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虽然这是后面才想起来的,但正是在那一时刻,多崎作放弃了不再一心认真求死。他凝视着全身镜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裸体,确认了那里显示着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那个夜晚,在梦中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嫉妒(之类的)的情感。天亮时,与死之虚无朝夕相对的那五个月的黑暗的日子已经在他的身后了。
那时大概,那份灼热的嫉妒借由梦这种形式,通过了他的内部,与此前执拗地纠缠着他的向死之心相抵,消除殆尽了吧。就像是猛烈的西风吹散了厚厚的云层那般。这是作的推测。
残留下来的唯有近乎看破世事似的平静。那是一种缺乏色彩,风平浪静一般的中性的情感。他孤自一人坐在又旧又大的空置的房子里,一直倾听着巨大而古老的挂钟计时发出的虚无之音。嘴闭着,目不转睛的只是盯着着指针前进的样子。随后像是薄膜般的东西把自己的情感包裹了好几层,心中留出着空白,结结实实地老去了一个小时的时光。
多崎作渐渐开始正常的吃饭了。买来新鲜的食材,做些简单的料理来吃。即使这样,一时掉了的体重也没恢复多少。近半年的时间里,他的胃像是彻底的收缩掉了。只要吃了超过一定的量,就会呕吐出来。此外,作开始在早上很早去学校的泳池游泳。由于肌肉的量掉了很多,就连上楼梯都气喘不上来,而且他也觉得哪怕只是少许,也一定要回到原来的状态。买来新的泳裤和眼镜,每天自由泳一千到一千五百米。然后去健身房,默默地使用器械作锻炼。
经过几个月饮食的改善和规律的运动,多崎作的生活大抵上回到了过去健康的节奏。必要的肌肉也长了出来(不过是以与先前大不相同的方式),背脊也伸展开了,脸上也再次出现了血色。早上醒来也有了久违的有力的晨勃。
正好那时候,母亲难得独自来东京了。也许是作最近的言行举动有些异常,正月里也没回家,母亲因为担心来探望他了。母亲看到他时惊得都说不出话了,仅仅数月不见,儿子的外表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但作告诉她:“这不过是因为人长大了的自然变化,现在自己需要的只是几套能适应新的身体的衣服。”,母亲便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想着这大概就是男孩子成长必经的过程吧。母亲在只有姐妹的家中长大,结婚之后也带惯了女儿。要怎么养育男孩子,她是一点儿都不清楚。所以反倒是很乐意和儿子一起去商场,买了整套的新衣服给作。买的是母亲喜欢brooksbrothers和polo这两个牌子。旧的衣服的处置或是扔掉了或是捐了。
作的相貌也变了。照镜子的话,映照出来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看上去肉乎乎的,虽然相对端正,但却何其平庸而又缺乏特点的脸庞了。镜中那个看向自己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脸颊线条像是被熨斗压过那般的削立冷峻。那双眼中浮现了崭新的光芒。这是连他自己都从未见过的光芒,孤独而无所欲求,只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寻求完结。他的胡子也忽然变浓密了,到了每天早上都要刮的程度。连头发也长的比以前更长了。
对于自己新得到的样貌,作并没有特别的中意。既不喜欢,也不厌恶。那不过是张假面,因为方便拿来凑合用罢了。但他还是觉得庆幸,自己的样子至少不是自己之前的那张平庸的脸了。
不管怎样,过去那个名为多崎作的少年已经死了。他像是消失在了那片荒芜的黑暗中一般停止了心跳,被埋葬在森林的一块小小的平地里。就在人们还在沉睡的黎明前,静悄悄地秘密地。就连墓碑也无。现在站在这里有着呼吸的,是内部被替换了的崭新的“多崎作”。但是,知道这中间奥妙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他自己也不想把这个真相告诉任何人。
多崎作依旧东奔西走去看各处的车站,画着车站内部的素描,一节不拉的上着大学里的课。早上起来冲澡洗干净头发,吃完饭后一定会刷牙。每天早上会叠被子,自己把衬衫熨平整。他努力着尽量让自己不空闲下来。晚上读大约两小时的书,大多是历史书或是传记。这样的习惯很久以前就养成了。依照着习惯,生活得以继续下去。但是他已不再相信完美的共同体,也不再感觉到化学反应cheistry般的温暖了。
他每天在浴室的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一会儿。然后一点一点从心里去熟悉新的(被替换了的)自己这一存在。就像学习新的一种语言,把新的语法记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