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8(2/2)
“不是……必须说出理由吗?”
“啊,那倒不必。”青地把两手放在会议桌上,不时交叉手指。很显然,我的拒绝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青地抬起脸来。“我想你会后悔的。”
我默默望着他。我也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事,但这是我反复扪心自问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已经明白了究竟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没办法。看来只好找一名候补人了。”也许是认识到了我的决心,青地叹息着说道,“但可惜啊,太可惜了。”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听我这么一说,青地显得有点意外。
这一晚,我在住处等待智彦打来电话。我谢绝去美国一事自然会传入他耳中,他得知后肯定会确认我的真正想法。该如何对他解释呢?我拼命思考托词,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不会让他生疑的理由。因低估他敏锐的洞察力而被他看破谎言的经历,此前已有过多次。
就这样,巧妙的谎言没能想出来,时间却流逝掉了,但这一晚智彦没来电话。我总算先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明天可能就会打过来,或者在ac碰面时他就会问到。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可是到了次日,我既没与智彦碰面,也没接到他的电话。难道我谢绝一事他还不知道?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又过了一天。
我正在研究室写报告,桌上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麻由子的声音。因为是内线电话,看来她也在ac。幸而我周围没人,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偷听。
“你能否出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说。”她说道。
“好的。你在哪儿?”
“资料调查室。不过这儿没法说话,我正要去楼顶呢。”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乘上电梯,前往顶层。麻由子很少主动找我谈话,不,准确地说,以前她从未找过我。她到底会有什么事呢?我反复想象着。难道她改变念头决定去美国了?想到这里,我顿时不安起来,连电梯的移动也觉得缓慢了很多。
我踏着楼梯从顶层登上楼顶,麻由子正背靠护栏站着。她身穿浅蓝色半袖夹克,修长的双腿从同样颜色的裙裤里露了出来。怎么没穿平时那件白大褂呢?我想。
走近后我才发现麻由子正瞪着我。我正要问怎么了,她却先开了口:“为什么要拒绝?”
她的语气中充满责备。我顿时明白了她说的事情,同时也深感意外。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今早去了趟vitec,是被人事部叫去的。”
“你?”仿佛墨水滴落在水里一样,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蔓延开来。
“他们问我,有没有去洛杉矶总部的意向。”
“怎么会……”我顿时觉得耳朵深处像有东西裂开一样,“这么……荒唐。可你今年才刚进入ac啊。”
“我也是那么说的,他们说是特例。”
“特例?”
“他们说一个去美国的人选已经决定下来,可无论如何还需要一个助手来辅助他。他们有一名候选人,只是被对方谢绝了,所以就例外地找我商量。”
我说不出话来,各种念头一齐涌入脑海,就像洗衣机中的衣服一样旋转起来。助手?我只是智彦的助手?不,现在哪里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已经决定下来的一人就是智彦,对吧?这样一来拒绝的就是你了……我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难道真的是这样?”
我右手按着额头靠近护栏,却连眼前的景色都进入不了视野。我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麻由子刚才的话正是我现在的心情。
“是我……”我痛苦地喃喃道,“拒绝的那个就是我。”
“果然……”麻由子在一旁摇头的样子映入眼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个人方面的……原因。”
“可这种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
我两手使劲抓住铁丝网,忍着不喊出来。
“是吗?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就找你谈话……”某种情绪猛地涌上心口,“太愚蠢了,真可笑。我到底是在做什么?”事实上,我真想笑出来,嘲笑滑稽的自己,但面孔却只是丑陋地扭曲了而已。
“那个,敦贺,”麻由子说道,“莫非这跟我那天所说的事情有关?我说不跟他去的事情……”
我沉默不语。铁丝网勒进了手指,可我并未松劲。
“是这样的吧?因此你才拒绝的?”她仍在问。真是令人心痛的追问。
我低着头,顶在铁丝网上。
“因为我想待在你身边。”我答道,“我想只要继续待在你身边,或许就能抓住你的心,说不定就能从智彦那里把你抢过来。我就是这样策划的。你说物理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并且最重要的是……”我停顿了一下呼吸,继续说道,“我不想离开你。”
“怎么会……”
“可这种肮脏的事情是不该想的。我马上就遭到了报应。如果你替我去了,我的决定就毫无意义了。”
“只要要求他们取消就行,还来得及。”
“不,够戗了。算了,”我摇摇头,“这是我自作自受。”
“别这么说,这可是关系到一生的事情。为了……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我,连生活方式都改变了,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吗?”
“我只是做了件对得起自己的事情。”
“可是你也太、太过分了……”
发现麻由子的声音在颤抖,我看了她一眼。泪水已从她眼里滚落,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眼眶红了,紧紧咬着嘴唇,强忍悲伤。我顿时慌乱起来。
“真不好办。你别哭了,根本不是你的错,是我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你,结果作茧自缚。你根本不用在意。”
“可是,照这个样子……”
“真的,没事。”
我缓缓抬起右手,向麻由子的左脸颊伸去。她没有动,一直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眼里充满了血丝。不久,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脸颊。她仍没有动。我用拇指的指肚擦拭她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下方。仿佛感到了静电似的,火辣辣的刺激顿时在我体内激荡起来。我全身僵硬,一阵燥热。
麻由子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指问道:“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我答道。
楼梯那边吵嚷起来,或许是进入午休了,这里恐怕会有人来。我们不由得松了手。
“什么时候答复去美国的事情?”我问。
“他们让明天之前。”
“是吗……跟智彦说了没有?”
麻由子摇摇头。“还没。”
“最好早点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强装出爽朗的声音,“那就再见。”说完,我朝楼梯走去。正好有两个男人带着高尔夫球杆爬上来,似乎想练习击球姿势。我暗暗祈祷,最好别让这两个家伙发现麻由子的泪痕。
以这种精神状态,下午继续坐在桌前是不可能了。我对小山内说自己不舒服,然后便早退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非装病。我真的连站着都很痛苦了。在洗手间照镜子时,我发现自己脸色灰暗,无精打采,同时也明白了小山内立刻就答应了的原因。
我想喝酒,真想醉到连意识都没有,可我径直回了住处。我不知道哪家店大白天就会让人喝酒,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到人前去,只想尽早一个人待着。
房间里还有一瓶未喝完的芝华士和一瓶未开封的野火鸡。将它们全部倒进胃里,大概就会醉得不省人事了。可我把自己扔到床上之后,就连动都不想动了。虽然想醉,却连喝酒的气力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不吃不睡,只是在床上闷闷地打发时间。我究竟是在为丧失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而后悔,还是为彻底失去麻由子而悲伤,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真麻烦,干脆死了算了,我甚至这么想。
就这样待到半夜,我晃晃悠悠地起身,直接喝起半冷不热的威士忌。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是一个劲地灌着酒精。黎明时,我去厕所,却在门口处呕吐起来,吐出的净是黄色的胃液。想吐却吐不出来的痛苦让我满地打滚,就连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都令我心烦。
最终,我决定这一天不去ac了。实验也罢报告也罢,都无所谓。
刚过中午,电话响了。尽管把声音设得很小,铃声还是加重了我的头痛。我像青虫一样扭曲着身子爬下床来,抓起扔在地板上的无绳电话。“喂,我是敦贺。”我只能发出像得了感冒的牛一样的声音。
“是我。”停顿了一下之后,传来了麻由子的声音。一瞬间,我忘记了头痛。
“啊……”我想和她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病了?”
“有点不舒服,不过没事。”
“那就好。”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刚才去了一趟vitec。”
“嗯。”
一瞬间,种种念头在我脑中翻腾起来。为什么要特意给我打电话?难道这是最后的通牒?现在智彦一定在狂喜不已。一切都完了……
“我拒绝了。”麻由子说道。
“啊?”整个大脑变成了真空。“拒绝了?什么意思?”
“就是谢绝了去美国的事情。”
我陷入沉默。她什么也没说。微微紊乱的呼吸通过听筒传了过来。
“为什么?”我问。
“因为……因为我觉得不能去。”她说道。
我还想继续问为什么,却没有问。又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智彦知道吗?”
“不知道。我连征询我去美国意向的事都没跟他说。”
“这样能行?”
“能行。”
“是吗?”我咽了口唾沫,味道是苦的,“这次的事情要对智彦保密?”
“没错。”
“我想跟你见面谈谈。”
麻由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答道:“下次吧。”
我并没有失落。“明白。那就下次见。”
“注意身体哦。”
“谢谢。”
我们挂断了电话。
次日,我去了ac,但魂不守舍,心神不宁,犯了好几次低级错误。别人跟我说话时,我也心不在焉。
“怎么了?你最近有些奇怪。犯了夏季疲劳?”
小山内终于问道。我不但连续缺勤,还一直不在状态,他当然会发点牢骚了。
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返回座位,刚要开始作业,却又想起别的事情。清醒些,有什么心醉神迷的?我斥责起自己。
心醉神迷一词正说中了我真实的心态。我高兴得忘乎所以。麻由子不去美国,而且理由还是对我的体谅,一想到这些,我就禁不住喜滋滋的,感觉就像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黑暗之中,却忽然发现阳光从头顶上照下来一样。
当然,只是如此并不能确定麻由子是否爱我。但她尊重了我对她的感情,这一点毋庸置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展。
我并非没有对智彦的愧疚之情。但我尽量忽视它,甚至努力在想,我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的资格。
总之,现在真想早点见到麻由子,想端详着她的脸倾听她的声音。如果可能,还想更准确地把握她的情感。我如此想入非非,自然就无法埋头工作。不过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坏。
“记忆包的家伙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我试着用闲聊般的轻松语气对旁边的柳濑说道,“最近怎么看不见他们了?”
正埋头于小山内吩咐的模拟实验的柳濑扭过疲惫的脸,也有些不解。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啊。听说须藤和三轮居然都住进了实验室。”
“住进实验室?这么厉害?”
“有种急着完成什么的感觉。不过当前也没有重要的报告会啊。倘若真是紧急的研究,vitec公司也该派人来支援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最近跟篠崎君还见面吗?”
“篠崎?不,根本就见不着了。那家伙不是也跟着三轮他们吗?”
“我最后看到他,好像还是宴会的时候。”
柳濑使劲点点头。“我也是。对,那件事印象太深了。估计在酒上该有点节制了吧。”说着还哧哧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拨打麻由子的电话。我在七点之前打了好多次,她都没有在家。我一边看美式足球录像一边吃廉价的晚餐,之后又开始打电话,可打了好几次仍不在家。八点刚过,电话终于打通了,正好是电视上达拉斯牛仔队要射门的时候。
听到我的声音,麻由子似乎并不怎么意外,用一贯平静的声音说了声“晚上好”。
“昨天抱歉。”我说道。由于笨拙,声音有点走调。
“嗯。”
“好像还是很忙啊。”
“今天倒是不大忙,比平时出来得早,结果到处绕了一圈,就回来晚了。”
“是吗?”
既然这样,打你的伏击就好了—本想说句俏皮话,可我还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只用了一天就恢复了心情。
“也没别的事。”我说道,“套用老掉牙的说法,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哧哧的笑声。“真的是老掉牙的台词。”
“跟智彦说什么了没有?”
“今天几乎什么都没说。他一直闷在实验室里,我在座位上做数据分析。”
“听说他一直住在那里?”
“他啊,毕竟事很多。”
“是篠崎的事吧?”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麻由子停顿了一会儿才答道:“……你听他说过些什么了?”
“被他巧妙地避开了。但我还是知道。”
“是吗?你说的是宴会时的事吧?”
“算是吧。”
“是很异常啊。”
“篠崎出现了记忆混乱。是实验的影响吧?”
麻由子长叹一声,似乎并不想隐瞒。“是出了点麻烦,不过没事,我今天能早回来也是因为不用担心。”
“已经解决了?”
“嗯。”
“那太好了。那智彦的研究也完成九成了?”
“怎么说呢,差不多八成吧,只差最后一步了。”
“厉害啊。”我说道,然后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也就是说,记忆能修改了?”
麻由子沉默了。虽然只是数秒,但足以下决心了。她说道:“能。”
“是吗?”
各种情感顿时向心头涌来:失败感、憧憬、惊叹,还有嫉妒。
“智彦是天才。”我说,心中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我也这么觉得。”麻由子也说道。
“这样的天才你就不想跟着?”
我说的当然是去美国一事,但立刻就后悔了。这种说法多么拙劣。果然,麻由子说道:“如果你要这么说,那我的决断就没有意义了。”
她说得没错,我无言以对。
“智彦今晚还会住下来吧?”
“应该不会。他说已经告一段落,可以久违地回家了。”
“那或许已经回去了。”
“是啊。你要打电话吗?”
“想试试。”
“那倒也可以……”
“我知道。我不会多说的,只是想问问有关研究的事。”
“那就拜托了。”麻由子说道。她依然想维系我们的友情。
挂断电话后,我立刻往智彦的住处拨打电话,但他仍未回来。忙音响到第七声的时候,我挂断了。
第二次打电话是晚上十一点之后。我开始喝兑水的波本威士忌。电话仍未打通。
过了十二点,我又试着打了一次,仍没人接。
大概还在ac吧。麻由子说故障已经顺利解决,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只是因为一点小事耽搁了?
我换上睡袍,钻进被窝,可总觉得放心不下。凌晨一点整时,我再次把手伸向无绳电话,按下重拨键,听筒里传来的仍只有单调的呼叫音。
我起床换上牛仔裤和棉布衬衫,穿上轻便运动鞋走出房间,从公寓的自行车停车场拽出自行车,骑向ac。
ac科研楼窗户里的灯几乎全都熄了。我向一脸迷糊的守卫出示身份证明。
“我忘了东西。明天出差急需。”
守卫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爬上楼梯,我快步朝智彦等人的研究室走去。门紧闭着,侧起耳朵拼命听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这里所有的研究室都采取了隔音措施。
犹豫片刻,我试着敲门。尽管可能会引起怀疑,但我只要说是往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担心不已就行了。而且这也是事实。
门内没有回应。我又试着敲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索性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打不开。
智彦并不在这里。
正在纳闷的时候,外面传来了车辆的引擎声,有人把车停在了不远处。我从走廊的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辆灰色带篷货车正开着引擎停在网球场旁。驾驶席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下来。他穿着工作服,可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似乎是个陌生人。
我把脸贴近窗户。那人正打开货车后部的车门。
这时,两个男人走了过去。我睁大了眼睛。即使离得很远,我也能认出那二人是须藤老师和智彦。
接着,有样东西更加吸引了我的视线。两台手推车上横放着一个又长又大的箱子,形状就像是冰箱的包装纸箱。
货车司机和须藤老师一前一后抬起箱子。为避免妨碍他们,智彦把手推车推到旁边。司机和须藤老师慢慢把箱子抬上货车的载货台面,就像葬礼上出殡时的光景一样。
箱子放好后,司机关上后车门,跟须藤老师交谈了几句便钻进驾驶席,驾车径直朝出口开去。
须藤老师与智彦并排站着目送货车驶去。车辆消失后,二人推着手推车开始移步。
为避免跟他们撞上,我开始朝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但脚步逐渐加快,不久便跑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在心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