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河直之之章(1/2)
1
看到刚上车的一家子。我变得非常绝望。因为那是世人最想敬而远之的家庭的典型。
四十多岁像是父亲的胖男人拉着三岁左右的女孩的手,女孩的腿粗得像火腿。比他们更显富态的母亲右手抱着婴儿,左手拎着塞得满满的纸袋。估计里面装满了出门时需要带的婴儿用品。
从水户回东京的车上人不多。我一个人舒适地坐在四人席上,将脚搭在对面座位上看报纸。但这种轻松自在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别的地方也有空位,但基本都坐着两三个人,没有能让刚上车的肥胖家庭坐下的余地。
母亲看着这边。我急忙将脸转过去,看着窗外的夜景。
“啊,孩子他爸,那里有位置。”
车窗映出那个肥胖母亲直奔这里的身影。我似乎能感觉到她脚步的震动声。
她先将纸袋放在我旁边,估计是在表示她会坐在这里。没办法,我不得不将脚从对面的座位放了下来。
接着父亲也过来了。
“哦,正好有空位。”
父亲刚打算坐下,小女孩却开始磨人。她好像是想坐靠窗的位置。
“好,小真坐那边。咱们把鞋脱了啊。”
父亲照顾女儿,母亲则忙着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
折腾半天后,一家子终于坐了下来。抱着婴儿的母亲坐在我旁边,她的对面坐着父亲,父亲旁边则是那个小大人一样的女孩。
“不好意思,我们太吵了。”父亲终于向我道歉。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并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没关系。”我只能这么说。
因为没有能翻开报纸的空间,我只能把报纸叠好收了起来。旁边的女人占了一半以上座位,挤得要命。我不露声色地调整坐姿,以此来表达不满,但女人那肥大的臀部完全没有动。
我松了松领带。本来穿着丧服就让人不舒服,没想到还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夫妻俩开始聊天。虽然不想听,还是会传进耳朵里。我刚开始完全搞不清他们在聊什么,但很快察觉到好像是在说亲戚的坏话,例如礼金不多,酒风不好。他们好像是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去露面。两个人的语调与标准语有点不一样。我听出了是茨城方言。或许不能说是听出,只是之前一直被这种方言包围而已。
穗高诚的第二次葬礼是在他老家所在的镇礼堂举行的。因为正式葬礼已结束,这次相当于是由当地居民举办的追悼会。亲朋好友聚集在二十叠的大厅里吃菜喝酒,哀悼穗高诚的离去。
我一直以为穗高诚的人气早已过去了,但在那群人中好像并非如此。在老家,他依然是个名人。参加追悼会的人都熟知他的作品,并为他感到骄傲。看到坐在我对面的老妇人在流泪,我便问她是否与穗高诚很熟。她回答说,虽然住得很近,但并没有见过他。可是一想到这里最有出息的人遇到了不幸,就忍不住会流泪。
不过,根据这种情形就断定穗高诚的人气还没有消失,则是大错特错。因为出席追悼会的人所说的有关穗高诚的话题全是他事业巅峰期的,诸如小说获奖、成为畅销书的作品被拍成电影大受欢迎等等。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看来,这些人中没有人知道穗高亲自参与制作的电影以失败告终,并成为穗高企划开始走下坡路的原因。
追悼会进行到一半时,穗高道彦站起身,邀请亲戚和本地的有识之士讲话。说实话,这可真让人受不了。被点了名的人好像事先都得到过通知,因此多少都对发言有所准备。但正如婚礼上的致辞一样,都是些没完没了冗长而无聊的话。因为没有时间限制,每个人的发言都比婚礼上的致辞长得多。别说是听,光是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难受。我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哈欠。
让我清醒过来的是穗高道彦。他忽然请我发言,说是想听听多年的老友和事业伙伴致辞。
我很想拒绝,但气氛并不允许那么做。没办法,我走到前面,说了几件听众会感兴趣的事,比如与穗高一起去采访旅行、作品取得成功后两人一起干杯庆祝等。发现几个人听到我的讲话后热泪盈眶,我还想是不是有点渲染过头了。
追悼会上没有任何出版界及同行人士出现,是因为我根本没有通知他们。穗高道彦曾拜托我不要邀请这些人,他好像是怕记者会拥到这里。这么做的理由很清楚。他想瞒住出席者,不想让他们知道穗高诚确切的死因。
席间,穗高道彦用了好几次“意外事故”、“原因正在调查”等字眼。另外,他在一开始就清楚地说道:“虽然现在流传着一些毫无责任的猜测,但我们相信诚。”茨城的媒体也报道过穗高的死与浪冈准子自杀的关联性,他可能是为堵住人们的质问而不得不采取了这种办法。
追悼会结束后,我被穗高道彦叫住,说是有些事想谈谈。我看着表说:“别超过一个小时就行。”
穗高道彦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一个矮小的男人等在那里。穗高道彦说,那是他认识的一位税务师。
他们叫我,好像是为了解穗高企划的经营状况,同时也是为了明确今后的经营方针。他们嘴上说会尊重我的想法,但更想表达的意思好像是今后将由他们做主。
我将穗高企划的现状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反正隐瞒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穗高道彦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沉,税务师好像也感到困惑。他们似乎万万没想到穗高竟有借款,或许还一直以为穗高企划是个聚宝盆。
“既然这样,那么穗高企划现在的主要收入来源是什么?”税务师轻声问我,意思像是负面消息已经知道了,下面想了解一下正面情况。
“大概就是……出版物和录影带的版税,还有改编成电影或广播剧后的版权费等。如果写稿,还有稿费。”
但写稿的人已经不在了。
“大约有多少钱?”税务师以一种不怎么期待的表情问道。
“每年都不同,详细数字得回公司才能知道。”
“那个……”穗高道彦插了一句,“发生这样的事情,成了人们的话题,那么会不会能增加以前出版的书的销量呢?”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他那看似忠厚的脸,同时又想起他是在信用金库工作。
“多少会有。”我回答道。
“多少是指……”
“这个无法预测。有可能会畅销,也有可能只能卖一小部分,谁也说不准。”
“还是能卖一些吧?”
“多少能卖一点。”我说道。
穗高道彦与税务师对视,露出困惑和迟疑的表情。估计他们正打着各种算盘。我仿佛听到了他们拨算盘的声音。
他们说以后还会和我联系,便道了别。其实我已经下定决心,因为没必要留恋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让我确信即便继续留在穗高企划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是在东京举行葬礼的时候。虽然当时有很多在穗高生前与他有业务往来的编辑、制作公司和电影界人士出席,却很少有人积极与我打招呼,基本上就是说些吊唁的客套话。而大部分主动与我搭话的人,都是想打听穗高企划承接神林美和子工作的进展情况。当然,他们希望的是这件事就此搁置。
我对他们说:“公司本身都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听到这里,他们明显表现出安心。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觉得出席这次葬礼的目的基本达到了。
老鼠们已经开始逃命。现在只等着沉船。至少我这么认为。
旁边的婴儿开始哭闹。为了哄孩子,母亲开始摇晃身体。我被挤得更加难受。
“是不是饿了?”父亲问道。
“刚给他喂过奶啊。”
“那是不是该换尿布了?”
“也许。”母亲将脸靠近婴儿的下半身闻了闻,“但好像不是。”
婴儿的哭声变得更大。母亲嘴里只说“哎哟哟”,却也没想出什么具体的对策。
“麻烦出去一下。”我拿着报纸起身。
母亲立刻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好像看出我打算移到别的位置。估计他们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我在过道上寻找座位。刚才明明还有很多空位,现在却基本坐满了人。倒不是没有空位,但旁边不是彪形大汉,就是带着孩子的大人,总之都不理想。没办法,我站在车门旁,靠在扶手上。
车身摇晃,我不得不用双脚保持平衡,以防跌倒。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在那一家子过来时赶紧移到别的座位。
归根结底,我在工作上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我是指穗高企划的事。其实,我早就应该不再指望那里,另找一份工作。没有看穿穗高诚才思枯竭而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东京的葬礼来了几位与穗高诚有过交情的作家,其中也有近年来人气暴涨的作家。以前穗高还半开玩笑地问他,以后是否可以由穗高企划全权负责电影改编的各项事务。一旦成为名作家,会有很多制作公司希望将原作拍成电视剧或电影。商谈这些事以及决定改拍后的杂事颇为琐碎,而作家群体中的大多数人不大擅长交涉稿费等问题,因此可以由穗高企划代劳。当然,穗高的算盘并非只做中介,还打算向电视台推销以该作品为蓝本的新构思等。
在葬礼过程中,我曾主动接近过几位作家,试探他们是否需要所谓的经纪人。结果如我所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好像都不愿与穗高企划的员工谈论这种事。
这意味着我已经失去了在这个行业赖以生存的机会和手段。
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就算穗高活着,穗高企划也无法摆脱早晚会倒闭的命运,我无非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对此,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作为一个男人,我做什么都能糊口。但压抑自己的思想,则没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听见那个女人哄孩子的声音。真令人厌烦!对周围的大人来说,简直就是意外的灾难。
如果浪冈准子在这里,她应该不会皱眉。每当看到带着婴儿或小孩的女人,她都会露出羡慕、悲伤和后悔交织在一起的眼神。那时,估计是无意识的,她的手往往会放在下腹部。
我回想起遗书中的表述。不知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的。
想到浪冈准子,我的胃与胸膛的中间部位便开始发热。热流上下翻滚,有时还会刺激泪腺。我咬着嘴唇,强忍住那股冲动。
2
刚回到住处,莎莉就从堆在角落的纸箱后面跑了出来。它喵地叫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我刚脱下丧服,换上宽松的衣服,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无线分机坐到床上。“喂,你好。”
“请问是骏河先生吧?”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练马警察局的加贺。”
我觉得有一团黑色雾霭状的东西缭绕在心里,原本就疲惫的身体变得更为沉重。
“有事吗?”我生硬地问道。
“有件事想了解一下。我现在就在附近,不知上门拜访是否方便?”
“这,不大方便……因为屋子里很乱。”
“那我就在附近的咖啡店等你,能麻烦出来一下吗?”
“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要不改天吧。”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希望你配合。”
“可是……
“我会把车开到公寓前面,请下来一下吧。不会耽误太久。实在不行,也可以在车里聊。”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霸道。即使今天不答应他,估计明天还会过来。
“好吧,请上来吧。但屋子里真的很乱。”
“没关系,请不用费心。那我现在就去打扰了。”加贺以从容不迫的语气说完后,挂了电话。
不知他到底想打听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那个警察从一开始就对准子的死抱有疑问,还说她的头发上沾有草坪上的草。
这时门铃响了。挂掉电话才过了三分钟,看来他真的是在附近,搞不好一直在某个地方等我回来。
我拿起对讲机的话筒说了声:“来了。”
“我是加贺。”
“你来得可真快。”
“因为我就在附近。”
我按下开一层自动锁的键。估计再过一两分钟,加贺会来到门前再按一次门铃。我急忙扫了一眼屋内,检查有没有被他看到会不利的东西。屋里很乱,但好像并没有那样的东西。那是一定的。不仅这个房间,其他地方应该也没留下显示我举动的证据。
门铃响了。莎莉好像有点害怕,躲到了椅子下面。我抱着它去开玄关的门。
打开门,我发现门外站着与那天一样穿黑西服的加贺。他正打算低头向我打招呼,看到莎莉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笑容。“是俄罗斯蓝猫吗?”
“你知道的还真多。”
“最近正好见过同一种类的猫,就在动物医院。”
“哦。”我点点头,“看来你已经去过她的医院了。”
“她的医院?”
“就是菊池动物医院。浪冈小姐上班的那家。”
“哦。”这回轮到加贺点头,“不,我去的是另外一家。这么说来,我在菊池动物医院好像没见过猫。也许是偶然,当时的患者都是狗。”
“别的动物医院?”我问完就明白了,“你也养宠物?”
“不,没有。虽然很想,但因工作关系经常不在家,所以只能忍着了。同事中有人养大蜥蜴,我可受不了。”加贺苦笑着说。
“那么,去别的动物医院是……”
“为了调查。”说完,加贺点了点头。
“是别的案子?”
“不。”加贺摇摇头,“我现在只顾浪冈小姐的案子。”
我不禁皱了皱眉。“那有必要去其他动物医院吗?”
“呵呵,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加贺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看来他不打算透露更多。“总之,我能否了解一些情况?”
“请进。”我将门开大。
进入房间后,加贺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室内。不知他的笑容是不是为了让我感到害怕而故意装出来的,但他的眼神却像寻找猎物的肉食动物一样锐利。
我们隔着饭桌面对面坐了下来。我放开了莎莉。
“茨城之行怎么样?”加贺看着挂在衣架上的丧服问我。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结束了。”
我感觉就像是忽然挨了一拳。看来,他早已看穿我会去茨城。也许他知道此事,同时也预测到了我回来的时间。
“听说工作上有来往的人去的不多。”加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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