然不能谈什么事,“而您的事又很重要,这样的话,还是等到早晨为好……”米佳双手一摊,只好同意。

“神甫,我就带着蜡烛留在这里,等待时机。他一醒过来,我就开始……蜡烛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他转向护林人说,“宿夜的钱也付,你会记得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只是您,神甫,我不知怎么办:您睡在哪儿呢?”

“不,我回家。我可以骑他的马回家,”他朝护林人指了指。“那么再见了,祝您愉快。”

他们就这样说妥了。神甫坐上马走了,很高兴终于得到了解脱,但还是不安地摇着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奇怪的事明天预先通知他的保护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然,万一他知道了会发火的,以后就不再给好处了。”护林人搔了搔头皮,一声不吭回到自己房间,而米佳就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像他所说的那样,等待时机。深沉的苦闷!像浓重的雾霭一样压在他的心头。深沉的、可怕的苦闷。他坐在那儿不断地想,但什么也没有想出来。蜡烛结起了烛花,一只蟋蟀&13847;&13847;叫了起来,炉火烧得很旺的房间变得异常闷热。突然他想象中出现了花园,花园后面的通道,他父亲家里的门神秘地打开了,格鲁申卡正跑进门去……他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惨啊!”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知不觉走到酣睡的人跟前。这是一个枯瘦的、还没有衰老的庄稼人,长长的脸,一头灰褐色的鬈发,又长又细的浅红色胡须,穿着印花布衬衫和黑色背心,银挂表的链子露在背心口袋外面。米佳怀着无限的憎恨仔细打量这张脸,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憎恨他有一头鬈发。最使他感到十分气恼的是:现在他,米佳,俯身站在他跟前,等着办急事,为此作出了多大的牺牲,丢下了多么重要的事,搞得筋疲力尽,而这个“掌握着我全部命运”的寄生虫,“似乎来自另外的星球,若无其事地呼呼大睡”。“啊,这是命运在作弄人!”米佳叫了一声,突然又扑过去叫唤喝醉了的庄稼人。他发狂似的扯他,推他,甚至打他,折腾了五分钟还毫无结果,他无可奈何地绝望了,回到原先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荒唐,荒唐!”米佳感叹说,“而且……这一切是多么丢人!”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加了一句。他的脑袋开始剧烈胀痛:“难道就这样算了?干脆回去,”他闪过了这个想法,“不行,要等到早晨。我偏要留下来,偏要留下!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到这儿来干吗?再说回去也没有马车了,现在怎样离开这儿呢,啊,真是荒唐透顶!”

他的脑袋越来越痛。他坐着不动,不记得怎样迷迷糊糊打起盹来,后来又突然睡着了。他大概睡了两小时,可能还不止。由于疼痛难忍而醒了过来,头痛得简直要大喊大叫。他的太阳穴怦怦地跳,脑门都快炸裂了。他醒来以后很长时间都不能完全清醒过来,他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最后他才猜到,烤得暖烘烘的房间里充满了大量的煤气,他差一点因此而丧命,而喝醉了的庄稼人仍然躺着,打着呼噜。蜡烛熔化了,马上就快熄灭了。米佳大声呼叫起来,摇摇晃晃穿过过道,冲进护林人的房间。护林人很快就醒了,可是当他听说另一个房间里有煤气,虽然他也去张罗,却把这件事看得异常平淡,这使米佳恼火和惊讶。

“要是他死了,他死掉了,那时候……那时候怎么办?”米佳对着他疯狂地大叫。

门打开了,窗也打开了,烟囱管子也打开了,米佳从堂屋里拖来一桶水,先把水洒在自己头上,接着找了一块抹布,浸湿以后敷在“猎狗”头上。护林人继续对这件事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打开窗子以后,就闷声闷气地说了句“这样就行了”,便径自回去睡觉,给米佳留下了一盏铁制的提灯。米佳照料中了煤气的醉鬼约有半小时,一直用水淋他的头,他自己已经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但由于筋疲力尽,刚坐下想喘一口气,眼皮一合拢,便不知不觉伸开四肢,躺倒在长凳上,酣然入睡了。

他醒得非常晚。大约已经是早上九点钟了。明亮的阳光洒满了小屋的两扇小窗。昨天那个鬈发的庄稼人坐在长凳上,穿好了打褶的外衣。他面前的茶炉已经重新生了火,酒也换了一瓶。昨天的一瓶已经空了,而新的一瓶也已喝了一大半。米佳跃身而起,一下子猜到这该死的庄稼人又醉了,已是酩酊大醉,醒不过来了。他瞪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庄稼人则不时对他瞅上一眼,一声不吭,神情狡黠。米佳觉得,他甚至带有一种侮辱人的镇静,目中无人的傲慢。米佳冲到他跟前。

“请允许,您要知道……我……您大概已从那屋里的护林人那儿知道: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想买下他的那片小树林……”

“你这是瞎说!”庄稼人突然一字一句说,坚决而又镇静。

“我怎么瞎说?您认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吗?”

“我不认识你的什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庄稼人拙笨地转动着舌头。

“您向他买小树林,小树林;您醒醒,该醒醒了。伊林斯基村的神甫巴维尔送我到这里……你给萨姆索诺夫写过信,他叫我来找你……”米佳都喘不过气来了。

“你瞎说!”“猎狗”又一字一顿说。

米佳的双腿一阵发软。

“您行行好吧!这可不是开玩笑!您也许喝多了。您总还能说话,还能听懂吧……不然……不然我可真的什么也不明白了!”

“你是染匠?”

“求您了,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我给您提一个建议……对您很有利的建议……十分有利……就是关于小树林的买卖。”

庄稼人煞有介事地捋捋胡须。

“不行,你不履行承包合同,你是坏蛋。你是坏蛋!”

“请您相信,您搞错了!”米佳在绝望中绞动着双手。庄稼人一直在捋胡须,突然狡黠地眯起眼睛。

“不,你指给我看,哪一条法律允许,你偷工减料?你听见了没有,你是坏蛋,你明白吗?”

米佳沮丧地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他似乎感到当头“挨了一闷棍”,就像他以后所说的那样。一瞬间,他豁然开朗,仿佛“亮起了一盏明灯,我大彻大悟”。他站着发愣,不明白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陷入如此奇怪的境地,还持续了整整一昼夜,照料这个“猎狗”,给他头上敷湿布……“瞧,这人醉了,醉得不可收拾,而且还要继续狂饮一个星期——那这里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假如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到这里来,那究竟有什么用意?如果她……又将如何……啊,天哪,我干得多么蠢啊!……”

庄稼人坐在那儿瞅着他,还暗自嘲笑他。如果在别的场合,米佳也许会气得把他杀死,但现在他虚弱得像婴儿一样。他慢慢走近长凳,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了小屋。在另一间小屋里他没有找到护林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十戈比的零星小钱,放在桌子上,作为过夜、烛火和麻烦人家的费用。他走出小屋,看到周围全是森林,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信步走去,甚至不知道从小屋里出来后该朝哪个方向拐弯,是向右还是向左;昨天夜里他和神甫一起急于赶到这里来,没有注意认路。现在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报复心理,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是如此。他在狭窄的林中小道上走着,没有目标,茫然若失,怀着“毫无希望的想法”,完全不考虑走向哪里。他现在无论在精神上或在体力上都非常虚弱,迎面而来的孩子都能打倒他。但是他好歹还是走出了森林:一望无际的收割后尚未播种的田野突然展现在他面前。“周围一片绝望,死气沉沉!”他反复说,跨着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过路的人搭救了他。一位马车夫驾车载着一位年老的商人在小路上行进。当他们走到并排时,米佳向他问路,原来他们也是去犍牛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就把米佳作为同路人捎带上了。他们走了约三小时就到了。在犍牛镇米佳马上订好去城里的驿站马车,突然他发觉他饿得不行了。乘套马的时候,他要了一份油煎蛋,他一下子把煎蛋吃个精光,还吃了整整一大块面包,一段现成的香肠;喝了三小杯伏特加酒。吃了东西以后米佳来了精神,内心又开朗了。他坐着马车在大道上急驶,不断催赶着车夫并突然构想了一个“刻不容缓的计划”:在今晚之前怎样搞到“这笔该死的钱”。“想想吧,只要想一想,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三千卢布居然要毁掉一个人的命运!”他鄙夷地感叹一声。“今天我一定解决!”如果不是一直惦记着格鲁申卡,那么他也许又将非常愉快了。但对她的思念像一把尖刀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刺戳他的心。最后终于到了,米佳马上向格鲁申卡的家跑去。

三、金矿

这就是格鲁申卡提心吊胆地向拉基京讲过的米佳那次来访。当时她正在等待自己的“专送函件”,庆幸昨天和今天米佳都没有来过,并且指望老天保佑,在她离开之前他不会再来,可是米佳突然从天而降。后来的发展我们都已清楚:为了摆脱他,她说服他送她到库兹马·萨姆索诺夫那里去,推说她非常需要到那里去“盘账”。米佳马上将她送去,格鲁申卡和他在库兹马家的门口分手时,要他保证在十一至十二点之间来接她回去。米佳很高兴这样的安排:“既然一直待在库兹马家里,那就意味着她不会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但愿她不要说谎才好,”他马上又作了补充。在他看来,她似乎没有说谎。他正是这样一种好妒忌的人,他一离开心爱的女人,马上就会臆想出天晓得怎样的可怕情景,诸如她会出什么事,她在那里“背叛”他啦等等,可是当他丧魂落魄,悲观绝望,确信她已经“背叛”了他,再次跑去找她时,一看到她的脸,看到这个女人喜悦、欢乐、温存的脸庞,他马上精神振奋,所有的怀疑全部消失,怀着高兴而又羞愧的心情责骂自己的妒忌。他把格鲁申卡送到后,马上就赶回家去。啊,今天他该有多少事要完成呀!但现在他至少已经放心了。“现在马上要尽快向斯梅尔佳科夫了解,昨天晚上有什么情况,她去过没有,恐怕她会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哎呀!”他脑海里又闪过这种想法。因此,他还没有走到住地,妒忌心又在他不断翻腾着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

妒忌!“奥赛罗并不好妒忌,但他很轻信”,这是普希金讲的,仅仅这句话就足以证明我们伟大诗人不同凡响的睿智。奥赛罗的心真是破碎了,他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蒙上了阴影,因为他的理想毁灭了。但奥赛罗决不会躲躲闪闪,暗中监视,左顾右盼:因为他轻信别人。相反,要费很大的劲去开导、推动、激发他,才能使他意识到背叛。一个真正好妒忌的人可不是这样。好妒忌的人可以容忍种种奇耻大辱和伤天害理的丑行而不感到丝毫内疚,简直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更何况他们并非都是卑鄙和下流的人。正相反,他们具有崇高的心灵,纯洁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爱,与此同时,他们可以躲到桌子底下,可以收买卑鄙透顶的家伙并且容忍暗探、偷听之类令人恶心的肮脏勾当。奥赛罗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背叛妥协——他不是不会原谅,而是绝不会妥协,虽然他的心像婴儿一样善良和淳朴。真正好妒忌的人便不同了:很难想象一个好妒忌的人有什么不能容忍、妥协和原谅的!好妒忌的人要比其他一切人都容易原谅,这一特点所有的妇女都清楚,好妒忌的人很快(当然,先要大闹一场)就会原谅,例如,证据确凿的背叛,亲眼所见的拥抱与接吻,如果他当时能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他的竞争对手从此就销声匿迹,远走天涯海角,或者他自己把她带到这个可怕的竞争对手再也到不了的地方的话。自然,妥协是短暂的,因为要是情敌真的销声匿迹,那么明天他马上就会再虚构出一个新的情敌,再去妒忌新的对手。人们似乎觉得:那种需要窥探的爱情有什么意思呢?需要严密监视的爱情又有多大价值呢?一个真正好妒忌的人是永远不理解这一点的,可是在他们中间确实有心灵高尚的人。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些心灵高尚的人站在斗室里偷听和窥探的时候,虽然他们通过“高尚的心灵”清清楚楚明白他们自己自愿陷入的那种耻辱,但是只要他们还站在这间斗室里,至少在这一刻是永远也不会感到内疚的。米佳一看到格鲁申卡妒忌心就消失了,一瞬间他变得轻信和高尚,他为了卑劣的感情甚至鄙薄起自己来。但是这只不过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的爱情包含有某种远远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崇高的感情,而不仅仅是情欲,不是像他对阿廖沙所解释的只是“肉体的曲线”。可是一旦格鲁申卡不在眼前,米佳马上开始重新怀疑她会干出所有的下流行为和阴险的背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感觉到任何良心的责备。

因此,妒忌重新在米佳身上沸腾了。总而言之,一定要抓紧时间。首要的事是必须搞到一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暂时借款。昨天九个卢布全花在车费上了,大家知道,身无分文是寸步难行的。不过他在车上已经连同新的计划一起周密考虑好了上哪儿去搞到暂时借款。他有两支很好的、备有子弹的、决斗用的手枪,如果他至今尚未把它们抵押出去,那是因为这是他拥有的一切中最心爱的东西。在京都酒店他与一位年轻的官员早有点头之交,并在酒店中偶然了解到这个手头相当宽裕的独身官员酷爱武器,经常收购手枪、左轮手枪、匕首,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向熟人炫耀,头头是道地讲解左轮手枪的构造,如何上膛、射击等等。米佳也不多考虑,马上就去找他并向他提出,用十个卢布把两支枪抵押给他。官员听了很高兴,劝他干脆卖掉,但米佳不同意,官员就给了他十个卢布,声明他决不收利息。他们分手时成了朋友。米佳在赶时间。他迅速奔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后院的那座亭子,想尽早把斯梅尔佳科夫叫出来。这样就造成了以下事实:在我下面要讲到的那个事件发生以前的三四小时,米佳手头一个戈比也没有,他用心爱之物抵押了十个卢布,可是过了三小时,却突然有几千卢布在他手里……不过这是后话。

在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女邻居)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使他十分震惊和不安的消息。斯梅尔佳科夫发病了。他听说他先掉到了地窖里,接着又癫痫发作,然后医生上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忙着照料等情况;他好奇地了解到,他弟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今天一早去了莫斯科。“他经过犍牛镇的时间大概比我早。”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想道,但斯梅尔佳科夫的情况使他很是不安。“现在怎么办?谁来监视,向我通风报信呢?”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盘问那两个女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她们也非常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并消释了他的疑虑:昨天没有人来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睡在家里,“一切正常”。米佳沉思起来。毫无疑问,就是今天也要有人守候,但守在哪儿呢,在这里,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边都去,都要见机行事,可是眼下,眼下……问题是他面前摆着这个“计划”,不久前构想的、新的、已经是非常可靠的计划,是在马车上想出来的,实施这一计划已刻不容缓。他决定为此花上一小时。“一小时之内解决问题、搞清一切情况,然后,然后……首先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打听格鲁申卡在不在,再立刻赶回,十一点以前都待在这里,然后再到萨姆索诺夫家去接格鲁申卡,送她回家。”他当即这样决定了。

他火速奔回家,洗了脸,梳好头发,刷净大衣,穿戴整齐后便去见霍赫拉科娃太太。啊,他的“计划”原来是这样!他决定向这位太太借三千卢布。主要是他似乎心血来潮,突然信心十足,以为她决不会拒绝他。也许,有人会对下述情况感到惊讶:如果有这样的信心,为什么他不早一点到这儿来,到自己人的圈子里来,反而去找萨姆索诺夫,去找一个完全属于另一种类型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说话。但问题在于他最近一个月内几乎停止了与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交往,而且原先也并不太熟悉,此外,他非常清楚她很讨厌他。这位太太恨他的起因仅仅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未婚夫,而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希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抛弃他,嫁给“可爱的、具有骑士般教养、风度翩翩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她对米佳的作风十分痛恨。米佳甚至取笑过她,有一次竟说这位“太太不仅活跃放肆,而且没有教养”。可是就在今天早晨,在车上,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使他恍然大悟:“如果她这样不希望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结婚,这一愿望又如此强烈(他知道,几乎到了要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那么她又何必拒绝借给我三千卢布呢,这样正好使我利用这笔钱与卡佳分手,然后能永远离开这里。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太太一旦执意要达到某种目的,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自己的意图。何况她还那样有钱。”米佳这样推论着。至于说到“计划”本身,也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即出让自己对契尔马什尼亚的权利,不过已经不带商业目的,像昨天对萨姆索诺夫那样,也不是用三千卢布能赚到双倍的钱,搞到六千或七千卢布来引诱这位太太,像昨天引诱萨姆索诺夫那样,而只是作为对借款的一种高尚的担保。米佳不断对自己这一想法引申发挥,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他常有这种情况,他开始干一件事,突然作出决定时总是这样。他往往对自己的任何一个新的想法心醉神迷,然而,当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宅邸的台阶时,便突然感到自己背上一阵恐惧的寒战:只是在这一刻他才充分而精确得像数学那样意识到,这已经是他仅有的最后希望,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出路了,要是在这里碰壁,“那就只好为三千卢布去杀人越货,别无其他办法了……”当他拉响门铃时,正好是七点半。

开始进行得似乎挺顺利:主人接到通报以后,马上就接待了他,快得出奇。“好像在等我,”米佳脑子里闪过了这个想法,他刚被引入客厅,女主人几乎跑着进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她在等他……

“我一直在等您!我真想不到您会来找我,您自己得承认吧,可我还是在等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对我的直觉也许会感到惊讶吧!我整整一个早晨都确信您今天一定会来。”

“夫人,这真令人惊讶,”米佳说,缓慢地坐定下来。“不过,我是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才来的,是我自己的事,夫人,仅仅有关我个人,因而我急于……”

“我明白,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倒不是什么预感,不是那种希望出现奇迹的落后心理(您听说佐西马长老的事了吗?),这是天意:您不能不来,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遇上这些事情以后您不能不来,这是肯定无疑的。”

“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夫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请允许我说……”

“的确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现在完全拥护现实主义。我接受有关奇迹的教训太深刻了。您听说佐西马长老去世的消息吗?”

“没有,夫人,我第一次听说,”米佳感到有点惊讶。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阿廖沙的形象。

“是在今天凌晨,您不妨想一想……”

“夫人,”米佳打断了她,“我只想到我已走投无路,如果您不帮助我,那么一切都完了,我首先完蛋。请原谅我言语粗俗,我很着急,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明白您心急如火,我全都明白,而且您也不可能处于另一种精神状态,无论您说什么,我都能预料到。我早就在考虑您的命运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注视着并在研究您的命运……噢,请您相信,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精神医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经验丰富的医生,那么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病人,”米佳的恭维实在勉强,“而且我预感到,如果您已经如此关注我的命运,那么您就会帮我免遭灭顶之灾,为此请允许我,总而言之,向您讲一讲我冒昧提出的计划……以及对您的期望……我来到这里,夫人……”

“你别说了,这是次要的。至于说到帮助,那么您也不是我帮助的第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大概听说我的表妹别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已经濒临绝境,正像您刚才生动地形容过的那样,快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结果又怎么样呢,我指点他办养马场,现在他的事业兴旺发达。您对养马这行当有所了解吗,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一窍不通,夫人,哎哟,夫人,一窍不通!”米佳以一种神经质的不耐烦口气大声说,甚至要离座站起来。“我只是恳请您,夫人,让我把话说完,只要给我连续谈两分钟,先让我把一切都告诉您,讲明我带来的计划。何况我非常需要抓紧时间,我的时间紧张得要命!……”米佳歇斯底里地叫喊,因为他感到,她马上又要开始说话了,指望能用吼声压住她。“我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才来向您借三千卢布,是借款,有可靠的,最最可靠的抵押,夫人,有最最可靠的保证!只是请允许我说……”

“这些您以后,以后再说吧!”霍赫拉科娃太太也向他挥着手,“而且无论您讲什么,我都预先知道,我已对您说过了。您要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可是我将给您更多,多出不知多少倍,我一定要救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过您一定得听我的!”

米佳又从座位上跳起来了。

“夫人,您真太善良了!”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大声说,“我的上帝,您救了我。夫人,您从凶暴的死神手里,从枪口下救出了一个人……我永远铭记在心……”

“我给您的将比三千卢布多得多,多不知多少倍!”霍赫拉科娃大声嚷着,露出高兴的微笑,瞧着大喜过望的米佳。

“多不知多少倍!不过太多了也不需要。对我来说,只需要决定我命运的三千卢布,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为这笔借款向您提供担保并提出一个计划,它……”

“别说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说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毫无顾忌地打断他,流露出乐善好施的人的得意神情。“我答应救您,就一定会救您。我会像救别利梅索夫一样救您。您对金矿有什么想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关于金矿,夫人,我从未想过!”

“可是我替您想过了!我反复考虑过了!我已有整整一个月抱着这个目的注视着您。您走过时,我上百次打量您并不断对自己说: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应该上金矿,我甚至研究了您的步伐并得出结论:这个人会找到许多金矿。”

“根据步伐吗,夫人?”米佳微笑了。

“那又怎样,就是根据步伐。怎么,您难道否认根据步伐可以了解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自然科学确认了这一点。噢,我现在是现实主义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今天开始,在经历了使我非常伤心的、修道院里所发生的那件事之后,我已经完全是现实主义者了,我想投入实际活动。我的病完全好了。够了!像屠格涅夫所说的那样。”

“不过,夫人,您如此慷慨地答应借给我的三千卢布……”

“您不会落空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马上打断他,“这三千卢布等于在您口袋里了,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万,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最短期内就会有的!我来告诉您该拿定的主意:您去找金矿,赚上几百万,然后回来,成为实业家,再来推动指导我们行善。难道一切都让给犹太人吗?您将建造大厦和开办企业。您帮助穷人,他们将为您祝福。如今是蒸汽时代,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会功成名就,成为我们十分困难的财政部必不可少的人物。我们的卢布纸币贬值使我夜不安眠,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这方面人家还很少了解我……”

“夫人,夫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预感到情况不妙,重又打断了她,“我也许非常乐意听从您的意见,您的明智的意见,夫人,我也许会去那里……到矿上去……将来还会找您再谈这件事……甚至多次找您……现在您如此慷慨……那三千卢布……啊,它们将放开我的手脚,因此,如果今天可以……就是说,您要知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一点时间都没有……”

“够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够了!”霍赫拉科娃一个劲儿地打断他,“问题是您去不去找矿,您是否下定决心,请确切地回答。”

“我,夫人,以后去……您要我上哪儿,我就去哪儿,夫人,但现在……”

“您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扑向自己那张很有气派,里面有很多抽屉的书桌,开始挨个打开寻找东西,显得特别匆忙。

“三千卢布!”米佳想,屏住了气息,“马上兑现,不要字据,不签合同……啊,真有君子风度!一个出色的女人,如果她不这样啰嗦就好了……”

“找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高兴得大叫起来,立即回到米佳身边,“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这是系在带子上的一个银制小圣像,这类圣像有时与贴身的十字架一起佩挂。

“它来自基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她虔诚地继续说,“是从大殉难者瓦尔瓦拉的干尸上取下来的,请允许我亲自给您挂在脖子上,祝福您走向新生活,干一番伟业。”

她真的把圣像套在他的脖子上并要将它塞进去。米佳很尴尬地俯下身子,开始帮她,终于将圣像塞到了领结和衬衫领子下面。

“现在您可以走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夫人,我太感动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示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不过,您要知道,我的时间是多么宝贵!我期待着您慷慨承诺的这笔款子……啊,夫人,要是您心肠这样好,对我如此厚爱,”米佳突然满怀激情地说,“那么请允许我向您表白……不过,您早已知道了……我在这儿爱上了一个人……我背叛了卡佳……我说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啊,我对她太无人性和太不公道了,但我在这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夫人,可能是您所蔑视的,因为您都了解,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无论如何不能,因此,这三千卢布……”

“您一切都别管吧,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霍赫拉科娃的语气十分坚决,“什么都别管,尤其是女人。您的目的是金矿,将女人带到那里毫无意思。以后,当您发了财载誉归来,您会在上流社会中找到心灵的伴侣。这将是一位现代女性,阅历丰富,没有偏见。那时,现在刚提出的妇女问题正好成熟了,将会出现新型的女性……”

“夫人,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米佳马上要双手合拢哀求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正是您所需要的,您所追求的,而您自己却不明白。我完全不反对目前的妇女问题,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妇女在不久的将来的发展和政治作用——这便是我的理想。我自己就有一个女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这方面大家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我曾就此问题给作家谢德林写过信。这位作家有关妇女使命的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指点,因此我去年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不过两行字:‘为现代妇女拥抱您、吻您,我的作家,继续干吧。’具名是‘母亲’。我原先打算具上‘现代母亲’,犹豫了一阵,后来就只署名母亲:更具有道德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而且‘现代’这个词会使他们联想起《现代人》杂志,由于目前的检查制度,回忆对他们来说是痛苦的……啊,天哪,您怎么啦!”

“夫人,”米佳终于跳起来,在她面前双手合掌,无可奈何地哀求,“您要使我哭出来了,夫人,如果您拖延您如此慷慨地……”

“那您就哭吧,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哭吧,这是美好的感情……您前面的路是这样遥远!眼泪会使您轻松,以后您回来就会高兴的。您会从西伯利亚专程来找我,与我同享欢乐……”

“不过请允许我,”米佳突然吼叫起来,“最后一次求您,请告诉我,今天我是否能从您这儿拿到您答应的款子?如果不行,我该什么时候来取?”

“什么款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你答应的三千……您如此慷慨……”

“三千?这是指卢布?噢,不是,我没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带着若无其事的惊奇的表情说。米佳目瞪口呆了。

“那您怎么……刚才……您说……您甚至说,这些钱完全就像在我的口袋里一样……”

“噢,不是这样,您误解了我的意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如果这样的话,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指的是金矿……确实,我答应您的数字要比三千多,多出无数倍,但我只是指金矿。”

“那么钱呢?那么三千卢布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莫名其妙地大声说。

“啊,如果您指的是钱,那么我没有钱。我现在完全没有钱,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现在正和我的管家吵架,最近我自己还向米乌索夫借了五百卢布。不,不,我现在没有钱。而且您要知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即使我有钱,我也不会借给您。首先,我从不借钱给人家,借钱给人家意味着纠纷。可是您,尤其是您,我是决不借的,因为爱您而不借,为了拯救您而不借,因为您唯一需要的只是:金矿,金矿,最后还是金矿!”

“啊,真是活见鬼!”米佳突然咆哮着用拳猛击桌子。

“哎哟!”霍赫拉科娃太太吓得大叫起来,立刻躲到了客厅的另一端。

米佳啐了一口,立刻快步走出房间、宅院,到了街上,消失在夜色中!他像疯子一样走着,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夜色苍茫的路旁与阿廖沙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在阿廖沙面前也曾捶打胸膛的那个部位。捶打自己胸膛的那个部位意味着什么?他的这一举动想说明什么?——这暂时还是世界上无人知晓的秘密,他甚至在那时候都没有向阿廖沙透露,可是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却比奇耻大辱更严重,他已经断定,如果他不能搞到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自己的胸膛上,从“自己胸膛的那个部位上”洗净挂在他胸口并折磨着他良心的耻辱,那这个秘密就是毁灭和自杀。这一切以后都会向读者解释清楚,不过现在,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以后,这个身体如此健壮的汉子刚走出霍赫拉科娃的住地没有几步,突然像小孩一样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他走着,迷迷糊糊用拳头擦着泪水。他就这样走到了广场。突然他感到他的身体和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一个老太婆发出了尖叫声,他差一点没把她撞倒。

“我的天,差一点没把我撞死!干吗乱走,冒失鬼!”

“啊哟,原来是您?”米佳叫了起来,他在夜色中认出了这个老太婆。她就是侍候库兹马·库兹米奇·萨姆索诺夫的老女佣,昨天米佳看得很清楚。

“您自己又是谁啊,老爷?”老太婆完全用另一种声调说话了,“黑乎乎的,我看不清您。”

“您不就是库兹马·库兹米奇家的女佣吗?”

“一点儿也没有错,老爷,我刚才到普罗霍雷奇那儿走了一趟……奇怪,我怎么还是认不出您来?”

“老人家,请问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在你们那儿吗?”米佳迫不及待地问,“刚才是我陪她去的。”

“她来过,老爷,来过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怎么?她走了?”米佳叫了起来。“什么时候走的?”

“马上就走了,在我们那儿只呆了一会儿,给库兹马·库兹米奇讲了一个故事,逗他笑了一阵就离开了。”

“你扯谎,该死的!”米佳大吼一声。

“哎—哟!”老太婆叫了起来,但米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拼命朝莫罗佐娃的房子奔去。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在去莫克罗耶村的途中,她走了还不到一刻钟。费妮娅和她的奶奶,厨娘玛特廖娜坐在厨房里,突然“上尉”跑了进来。费妮娅一见到他就狂呼乱叫起来。

“你喊什么?”米佳暴跳如雷。“她在哪儿?”但吓得发愣的费妮娅还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突然匍匐在她脚下。

“费妮娅,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她在哪儿?”

“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什么也不知道,哪怕打死我,我也不知道,”费妮娅赌咒发誓说,“您自己刚才和她一起去的……”

“她又回来了!”

“亲爱的,她没有回来,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她没有来过!”

“胡说!”米佳叫喊说,“看你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在那儿……”

他马上冲了出去。吓得要命的费妮娅庆幸自己轻而易举地应付过去了,但她很清楚,他没有时间,不然的话,她大概要吃苦头。不过,他离开时,他的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举动使费妮娅和玛特廖娜老太感到吃惊:桌上放着一个铜研钵,里面有一把杵槌,一把不大的,四分之一俄尺长的铜杵。米佳奔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拉开了门,另一手匆匆忙忙从铜研钵里抓起铜杵就塞进自己的侧袋里,带着它就走了。

“啊,天哪,他想要杀人了!”费妮娅双手一拍,说道。

四、在黑暗中

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她不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又能在什么地方呢?她从萨姆索诺夫家里直接跑去找他了。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整个阴谋,全部欺骗现在都一目了然……”这一切像旋风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没有到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家去:“不用去那儿,完全没有必要……免得打草惊蛇……他们马上会通风报信,出卖……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显然参与了阴谋,斯梅尔佳科夫同样如此,都被收买了!”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新的想法。他穿过一条小巷,沿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房子转了一大圈,再跑完德米特洛夫街,然后再过一座小桥,就径直闯进后门外那条僻静的小巷,小巷一面是邻居家菜园子的篱笆,另一面是围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花园四周的又高又结实的板墙。他在这里选好一处地方,似乎就是他从传说中听到的斯梅尔佳科娃当时爬进板墙的所在。“如果她能爬进去,”天知道为什么这时在他头脑里闪过了这个想法,“那么我怎么会爬不进去呢?”果然,他纵身一跳,很熟练地一把抓住了板墙的顶端,然后使劲抬起身子,一下爬了上去,坐到了板墙顶上。这里附近的花园里有间澡堂,但从板墙上可以看到正房的窗户都亮着灯光。“果然如此,老头儿的寝室有灯光,她在那里!”他从板墙上跳到园子里。虽然他知道格里戈里身体不好,斯梅尔佳科夫可能真的病了,谁也不会听到他的声响,但他本能地隐蔽起来,站着不动,开始侧耳细听。四周万籁俱寂,好像老天故意使一切都静了下来,连轻微的风声都没有。

“只有恬静在喁喁细语。”不知为什么他头脑里冒出一句诗来,“但愿没有人听到我翻墙过来;看来没有。”他站了一分钟,便沿着花园的草地悄悄向前走去。他绕着树林和灌木丛走了很久,尽量使每一步都不发出响声,每走一步自己都要仔细倾听一下。他走到亮着灯光的窗下约摸花了五分钟。他记得紧贴着窗户长着几丛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绣球花。房屋正面左侧通向花园的门是锁上的,这是他经过时特意仔细察看好的。最后他走到灌木丛下,隐藏在那里。他屏住气息。“现在必须等一会儿,”他想,“如果他们刚才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现在还在仔细倾听的话,那么为了使他们不再疑心……千万不要咳嗽,不要打喷嚏……”

他等待了两分钟左右,但他的心在剧烈跳动,有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不行,心跳不会缓下来,”他想了一下,“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站在灌木丛的阴影里;灌木丛朝向窗户的一面被灯光照着。“红莓、浆果,多么鲜红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低声说。他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走近窗口,踮起脚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整个寝室立即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中间横着一道屏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称它是“中国式的”。“中国式的屏风”,米佳的头脑里闪过这几个词,“格鲁申卡就在屏风后面”。他开始仔细打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他穿着米佳从未见他穿过的新的条纹丝长袍,腰间束了一根带有流苏的丝带。从长袍的领口里露出了干净漂亮的内衣,精致的、带有金扣子的荷兰衬衫。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头上还是包扎着阿廖沙见过的那条红色包布。“他已换好了衣服,”米佳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站在窗旁,好像在想心事,突然他仰起了头,用心听了片刻,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便走到桌子跟前,从长颈玻璃瓶里倒了半小酒杯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站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走近嵌在窗户之间墙上的镜子,用右手将红色包布从额头上稍微掀起,仔细察看自己尚未消退的青紫肿块和小伤口。“只有他一个人,”米佳想,“大概是一个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离开镜子,突然转向窗口朝他看了一眼。米佳立即闪进阴影之中。

“她也许在屏风后面,可能已经睡了。”他的心被刺了一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从窗旁走开了。“这是他在窗口守望她,可见她不在:不然他干吗要瞅着黑乎乎的地方?……这表明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米佳马上跳出来,又朝窗里望去。老头儿已经坐在桌子跟前,显得闷闷不乐。后来他终于支起胳膊,将右手掌托着面颊。米佳贪婪地盯着他看。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他又说,“如果她在这里,他的表情便不同了。”真奇怪:因为她不在这里,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和古怪的懊恼。“不是因为她不在这里,”米佳马上明白过来并回答了自己,“而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切了解她在不在这里。”米佳后来自己想起,他当时的思路非常清楚,而且考虑十分周到,抓住了每一个特征。但是苦闷,情况不明和犹豫不决的苦闷在他的心里急剧增长。“她到底在不在这里?”他心里燃起一股愤恨的怒火。他突然下定决心,伸出手去轻轻地在窗框上敲了几下。他敲了老头儿与斯梅尔佳科夫约定的暗号:前两下比较轻,后三下稍快一些:笃、笃、笃——表示“格鲁申卡来了”的暗号。老头儿浑身颤抖,仰起头来,马上一跃而起,扑向窗户。米佳跳回到阴影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打开窗户,把整个头都伸了出去。

“格鲁申卡,是你吗?是你吗?”他用一种颤抖的、类似低声细语的声音说。“你在哪儿,心肝,宝贝,你在哪儿?”他异常激动,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一个人!”米佳断定。

“你在哪儿呀?”老头儿又叫了一声,头探得更朝前了,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朝四下张望,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你上这儿来;我准备了小礼品,来吧,我给你看……”

“这是指装了三千卢布的那只信封,”米佳的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

“你在哪儿啊?……是不是在门口?我马上开门……”

老头儿几乎要从窗口爬出来了,他不停地朝右边,朝那扇通向花园的门的方向张望,竭力想在黑暗中辨认清楚。再过一秒钟,即使等不到格鲁申卡的回答,他也一定会跑出去开门的。米佳从侧面看着,一动也不动。令他十分厌恶的老头的整个侧影,他那松垂的喉结,在幸福的期待中微笑的鹰勾鼻子,他的嘴唇,全都被从房间左侧透出的一道斜射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突然,在米佳的心里翻腾起可怕的、狂暴的仇恨:“这就是他,他的情敌,就是折磨他的人,折磨他一生的人!”这是那种突如其来、渴求报复和狂暴的仇恨的喷发,米佳对它有所预感,因而四天前他与阿廖沙在亭子里谈话,在回答阿廖沙的问题“你怎么能说要杀死父亲?”时曾告诉过他。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当时说,“可能我不会杀他,也可能会杀他。我担心,到那时候他的嘴脸会突然引起我的仇恨。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无耻的嘲笑。我会对他个人感到极端厌恶。我怕就怕这一点,到那时候就会控制不住……”

对他个人的极端厌恶不断增强,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米佳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了铜杵……

正像米佳以后讲的那样,“上帝当时守护着我”:正在这个时候,生病的格里戈里在床上醒了。那天傍晚他用我们已经知道的方法对自己进行治疗,就是斯梅尔佳科夫告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方法:他在自己老伴的帮助下用秘方配制的很浓的药酒擦遍全身,把剩下的伏特加喝完,由老伴替他小声做了“一阵祈祷”,然后躺下睡觉。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喝了酒。她本来滴酒不沾,因此在丈夫身旁睡得很死。可是格里戈里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在半夜里醒了,他考虑片刻,虽然马上又感到腰部剧烈疼痛,但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他又仔细考虑一番,起来匆匆穿好了衣服。也许,因为他自己在睡大觉,而宅院在“这样危险的时刻”却无人照应使他感到内疚。斯梅尔佳科夫躺在另一间小屋里因癫痫发作而不能动弹。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毫无动静。“老太婆太虚弱了。”他看了她一眼想。格里戈里呼哧着来到台阶上,当然,他只打算从台阶上看一看,因为他还不能行走,腰部和右脚痛得要命。但他恰好想起,花园小门从傍晚起就没有上锁。他是个一丝不苟、非常认真的人,严格恪守既定规矩和成年旧习。他痛得蜷缩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下了台阶,朝花园的方向走去。确实,花园小门完全敞开着。他机械地走进花园:也许,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也许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向左侧看了一下,就发现主人房里的窗户洞开,窗户空荡荡的,没有人从窗里向外张望。“为什么开着窗?现在又不是夏天!”格里戈里想了一下,突然,就在这一瞬间,在花园里,在他眼前闪过一样奇怪的东西。在他前面约四十步之外似乎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跑动,一个黑影飞快移动着。“我的天!”格里戈里失声说道,接着便不顾一切,忘了腰上的疼痛,立即去拦截奔跑的人。他抄了近路,看来他比奔跑的人更熟悉花园;那个人向浴室跑去,过了浴室就扑向板墙……格里戈里紧紧盯着他,不让他在视野中消失,拼命奔跑。他正好在逃跑的人翻越板墙时跑到了板墙跟前。格里戈里不禁大叫着冲上去,双手抓住了他的一条腿。

果然没错,他的预感应验了;他认出了他,这是他,“弑父的坏蛋”!

“弑父凶手!”老人大声叫喊,声音响彻四方,但他只是叫喊了一声,便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似的倒下了。米佳又跳回花园,俯下身子察看倒在地上受到伤害的人。米佳手里拿着铜杵。他无意识地把它扔在草地上。铜杵掉在离格里戈里两步远的地方,但不是在草地上,而是在小路上,在一处十分显眼的地方。他仔细察看躺在他面前的人,看了几秒钟。老人的头上全是血。米佳伸出手去抚摸老人的脑袋,他后来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很想“完全弄清楚”他是打碎了老人的头盖骨,还是只用铜杵把他“打昏”了。但血不断在流,流了很多,一股热血一下子染红了米佳颤抖的手指。他记得,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新手帕,那还是他去拜访霍赫拉科娃太太时准备的,把手帕按在老人的头上,徒劳地想擦掉额上和脸上的鲜血。结果手帕一下子浸透了鲜血。“天哪,我这是在干吗?”米佳突然明白过来,“如果真的打碎了脑袋,那么现在又怎么认得出呢……现在反正都无所谓了!”他突然又绝望地补充说,“杀了人就杀了人吧……老头是自己找的,那就躺着吧!”他大声说,随即冲上板墙,翻身跳进小巷拔腿就跑。那块浸透鲜血的手帕捏在右手,奔跑中他把手帕塞进了常礼服里面的口袋。他拼命向前跑去,偶尔在街上遇到几个在黑夜中行走的路人,他们后来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遇到一个狂奔的人。现在他又飞奔着回莫罗佐娃家。刚才费妮娅等他一离开,便立即去找管院子的头儿纳扎尔·伊凡诺维奇,以“基督和上帝”的名义央求他,“无论是今天或明天,都不要再放上尉进门”。纳扎尔·伊凡诺维奇听完后便同意了,但不巧的是他要上楼去见突然找他的一位太太,路上他遇到自己的侄子,一个刚从农村来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便吩咐他在院子里呆一会儿,却忘了交代有关上尉的事。米佳跑到大门口敲了几下。小伙子一下子就认出他:米佳已经不止一次给过他小费。他马上替他开门,放他进来,并且面带笑容地赶紧告诉他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不在家里。”

“她在哪儿,普罗霍尔?”米佳突然站住了。

“刚走不久,大约在两小时前和季莫费一起到莫克罗耶去了。”

“干吗去?”米佳大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去找一位军官,那边有人邀请她去,还派来了马车。”

米佳撇下他,发疯似的跑去找费妮娅。

五、突然的决定

费妮娅和奶奶一起坐在厨房里,两人都准备睡觉了。她们因为信赖纳扎尔·伊凡诺维奇,所以没有从里面把门锁上。米佳一下闯了进去,扑向费妮娅,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快说,她在哪儿?在莫克罗耶跟谁在一起?”他疯狂地咆哮着。两个女人尖叫起来。

“哎哟,我说,哎哟,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全说出来,我什么都不隐瞒,”吓得要命的费妮娅连声求饶,“她到莫克罗耶去见那位军官了。”

“哪一个军官?”米佳大声叫喊。

“原先的那位军官,就是她原来的那位,五年前把她抛弃后跑掉的那位,”费妮娅还是像爆豆子似的说得飞快。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松开了掐住她脖子的双手。他站在她面前,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一声不吭,但根据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费妮娅一开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连所有的细节都猜到了。当然,可怜的费妮娅当时看不出他是否能理解。她还像米佳冲进来时的那副模样,坐在柜子上,浑身打战,两只手挡在前面,似乎想要自卫,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她那双惊慌的、由于恐惧而瞳孔放大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而他的两只手恰恰又沾满了鲜血。刚才他在路上奔跑时,大概为了擦掉脸上的汗珠,两只手碰到过额头,因此额头上和右颊上留下了鲜血涂抹过的红色印记。费妮娅眼看就会发作歇斯底里,那年迈的厨娘霍地站了起来,像疯子似的瞅着,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了约莫有一分钟,突然身不由己地坐到费妮娅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里也不是在思考,而是仿佛完全吓呆了。不过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楚:这个军官——他是知道的,他了解得非常清楚,是格鲁申卡亲口告诉他的。他知道他一个月以前还寄来过一封信。就是说,有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直到这个陌生人来到以前为止,这件事是背着他秘密进行的,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但他怎么会,怎么会没有想到他呢?为什么他那时连这位军官也给忘记了呢?怎么能听到他的情况以后就马上把他置之脑后了呢?这就是问题,它像一头怪物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在惊恐之中真的看到了这个怪物,不禁吓得手脚冰凉。

可是突然他又温柔小声地和费妮娅说起话来,像一个安静、可爱的小孩那样,似乎完全忘记了他刚才还使她饱受惊吓、委屈和折磨。他突然开始询问费妮娅,问得非常仔细,就他目前的处境而言简直令人惊奇。费妮娅虽然古怪地看着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却也非常乐意马上回答他的每个问题,甚至似乎急于对他和盘托出“全部真情”。费妮娅逐渐地,甚至是兴致勃勃地开始叙述种种细节,不但毫无折磨之意,反而像是急于竭尽全力,真心实意替他效劳。她详详细细对他讲了今天一天的情况,拉基京和阿廖沙怎样来访,她,费妮娅如何望风,女主人怎样离开,她怎样对着窗户大声吩咐阿廖沙转达她对米坚卡的问候并要他“永远记住她曾爱过他一个小时”。米佳听到问候时,突然苦笑一下,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就在这时候,费妮娅已经一点也不害怕流露自己的好奇,马上对他说:

“您的两只手是怎么一回事,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怎么都是血?”

“是的,”米佳机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但马上就忘记了沾有血污的手和费妮娅的问题。他又沉浸在沉默中了。自他闯进来以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他刚才的惊慌已经消失,而且他显然已经被一个新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完全控制了。他突然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笑笑。

“老爷,您出了什么事啦?”费妮娅说,再次指指他的手,充满了惋惜的口吻,似乎她现在是他痛苦中最亲近的人了。

米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血,费妮娅,”他说,露出奇怪的表情看着她,“这是人的血,天哪,为什么要流血呢!不过……费妮娅,这里有一道围墙(他瞅着她,像是给她猜谜似的),一道高高的围墙,而且形状可怕,不过……明天黎明,当‘旭日东升’的时候,米坚卡就会越过这道围墙……你不明白,费妮娅,这是一道什么样的围墙,但没有关系……一切都无所谓了,明天你会听到,一切都会明白的……现在再见了!我不会妨碍别人了,我要退出,我会退出的。我的心肝,你过你的日子吧……她爱了我一小时,那就永远永远记住米坚卡·卡拉马佐夫吧……她确实一直叫我米坚卡,你还记得吗?”

米佳说完这番话便一下子从厨房里走了出去。费妮娅对他的离去比他刚才冲进来扑向她的时候更为害怕。

恰好十分钟以后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到了那个刚才向其抵押手枪的年轻的官员彼得·伊里奇·佩尔霍金那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彼得·伊里奇在家里喝完茶,刚穿好常礼服要上京都酒店打台球。米佳在门口截住了他。他一见到米佳满脸是血的样子,不禁叫了起来:

“我的天,您这是怎么啦?”

“是这样的,”米佳很快说,“我来赎我的手枪,给您送钱来了。非常感谢。我有急事,彼得·伊里奇,请快些。”

彼得·伊里奇越来越感到惊讶:他突然看到米佳手里拿着一大把钱,最主要的是他举着这一大把钱走了进来,没有谁是这样举着钱进门的:全部票子都捏在右手,好像展览似的把手举在前面。官员的仆人、在门厅遇见米佳的小厮事后回忆说,他就是这样举着钱进入门厅的。因此,他在街上显然也是这样将握着钱的右手举在前面的。钞票都是一百卢布一张,花花绿绿的,用沾有鲜血的手指轻轻夹住。后来彼得·伊里奇在回答有关人员事后的提问——总共有多少钱时,他声称当时很难一眼看出有多少,可能有两千,也可能有三千,总之是很大的一叠,“厚厚的”。他后来还作证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似乎情绪很不好,但没有喝醉,似乎很兴奋,完全心不在焉,同时又好像专心在考虑什么问题,尽量想解决,但又拿不定主意。他很着急,答话很生硬,很奇怪,有时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痛苦,反而感到高兴”。

“您究竟怎么啦,您刚才出了什么事?”彼得·伊里奇大声喊道,古怪地打量着客人。“您怎么会弄得浑身是血?摔了一跤,是吗?瞧您这模样!”

他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镜子跟前。米佳看到自己血迹斑斑的脸,哆嗦了一下,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哎,真见鬼!还有这种倒霉事,”他恶狠狠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把钞票从右手转移到左手,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可是手帕也浸透了鲜血(他用这块手帕擦过格里戈里的头和脸):没有一处是白的了,虽然还没有干透,但好像结成了硬块,舒展不开了。米佳恶狠狠地把它丢在地上。

“哎,真见鬼!您有没有抹布……最好擦一下……”

“那么您不过是弄脏了,没伤着?您最好洗一下,”彼得·伊里奇回答说。“脸盆就在这里,我拿给您。”

“脸盆?这很好……只是我把这些放到哪儿去呢?”他向彼得·伊里奇指了指自己那一叠一百卢布的钞票,露出一副极为奇怪的困惑的表情,用疑问的目光瞅着他,好像他自己的钱放哪儿应该由彼得·伊里奇决定似的。

“您塞进口袋吧,或者放在这儿桌子上,不会丢的。”

“塞进口袋?对,塞进口袋。这很好……不,您要知道,这都不重要!”他大声说,似乎突然摆脱了漫不经心的状态。“您瞧,我们先把手枪这件事了结,您把手枪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没有时间,一点时间都没有……”

他从那叠钞票中取出最上面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递给了官员。

“我可找不开呀,”他说,“您有没有小票子?”

“没有,”米佳又看了一下钞票,似乎对自己的活没有把握,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两三张票子,“没有,都是一样的。”他补充说,又向彼得·伊里奇投来疑问的眼光。

“您这是在哪儿发了大财?”他问,“等一等,我让小厮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跑一趟,他们打烊很晚,兴许能兑开。哎,米沙!”他朝门厅喊了一声。

“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那好极了!”米佳也叫了一声,似乎突然有了什么想法。“米沙,”他转身对走进来的小厮说,“我说,你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去对他们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吩咐向他们问好,他自己马上就来……你听好,听明白了:他来到之前他们要准备好香槟酒,要三打,像上次去莫克罗耶那样装好……那次我在他们店里要了四打,”米佳突然对彼得·伊里奇说,“他们都知道,不用担心,米沙,”他又转向小厮,“听好:要有干酪,鹅肝馅饼,黄桂鱼,火腿,鱼子酱,总之,店里有的东西统统都要,花上一百或一百二十卢布,就像上次那样……你再听好:叫他们不要忘记准备小礼品,糖果,梨,两三个西瓜,四个也行——噢,不用,一个也就够了,还有巧克力,水果糖,果汁糖块,牛奶糖,总之,上次我去莫克罗耶时装上的东西都要备齐,加香槟酒一共三百卢布左右……总之,这次要和上次完全一样。你要记住,米沙,如果你米沙……他是叫米沙吧?”他又问彼得·伊里奇。

“您等等,”彼得·伊里奇不安地听他说着并仔细打量他,突然打断了他,“您最好自己去说,他肯定会搞错的。”

“他会搞错的,我知道他会搞错的!哎,米沙,我本想为了托你办事而吻你一下……要是你不搞错,我赏你十个卢布,快去……主要是香槟酒,让他们把香槟酒拿出来,还有白兰地,红、白葡萄酒,像上次那样……他们知道上次要了什么。”

“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的意见:他只是去把钱换来并吩咐他们不要关门,然后您自己去说……您把钱给他。走吧,米沙,快去快回!”看来,彼得·伊里奇故意把米沙尽快支走,因为米沙站在客人面前,瞪大了眼瞅着他血迹斑斑的脸和抖抖嗦嗦握着一大叠钞票、沾满鲜血的那双手。他惊恐地一直张着嘴巴站在那儿,大概连米佳的吩咐也没有全部明白。

“行了,现在我们去洗吧。”彼得·伊里奇严厉地说。“您把钱放在桌子上或者塞进口袋……就这样,走吧,把常礼服脱下来。”

他开始帮他脱常礼服,突然又大叫起来:

“您瞧,您的常礼服也全是血!”

“这……这不是常礼服上有血。只是袖子旁边有一点血。只是在这里,放手帕的地方有血。是从口袋里渗出来的。在费妮娅那里我坐在放手帕的地方,血就渗出来了。”米佳用一种非常信任的口气解释说。彼得·伊里奇听完他的解释不禁皱起眉来。

“您何苦干这种蠢事,大概和人打架了吧。”他喃喃说。

他们开始清洗。彼得·伊里奇端着水罐倒水。米佳很匆忙,没有往手上好好擦肥皂。(他的手在颤抖,正像后来彼得·伊里奇回忆的那样。)彼得·伊里奇马上要他多抹上一些肥皂,多擦几下。这时候他似乎在对米佳发号施令,越到后来越是明显。我们顺便指出:这个年轻人并不胆小怕事。

“您瞧,指甲下面还没有洗干净。好了,现在擦脸,在这儿,太阳穴,耳朵旁边……您就穿这件衬衫去吗?您上哪儿去?瞧,您衬衫的右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佳说,一面仔细打量衬衫的袖口。

“那就换一件吧。”

“没有时间了。您看,我……”米佳还像原来那样充满信任的口气说,一面用毛巾擦着脸和手,一面穿上常礼服,“我在这里把袖口折进去,它在常礼服里面便看不到了……您看!”

“您现在告诉我,您在什么地方倒了霉?莫非和人打了一架?像上次那样,又在酒店里?是不是像上次那样打了上尉,还拖着他走?”彼得·伊里奇似乎带着责备的意味重提旧事。“还打了谁……莫非杀了人?”

“胡说!”米佳说。

“怎么胡说?”

“别说了,”米佳说,突然笑了一下。“这是我刚才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太婆压死了。”

“您压死人了?一个老太婆?”

“一个老头儿!”米佳大声说,直勾勾地看着彼得·伊里奇,一面笑,一面像跟聋子说话那样提高了嗓门。

“哎,真见鬼,一会儿是老头,一会儿是老太婆……是不是您打死人了?”

“我们和解了。打了一架以后就和好了。在某个地方。我们友好地分手了。一个傻瓜……他原谅了我……现在肯定已经原谅了……如果他能站起来,那是不会宽恕的,”米佳突然挤了挤眼,“不过您要知道,让他见鬼去吧,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让他见鬼去吧,别说了!现在我不想谈!”米佳坚决而又不客气地说。

“我无非是想说,您何必什么都去插一手……就像上次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和上尉……您打完了架,如今您急于去花天酒地——您的性格就是这样。三打香槟酒——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好极了!现在您把手枪给我。真的,没时间了。我很想和您谈谈,亲爱的,实在没有时间。而且现在也完全不必了,现在谈已经太晚。哎哟,我的钱在哪儿?我把钱放到哪儿去了?”他叫了起来,两只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您把钱放在桌子上……您自己放的……都在那儿。您忘了?您简直把钱当成了垃圾。手枪给您。奇怪,五点多钟的时候刚用手枪抵押了十个卢布,而现在您手上有好几千,也许有两三千吧?”

“也许三千。”米佳笑着把钱塞进裤子口袋。

“您这样会丢失的。您拥有金矿还是怎么的?”

“金矿?金矿!”米佳拼命大叫,接着便放声大笑。“佩尔霍金,您想去开金矿?只要您肯去,本地一位太太马上会送您三千卢布。她已经送给了我,她是多么爱金矿啊!您认识霍赫拉科娃吗?”

“不认识,但听说过,也见过。难道这三千真是她给您的吗?就这样白白送给您了?”彼得·伊里奇怀疑地瞅着他。

“那么您到明天,当太阳升起,当永葆青春的福波斯一面称谢、颂赞上帝的时候,您去见她,去见霍赫拉科娃,您自己去问问她:她送了我三千卢布没有?您去打听好了。”

“我不了解你们的关系……如果您讲得如此肯定,那么她是送了……您钱到手了,可却不上西伯利亚,全部三千卢布都拿了……您现在究竟要上哪儿去呀?”

“我去莫克罗耶。”

“去莫克罗耶?天都黑了!”

“马斯特留克原来衣冠整齐,现在马斯特留克身上一无所有!”米佳突然说。

“怎么一无所有?身上带着几千卢布,怎么还一无所有?”

“我不是指几千卢布。让这几千卢布见鬼去吧!我讲的是女人的天性:

“女人天性太轻狂,

“杨花水性,伤风败俗。

“我同意尤利西斯的说法,这是他说的。”

“我不明白您说的话!”

“我喝醉了,是吗?”

“您没有醉,但比醉更糟。”

“我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我精神上醉了,不说了,不说了……”

“您这是干吗,往手枪里装弹药?”

“我是在往手枪里装弹药。”

米佳真的打开了装手枪的匣子,打开了火药口,认真地往枪膛里装火药,压结实。然后他取出一颗子弹,在把它放进去之前,用两个手指把它举在烛光上面查看。

“您干吗看这颗子弹?”彼得·伊里奇担心而又好奇地注视着。

“没有什么。一种想象。比如说,如果你心血来潮,要把这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那么在装子弹的时候,你看不看它呢?”

“为什么要看它呢?”

“它将进入我的脑袋,因此看到它是什么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不过这是荒唐,一时的荒唐。现在都结束了,”他又补充说,一面将子弹压上膛,用棉丝将它压紧。“彼得·伊里奇,亲爱的,荒唐,都是荒唐。你真不知道荒唐到了何种地步!现在请你给我一张纸。”

“给你。”

“这不行,要能写字的、平整的、干净的纸。这就行了。”米佳从桌子上拿起笔,很快写了两行字,将纸一折为四,并塞进了背心的口袋。他把手枪放进匣子,上了锁,把匣子拿在手里。然后看了看彼得·伊里奇,露出了延续很久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现在我们走吧。”他说。

“上哪儿?不,您等等……您这是,大概想把那颗子弹送进自己的脑袋吧……”彼得·伊里奇担心地说。

“子弹的话全是胡扯!我要活下去,我热爱生命!你该知道这一点!我爱金色鬈发的福波斯和他炽热的光芒……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会退出吗?”

“退出是什么意思?”

“让路。给亲爱的人让路,也给仇人让路,为了使仇人变成可爱的人——这就叫让路!并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走吧,从我身边走过去,而我……”

“您怎样?”

“不说了,我们走吧。”

“真的,我一定要告诉别人,”彼得·伊里奇看着他,“不让您上那里去。您现在去莫克罗耶干吗?”

“那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你也别再问啦,彼得·伊里奇,走吧!”

“您听我说,您虽然粗野,但我一直还是喜欢您的,因此我才担心。”

“谢谢你,老兄。你说我粗野。大家都是野蛮人,野蛮人!我要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都是野蛮人!瞧,米沙回来了,我却把他忘记了。”

米沙拿着一把兑开的钞票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店里人人都“忙开了”,他们在搬酒,还在搬鱼和茶——马上可以准备好。米佳抓起十卢布的一张票子给彼得·伊里奇,而另一张十卢布的票子给了米沙。

“不行!”彼得·伊里奇喊了起来。“在我家里可不允许,这样做要惯坏的,把您的钱收起来,就放这里好了,何必乱花呢?明天会有用的,何况说不定您会再来向我借十个卢布。您怎么老是往裤袋里塞?哎,您会弄丢的!”

“听我说,亲爱的,我们一起去莫克罗耶吧?”

“我干吗要去那里?”

“听着,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来开一瓶,为生命干杯!我很想喝一杯,特别是和你一起喝一杯。我和你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喝过酒吧,是不是?”

“大概是吧,到酒店喝可以,我们走,我自己正打算上那儿去。”

“上酒店没有时间了,就在普洛特尼科夫店里,在后面那个房间里喝吧,要不要我现在给你猜一个谜?”

“猜吧。”

米佳从背心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给他看。上面用清晰的文字写着:

“我惩罚自己,并惩罚我的一生!”

“好,我一定告诉别人,现在我就去。”彼得·伊里奇看完纸条说。

“你来不及了,亲爱的,我们去喝一杯,走吧!”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店距彼得·伊里奇的住所只隔一幢楼,就在街道的拐角处。这是我们城里富商开的一家食品店,而且店本身也确实很不错。凡是京城任何一家食品店里有的货它都有,各种食品一应俱全:“叶利谢耶夫兄弟公司”的葡萄酒、水果、雪茄、茶、糖、咖啡等等。三名店员坐镇在店里,两名学徒来回送货。虽然我们这地方已经衰落,地主纷纷四散到各地去了,商业不景气,但食品业照旧很兴旺,甚至一年比一年好。这些商品不愁没有买主。店里的人焦急地等着米佳。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在三四个星期之前米佳也是一下子买了几百卢布的各种食品和酒,并用现金支付(赊账的话,当然是绝不会相信他的),他们记得他像现在这样,手里攥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信手乱扔,不讲价钱,没有考虑也不想考虑他要这么多商品和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什么用。后来全城的人都在说,那次他和格鲁申卡一起到莫克罗耶,“一天一夜一下就花掉了三千卢布,狂欢豪饮回来之后便身无分文,像从娘胎里赤条条来到人间一样”。当时叫了一大群茨冈人(那时他们在我们这儿流浪),据说他们在两天内从他这个醉汉那儿偷走了数不清的钱和喝掉了数不清的名酒佳酿。大家取笑米佳,说米佳在莫克罗耶用香槟酒猛灌笨头笨脑的乡巴佬,用糖和鹅肝馅饼招待乡下姑娘和农妇。我们这里的人,特别在酒店里,还取笑米佳(当然不是当他的面,当面取笑他可有一点危险)曾经当众公开承认他通过这次“大胆的举动”,从格鲁申卡那儿得到的唯一收获便是她“允许他吻她的玉腿,超出这个范围便不允许了”。

当米佳和彼得·伊里奇走近店铺的时候,发现门口停着一辆准备停当的三驾马车,车上铺好了毯子,马身上挂着金属片和铃铛,等候米佳的马车夫安德烈已坐在那儿。铺子里正好“配齐了”一箱货,只等米佳一来就钉箱子装车。彼得·伊里奇感到很惊讶。

“您从哪儿搞来了三驾马车?”他问米佳。

“我跑来找你的路上遇见了安德烈,便吩咐他直接驾车到这里的店铺来等我。不能浪费时间了!上次是和季莫费一起去的,现在季莫费正赶路呢,和一名魔女先走了。安德烈,我们不会太晚吗?”

“他们最多比我们早到一小时,也许一小时也不到,顶多不过早一小时!”安德烈急忙回答。“是我给季莫费套的车,我知道他们是怎样驾车的。他们怎么能和我们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们哪能比得上我们快。肯定不会早到一小时!”安德烈热心地抢着说。马车夫是个年纪不算老的精瘦汉子,头发略带棕黄色,穿着紧腰细褶长外衣,左手臂上搭着农民穿的一件厚呢上衣。

“要是只晚一小时,我就赏你五十卢布的酒钱。”

“一个钟头是有把握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们半个钟头也早不了,甭说是一个钟头了。”

米佳虽然忙着张罗,可他说话和吩咐都很奇怪,杂乱无章,毫无条理,彼得·伊里奇认为有必要插手帮他一下。

“要四百卢布的东西,不能少于四百卢布,必须和上次完全一样。”米佳吩咐说。“四打香槟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干吗要这么多,这是为什么?等一等!”彼得·伊里奇大声吼叫。“这是什么箱子?装了什么?难道这些东西值四百卢布?”

正在忙碌的店员用甜言蜜语向他说明,第一只箱子里只有半打香槟和“一些马上急需的”小吃,糖,果汁软糖等等。至于最主要的“用品”立刻另外装运,像上次一样装在另外一辆车里,也是三驾马车,会准时到达的,“最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晚一小时送到”。

“不得超过一小时,一定不能超过一小时,尽量多装些果汁软糖和牛奶软糖,那里的姑娘喜欢吃这玩意儿。”米佳热烈地坚持。

“牛奶软糖多就多些罢。不过你干吗要四打香槟酒?一打就够了。”彼得·伊里奇快要发火了。他开始讲价钱索取账单,他不愿就此罢休,可是他总共才挽回了一百卢布。最后商定,发货的总值不得超过三百卢布。

“哎,你们见鬼去吧!”彼得·伊里奇叫喊起来,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这些钱来得容易,那就随手扔好了!”

“你过来,精明鬼,上这儿来,别发火。”米佳把他拉到铺子后面的一间屋里。“他们马上会给我们送一瓶酒来,我们就来喝几杯。哎呀,彼得·伊里奇,我们一起去吧,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

米佳在一张铺着肮脏台布的小桌子旁的藤椅上坐了下来。彼得·伊里奇坐到他对面。香槟酒立刻端了上来。还问两位老爷要不要牡蛎,“刚刚运到的上等货”。

“让牡蛎见鬼去,我不吃,什么也不要。”彼得·伊里奇几乎是恶狠狠地顶了回去。

“吃牡蛎没有时间了,”米佳说,“而且也没有胃口。你要知道,朋友,”他突然动情地说,“我从来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有谁会喜欢这样!三打香槟酒请乡巴佬,对不起,谁都会恼火。”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高级的秩序。我身上就没有秩序,高级的秩序……但……这一切都完了,没有什么可伤心的。晚了,随它去吧!我的一生都是乱七八糟,现在应该恢复秩序了。我在说双关俏皮话,是吗?”

“你在说胡话,而不是说双关俏皮话。”

“光荣归于天国的上帝,

“光荣归于我身上的上帝!

“这一行诗发自我内心深处,这不是诗,而是眼泪……是我自己创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子拖他的时候……”

“为什么你突然讲到他?”

“为什么我突然讲到他?废话!一切都快结束了,一切差别都将消失,到了最后的界限——便什么都完了。”

“说真的,我老是想到你的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吧,别胡思乱想。我爱生命,我太热爱生命,爱得过分了,简直爱得令人恶心。不说了!为生命,亲爱的,我们干杯,我提议为生命举杯!为什么我对自己感到满意?我卑鄙,但我对自己满意。同时,我又为我卑鄙却又自傲而苦恼。我要赞美造物,现在我愿意赞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要消灭一只发臭的虫子,让它不再爬行,不再损害别的生命……亲爱的兄弟,让我们为生命干杯!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可贵!没有,没有!为生命和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干杯。”

“那就为生命,也许也为你的女王干杯。”

他们干了一杯。米佳虽然很兴奋,说话东拉西扯,但似乎很忧郁。总好像有一种难以消解的深重忧虑盘踞在他心头。

“米沙……这是你的米沙进来了吗?米沙,亲爱的,过来,你给我喝了这一杯,为金发的、明天的福波斯……”

“你干吗给他喝!”彼得·伊里奇气呼呼地叫了一声。

“那就请你同意,让他喝吧,是我要他喝的。”

“唉!”

米沙喝了一杯,行了礼就跑了。

“他会记得长久些。”米佳说。“我爱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人间的女王!我很悲哀,很悲哀,彼得·伊里奇,你记得哈姆雷特的话吗:‘我是这样悲哀,这样悲哀,霍拉旭……唉,可怜的郁利克!’这是我,也许我就是郁利克,我现在就是郁利克,以后就成为颅骨。”

彼得·伊里奇听着,一声不响,米佳也沉默不语。

“你们这条狗是什么种?”他发现角落里有一条黑眼睛的小狮子狗,便突然漫不经心地问店员。

“这是老板娘瓦尔瓦拉·阿历克赛耶芙娜的,”店员回答说,“她刚才带来的,忘记在这里了,等一会要给她送回去。”

“我也见过那样的一条狗……那是在团里,”米佳沉思着说,“只不过那只狗的一条后腿跛了……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问你:你一生中有没有偷过东西?”

“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我是说有没有从别人口袋里掏别人的东西。我不是指公家的,公家的大家都拿,当然,你也捞……”

“见你的鬼去吧!”

“我是指拿别人的东西:直接从口袋里,从钱包里偷,有过吗?”

“有一次我偷了妈妈的二十个戈比,我才九岁,从桌子上拿的。悄悄地拿了就紧紧攥在手里。”

“后来怎样了呢?”

“没有什么。我藏了三天,觉得害臊,便承认了,交了出去。”

“后来又怎样?”

“自然挨了一顿揍,你问这干吗,你自己就没有偷过?”

“偷过。”米佳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偷了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地问。

“偷了母亲的二十个戈比,还只有九岁,三天以后交了出来。”米佳说完以后突然站了起来。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该动身了吧?”安德烈突然在铺子门口大声说。

“都准备好了吗?走吧!”米佳开始慌乱起来。“还有最后一个故事……马上给安德烈来一杯伏特加,喝了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小杯白兰地!这匣子(装有手枪的)放到我座位下面。再见了,彼得·伊里奇,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原谅。”

“你明天不是要回来吗?”

“一定回来。”

“您是不是现在就把账结了?”店员凑上来说。

“啊,是的,结账!一定结掉!”

他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抽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票子,丢在柜台上,急急忙忙走出铺子。大家跟在他后面送行,向他鞠躬,祝他一路顺风。安德烈刚喝过白兰地,清了清嗓子就跳上了驾车的座位。可是米佳刚要坐进马车,费妮娅突然非常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气喘吁吁跑过来,在他面前把双手交叉叠在一起,喊叫着跪倒在他脚下。

“老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亲爱的,请别去伤害小姐!我可全都对您说了……也别去伤害他,就是她原先那个情人!他现在来娶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特意从西伯利亚回来……老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千万别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哎呀,原来如此!现在你到那里会闯祸的!”彼得·伊里奇嘟囔着。“现在我全明白了。还有什么会不明白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你把手枪交给我,如果你还想堂堂正正做人的话。”他大声对米佳叫喊,“听见没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手枪?且慢,亲爱的,我一定把它们丢进路上的水塘里,”米佳回答说,“费妮娅,起来,不要跪在我面前,米佳不会去害人,从今以后这个愚蠢的人再也不会去害人了,费妮娅,听我说,”他坐进马车后对她大声说,“刚才我欺侮了你,请你原谅我吧,宽恕和原谅一个卑鄙的人……如果你不原谅,那也无所谓!因为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吧,安德烈,快赶车!”

安德烈驱车出发,铃铛响了起来。

“再见,彼得·伊里奇!我的最后一滴眼泪将为你而流……”

“他还没有醉,可满嘴都是胡话!”彼得·伊里奇目送他远去后心里想。他原来打算留下来监督他们把其余的物品和酒装上车(也用三驾马车),因为预见到他们要耍手段和算计米佳,但是突然他对自己恼火起来,啐了一口,便到酒店去玩台球了。

“真是个傻瓜,虽然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他一路上自言自语,“格鲁申卡原先的那位军官我也听说过。如果他来了,那么……哎,这两支手枪!咳,见鬼,我算什么,我是他的舅爷还是什么?随他们去!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他们只会大喊大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喝醉了就打架,打架以后再和好。难道这是干正事的人?什么‘我退出’,‘我惩罚自己’——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他以前在小酒店里喝醉后叫喊这种话已经有一千次了。可现在他没有醉。‘精神上醉了’——那些不要脸的人喜欢说漂亮的话。莫非我是他的舅舅?他不可能没有打架,满脸是血。可能跟谁打架呢?在酒店里我会了解清楚的。手帕上也都是血……呸,见鬼,它还留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呢!”

他到酒店时情绪很坏,马上开始打台球。打完一盘以后他情绪快活了。待第二盘结束他突然与他的一个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钱了,竟有三千之多,这是他亲眼看见的;还说米佳又和格鲁申卡到莫克罗耶去寻欢作乐了。这消息使听到的人都感到格外好奇。他们纷纷议论起来,也不开玩笑,反而严肃得出奇。甚至停止了打台球。

“三千?他从哪儿弄到这三千卢布?”

他们开始追问。对有关霍赫拉科娃的说法表示怀疑。

“会不会抢了老头子的钱?”

“整整有三千卢布!总有点不太对头。”

“他扬言说要杀死父亲,这儿的人都听见过的。他谈到的恰好是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突然他开始冷淡而简短地回答大家的盘问。他一句也没有提到米佳脸上和手上沾满鲜血的情况,而到这里来的路上他本来是打算要讲的。开始打第三盘台球,关于米佳的议论逐渐停了下来;第三盘台球结束后彼得·伊里奇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放下球杆,也没像原来打算的那样在这里吃晚饭,就离开了酒店。到了广场,突然他莫名其妙站住了,甚至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是想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了解一下是否出了什么事。“犯不着为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去吵醒人家并惹出麻烦来。咳,见鬼,我难道是他们的舅爷吗?”

他怀着非常恶劣的心情径直走回家去。突然他想起了费妮娅:“唉,见鬼,刚才应该详细问问她,”他懊恼地想了想,“那不就全清楚了。”他心中突然燃起了和她谈一谈并了解清楚的迫不及待而执著的愿望,因而在半路上一下子拐向格鲁申卡居住的莫罗佐娃家。他走到大门口敲了一阵。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响起的敲门声又似乎突然使他清醒过来并引起了他的恼怒。房子里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人出来开门。“这一下我可要惹出麻烦了!”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想道,但他没有一走了之,反而突然开始重新拼命敲门。敲门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不行,我一定要敲开,一定敲开!”他嘟囔说,他每敲一下,恼恨自己的感觉也增加一分,简直到了发狂的程度,但同时他又更加用力地敲打大门。

六、我亲自来了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马车在大道上疾驰。到莫克罗耶有二十余俄里,但安德烈的三驾马车跑得飞快,只要一小时零一刻钟就可以赶到。全速行驶使米佳精神焕发。空气清新而凉爽,在洁净的天幕上闪烁着一颗颗巨大的星星。这就是阿廖沙跪倒在地,“狂热地发誓要永远热爱大地”的那个夜晚,也可能就是那个时刻。米佳心里很是不安,非常不安,虽然许多东西在撕裂着他的心,但此时此刻令他心驰神往的只有一个女人,只有他的女王,他要飞到她身边,想最后看她一眼。我只指出一点:他心里甚至从未出现过丝毫怀疑。如果我说这个好妒忌的人对新来的人,对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新的情敌,对这个“军官”一点醋意也没有,大家也不会相信我。如果冒出了一个别的什么人,那么他马上会妒忌,说不定可怕的双手就会沾满鲜血。但是现在他乘着三驾马车疾驰的时候,他对这一个,对“她的第一个情人”不仅不感到妒忌的仇恨,甚至连敌意都没有——虽然他还从未见到过他。“这是无可争议的,这是她和他的权利,这是她的初恋;在五年之内她都没有忘记,就是说,在五年内她只爱他,可是我,我又何必掺和进去呢?我又算什么,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退出吧,米佳,你该让路!再说现在我又是什么?就是没有这位军官一切也都完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来,那么一切也照样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他还能思考,那么他用这些话可以大体上表述出自己的情绪。但当时他已经无法思考。他现在的全部决心产生于一瞬间,没有经过思考,还是在不久前,在费妮娅那儿,从她讲出第一句话起,他已经下定决心并考虑到了可能引起的一切后果。但是,尽管已经下了决心,但他心里总感到不安,简直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决心并没有给他带来平静。许许多多难忘的往事折磨着他。这种心情有时使他感到奇怪:难道他不是已经白纸黑字给自己写下了判决:“我惩罚自己并惩罚我的一生”,而且这张纸就在身上,在他口袋里,早就准备好了的;手枪不是早已装上子弹,他早已决定怎样去迎接明天“金发福波斯”的第一道炽热的光芒,然而他无论如何还是无法与使他痛苦不堪的种种往事彻底决裂。他非常痛苦地感觉到这一点,这种想法使他内心深深感到绝望。途中有一瞬间他突然想叫安德烈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拿起上了膛的手枪了结一切,也不用等到黎明了。但这瞬间像小小的火花一样消逝了。而且三驾马车跑得飞快,“吞噬着大地”,随着目的地的临近,对她,只对她一个人的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了他的心,并驱散了他心头的种种可怕幻影。啊,他多么想看看她,哪怕是匆匆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从远处!“她现在和他在一起,因此我才要看看她现在和他,和原先的情人在一起的情形,我需要的也仅此而已。”对这个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他心里从未涌现出如此强烈的爱,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清新的感情,一种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感情,一种近乎祈求、不惜在她面前死去的柔情。“我会死的!”他突然怀着某种狂热的激情说。

他们走了将近一小时。米佳沉默着,而安德烈虽然是个爱唠叨的汉子,也一声不吭,似乎不敢说话,只是拼命赶着他的“瘦马”——那三匹精瘦的、跑得飞快的枣红马。米佳突然惊慌失措地大喊:

“安德烈!要是他们睡了怎么办?”他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而在这之前他一点也没有想到。

“他们肯定已经睡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米佳痛苦地皱起双眉:真的,他何苦赶来……还怀着这样的感情……而他们却在睡觉……可能,她也睡了……一股恼怒的情绪在他心里升腾起来。

“快赶,安德烈,加把劲,安德烈,快!”他疯狂地叫喊。

“说不定他们还没有睡,”安德烈沉默半晌后断定。“刚才听季莫费说,那里有很多人……”

“在驿站?”

“不是驿站,在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里,那是个私人的驿站。”

“我知道,那你怎么说有很多人?哪儿来那么多人?他们是什么人?”米佳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后十分不安,紧紧追问。

“季莫费说,都是老爷,两个是城里来的,他们是什么人就不清楚了,季莫费只是说,两位是本地的老爷,还有两位好像是外地来的,可能还有别的人,我没有详细问他。他还说,他们在打牌。”

“玩牌?”

“要是在打牌,兴许他们还没有睡,我想,现在最多十一点,肯定不会超过十一点。”

“快赶,安德烈,快走!”米佳神经质地叫嚷。

“老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别生气才好,我怕惹您生气,老爷。”

“你怎么啦?”

“刚才费多西娅·马尔科芙娜跪在您面前,求您不要去害女主人和另外一个什么人……可是,老爷,我却把您送到那里去……请原谅我,老爷,我是良心上过不去才这样说的,可能我说了蠢话。”

米佳突然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不是马车夫?是马车夫吗?”米佳发疯似的说。

“是马车夫……”

“你知道应该给人家让路。要是不肯给人家让路,横冲直撞压上去,说什么我要走,这还算什么马车夫!不行,马车夫,不能压上去!千万不能压死人,不能毁掉别人的生命;如果你毁了别人的生命,你就惩罚自己吧……如果你伤害、毁灭了别人的生命,你就应该惩罚自己并走开。”

米佳完全像歇斯底里发作那样一口气说出了这番话。安德烈虽然对老爷的话感到惊讶,但还是继续着谈话。

“这是真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说得对,不能压死人,也不能折磨人,对任何一个生灵都是一样,因为任何一个生灵都是上帝造出来的,就拿一匹马来说也是这样,有人就平白无故去伤害它,连我们赶车的也有人这样干……而且他可以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对着你直冲过来。”

“冲向地狱?”米佳突然打断了他,出人意外地咯咯干笑起来。“安德烈,你是直心肠,”他又紧紧抓住他的双肩,“你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会不会下地狱?你看会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这取决于您,因为您是我们的……您瞧,老爷,上帝的儿子在十字架上钉死以后,他离开十字架就直接到了地狱,把那里受折磨的罪人放了。地狱以为今后再也没有罪人到它那儿去了,便开始唉声叹气。那时主就对地狱说:‘别唉声叹气,地狱,因为从现在起,所有的大官,有权的人,主审法官和富人都要上你这儿来,你这儿一定会挤满了人,和过去一样,直到我下次再来,’这是真的,这是他说的……”

“这是民间神话,太棒了!安德烈,给左面那匹马抽一鞭子!”

“很清楚,老爷,地狱就是为那些人准备的,”安德烈朝左面的那匹马抽了一鞭子,“可是您,老爷,简直就像一个孩子……我们是这样看您的……虽然您火气大,老爷,这是事实,但因为您直爽,主会原谅的。”

“那你原谅我吗,安德烈?”

“我原谅您什么,您又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不,我是说你一人代表大家,就在现在,马上,就在这里,在路上,你能代表大家原谅我吗?你说吧,好心人!”

“唉,老爷!我替您赶车真有点儿怕,您的话是多么奇怪……”

但米佳没有听清楚。他拼命祈祷并发疯似的自言自语。

“主啊,接受我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吧,但不要审判我。你别审判,放我过去吧……你别审判,因为我自己审判了自己;你别审判,因为我爱你,主啊!我卑鄙,但我爱你;要是你把我打入地狱,我在那里也将爱你,并从那里高喊我永远爱你……求你成全我的爱……就在这里,就在现在成全我的爱,在你射出炽热的光芒之前,不过五小时……因为我爱我心灵的女王。我爱,而且不能不爱。你自己完全了解我。我赶到以后,就跪倒在她面前说:你抛弃我是对的……永别了,忘了你的牺牲品吧,你千万不要感到不安!”

“莫克罗耶到了!”安德烈叫了一声,用鞭子指向前方。

透过茫茫夜色,突然显现出散落在广漠大地上的一片轮廓分明的房舍。莫克罗耶村有两千人,但这时候都已睡了,只是有些地方偶尔还有稀疏的几盏灯光在黑暗中闪烁。

“快赶,快赶,安德烈,我来了!”米佳像发热病一样大叫道。

“还没有睡!”安德烈又说,用鞭子指着普拉斯图诺夫的客栈。客栈就在村口,六扇临街的窗户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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