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3(2/2)
然而,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前来调查的县厅官员仍然认定原因不明。因为污染问题暴露时,东西电机已撤去三氯乙烯储存罐及其配套管道设施,使用的溶剂也全部换成了三氯乙烷。显而易见,这是政府与企业狼狈为奸,企图在向市民公布调查结果前隐瞒这起公害事件。尽管东西电机采取了承担水管拆换费、安装水源净化设备等一系列实质性赔偿措施,但全都打着捐赠的幌子。
如此一来,理应开展的居民健康调查也没有进行,这起事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了句号,一切被彻彻底底地瞒了下来。
但随着新生儿残疾率上升,这个问题再度成为热议的焦点。那位信用金库的职员发起组织了受害者委员会,对东西电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但企业方坚持主张自己与残疾婴儿无关。这场拉锯战目前仍在继续。
这个问题暴露时,我幼小的心里便确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亲也这么说。虽然离工厂距离稍远,但母亲喝了当地的井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心脏畸形是这一时期出生的残疾婴儿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父亲最终没有加入受害者委员会。他所做的只是找到我们现在的住所,安排搬了一次家而已。
“东西电机的发言人说不一定是工厂的问题,况且折腾来折腾去,春美的身体也不会因此好转。”对于我和母亲的不满,父亲不耐烦地这样说道。
此后不久,我就知道了父亲态度消极的理由。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承包的业务几乎都来自东西电机。如果让对方得知自己加入了受害者委员会,经营肯定会立刻陷入困境。
“明白了吧?要是你爸的公司招揽不来业务,不仅我们,连公司的职员也会受到牵连。”母亲难过地说。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顿时对父亲、对成年人的社会失望透顶。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女儿不计得失、奋不顾身抗争的父亲。
从此我很少再跟父亲开口讲话,并且更加疼爱春美。既然父母畏首畏尾无所作为,只能由我来保护她了。高一时,我参加了受害者委员会的集会,并签下名字。我特意在自己的名字和学校名上画了很多圈,盼着东西电机的人能注意到。
然而,得知绯子的父亲是何许人也之时,我此前的叛逆举动通通变得不堪一击。绯子的父亲水村俊彦是东西电机半导体工厂实际的负责人,也正是与政府勾结隐瞒高科技污染的元凶。
我心想,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首先,我对父亲为何选择搬到这里产生了疑问。答案很快就找到了:这里距东西电机的总部很近,包括公司高层在内的很多职员都住在这里。显而易见,我们只是从东西电机下属分公司附近搬到了总部附近。仔细想想,父亲既然指望拿到东西电机的订单,肯定会选择一个方便交易的场所。
我和绯子住在同一个地区,又年纪相仿,所以进入同一所学校也不是多大的偶然,尤其修文馆高中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只要绯子不选择私立贵族女校,进入这所高中顺理成章。
至此,所有巧合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但我无法确定,绯子与我交往是否也完全出于偶然。
我联系了绯子。她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一直对父母隐瞒你的事,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察觉了。非常抱歉。你很吃惊吧?”
“是啊。”我在电话里说,“好久没这么吃惊过了。”
“听说要把你叫来家里的时候,我竭力反对,但爸爸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他那个人一旦把话说出口,就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了。”
“好像是那样啊。”我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绯子,你知道我是西原制作所社长的儿子吗?”
隔了片刻,她才回答: “知道啊。”
“从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
“所以你才接近我?”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说:“这件事我想见面之后再说。”
“好吧,就按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我之所以愿意去会会水村俊彦,不是想看绯子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而是觉得这是一个能够对夺走春美健康的人当面抗议的绝好机会。父母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当天母亲在递给我准备好的礼物时特意叮嘱道:“今天可不许说多余的话啊!否则你们俩就无法继续交往下去了。”
“知道啦。”我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内,是一幢尤为引人注目的楼房。要是放在乡下,说它是文化馆肯定都有人信。
绯子出门迎接我。她身穿毛衣配宽松长裤,看起来比圣诞节时小了不少。或许她在家的装扮比较孩子气吧,我想。
来到会客室不久,水村俊彦走了出来。听说他已年过半百,但结实的身体和红润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
水村心情非常不错,侃侃而谈,喜笑颜开。但这多半是逢场作戏,从他不时向我投来的冷酷眼神中可以读出这一点。世上应该不会有见到与自己女儿交往的男人还会心情愉悦的父亲。
即便如此,如果这种无关痛痒的谈话能够继续下去,这次碰面倒也会在愉快的氛围里结束。但我不想这样,于是把积攒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关于春美的事—春美的身体状况和原因。
水村眼中立刻现出不悦,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嘴角虽残留笑容,但大概只是个人习惯而已。
“根据最终的结论,污染源不是我们的工厂。”他假惺惺地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支付净化设备的费用?这不等于承认了罪行吗?”学不来拐弯抹角地委婉指责,我严词反驳。
“想不到你会用罪行这个词,我很意外。在开辟新领域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无法预料的情况,但这不是认罪的意思。既然当地居民抱有一些不安,我们就想为他们消除掉,仅此而已。按理说算是一种诚意吧。”
“如果是那样,希望你们把诚意传达给受害者。”
“对于什么受害者,我不太清楚。污染和健康状况的关联都是那些所谓受害者委员会的人信口胡说的,并没有得到医学上的证明。”
“统计数据清清楚楚!”我抬高了声调,“我妹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未免太过分了。你稍微冷静点好不好?千万不要被受害者委员会这种组织蛊惑,他们那些人无非是挖空心思找理由来敲诈有钱人罢了,就跟那些故意撞车然后勒索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在交涉的时候故意带来几个先天残疾的孩子,另一方面又坐享工厂生产的高科技产品带来的恩惠,真是精明啊。要是半导体技术不进步,那些穷人哪里买得起电视!”
我没冲上去揍他,不是因为这里是水村家的客厅,也不是担心影响父亲的工作,而是用余光看到了绯子惴惴不安的神情。
不一会儿,水村声称有事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说了句:“你们慢聊。”当然,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我随即也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绯子没有挽留,而是说“我送你到门口”。从玄关到大门的路比较长,可以边走边说会儿话。
“对不起。”走出玄关后,她立刻道歉,“我爸脑子不太正常。他已经把灵魂卖给那些叫作公司和工作的恶魔了。”
“早就料到他是那种人了。”我目视前方说道。
绯子沉默片刻后说:“爸爸曾收到过一张受害者委员会签名表的复印件。”她的声调发生了变化,“那里面出现了你的名字。因为是同一所高中,我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高一时参加的那次集会,我立刻想起来。“所以你才接近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事情。关于受害者的,越详细越好。因为爸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关于受害者……吗?”原来不是关于我,我在心中默念。
“我觉得爸爸做得很过分。认识你之后,我充分了解到了这一点。我想尽自己所能来赎罪,真心实意地。”
“原来是这样。”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看来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竟然一直以来都是绯子你在同情我。”
“同情……”她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词语。
“别说了,”我再次迈开步子,“够了!”
“西原!”
“用不着你同情。而且你这家伙也没有指责那个人的资格,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赚来的钱买的吗?就算是同情那些受害者,也不过是你这种大小姐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我们不需要那种同情,那样只会显得我们更悲惨。”我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再见。”
我感到很受伤害。比起对水村俊彦的愤怒,得知与绯子的关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我的心理冲击要强烈得多。
第二天,父亲苦着脸回到家。看出他有话要说,我抢先开口道:“我再也不会和水村的女儿见面了。”
“哦……”父亲看起来如释重负。一定是水村警告他,别再让儿子接近他的女儿。
那天之后,我开始自暴自弃。为忘却烦恼,我一心扑到棒球上,训练结束后也迟迟不愿回家。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愤怒。
就在那时,宫前由希子填补了我内心的这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