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 02(2/2)
想到为何要杀害榆井,峰岸便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我真正兴起杀害榆井的动机,到底是甚么时候呢?我虽然心里有杀他的动机,但又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
严格来说的话,是从认识榆井的时候开始。打从第一次见到他,知道他是个鸟人,能力和自己截然不同的那时候起。不过,后来又多花了些时间,这个动机才清楚成形。
──真正开始清楚成形,是从那时候开始。
当时他骨折康复,重回滑雪跳跃界,想像以前一样跳跃,却始终跳不出佳绩。他从失意中追求一线生机。不是唤醒昔日自己的跳跃方式,而是让身体重新学会另一种跳跃方式。不是修正既有的图画,而是在纯白的画布上重新作画。
而他当作范本的对象,正是榆井明。峰岸认为,榆井的跳跃是日本的最佳典范,同时也具有世界顶极水准。
如果能彻底学会他的跳跃法,也许就能东山再起,这是峰岸最后的期望。
但那并非单纯只是模仿他的姿态,也不光只是盗取他的技巧。而是将自己对榆井的滑雪跳跃所抱持的所有感觉,全部输入脑中。要复制的不是理论,而是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帮你,但这会很辛苦哦。”当时的指导员是藤村,听完峰岸的提议后,他以严峻的口吻说道。
“我已作好心理准备。”峰岸答。“我想从头来过。”
峰岸为自己设定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决心将自己的人生全部投注在滑雪跳跃中。他和榆井一起生活,就此展开这项计划。由于经常集训,所以有不少时间和榆井在一起。如果只是一起用餐、练习,那也无济于事。峰岸努力制造机会和他攀谈。
然而,这项最初步的计划,执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要找机会和榆井聊天并不难。因为榆井爱讲话。但要跟上他的说话步调,却困难无比。他说起话来无脉络可循,而且变来变去。他的好奇心就像向全世界蔓延的繁茂树枝一般。
不过,峰岸还是掌握了一项重点,那就是滑雪跳跃也是榆井感兴趣的项目之一。而且能藉此将话题集中在“人类在没有翅膀的情况下,究竟能飞多远”这一个点上。
“站在起始台上,我总觉得满心雀跃。也许在某个情况下我可以飞得老远。每个人都作过在天空飞的梦吧?在梦里可以像在空中游泳一样移动。我想像那样乘风飞行。”他也曾这样说过。
但实际问到他跳跃时的感觉,他的说明却又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说到理想的跳跃,你都是在心中想像甚么样的情景?”峰岸曾如此询问。当时榆井的回答如下:“那还用说。脑中想的当然是一种爆发的感觉。把所有讨厌的事全忘记,在那一瞬间只想着要做出完美的跳跃。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不会有完美的跳跃。”
起初峰岸以为他是在敷衍。甚至怀疑他是否怀有戒心,不想让峰岸剽窃他的感觉。但看他的模样,又不像是这么回事。倒不如说,他很热心地想传达自己跳跃时的感觉。他看峰岸一副无法理解的神情,伸手搔了搔头,又继续说明。
“要当自己是融入在风里面,以这种感觉来飞行。不可以和它对抗。从跳台上飞出时,要像从风中钻出一般,之后则要像被风接住一样。只要能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就把一切交给风了。要信任风。”
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榆井的感觉比峰岸更具野性,而且依赖本能。完美无误的跳跃方式,在他脑中先天就有内建好的程式,他要努力的方向,在于如何导引出这股本能。与那些后天才想创造出这种程式的人相比,基本条件一开始就不同。
尽管如此,峰岸还是耐心十足地和榆井沟通交谈。因为他期望在榆井不经意的谈话中,隐藏着可以唤醒他昔日感觉的提示。
而峰岸也实际得到一些提示。其中最大的提示,发生在他与榆井聊游泳的时候。
“跳水时,只要能像滑雪跳跃一样跃进水里就行了。”榆井望着电视说。
“像滑雪跳跃一样?”
“嗯。就像要跳进前方的风中一样,以这种方式往水里跳,一定可以跳得很好。”
跳进前方的风中──这句话深深烙进峰岸脑中。仔细一想才发现,榆井在形容滑雪跳跃时,从来都不用“往上跳”这个字眼。
除此之外,峰岸还得到了几个小小的提示。他在脑中加以归纳整理,虽然只有模糊的形体,却能拼凑出榆井独特的跳跃方式。
然而,以言语传达终究有其极限。要以明确的形式来了解榆井跳跃的感觉,必须亲眼确认其身体动作。只不过,实际进行滑雪跳跃时,双方之间有距离,而且速度又快。就算能掌握大致的形体,却无法进行细部的观察。因此,峰岸将着眼点放在假想跳跃练习上。
假想跳跃是一种模拟训练,在台上摆出助滑的姿势,脑中想像实际在跳台上的状况,做出跳跃动作。一般是两人一组,由搭档在下方接住对方的身体。
峰岸让榆井进行假想跳跃,以摄影机从各个角度来拍摄。同样的,峰岸也拍摄自己的动作,仔细两相比对、检讨。
“当中有个严重的不同点。”藤村比较两台萤幕的画面,如此说道。“那就是肌肉的差异。差异并非单纯只会显现在跳跃力上。就算你能拥有和他一样的跳跃感觉,但若没有能加以发挥的肌肉,还是一样没有意义。”
因为这项建议,峰岸决定彻底进行重量训练。不是盲目地乱做,而是勤上训练中心,挑选最有效提升肌力的方法。在他过往的滑雪跳跃生涯中,这可说是肉体负荷最吃力的一段时期。
在训练中心里面,不时会遇见其他队的选手。他们对峰岸特训的情形相当惊讶。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峰岸真正的目的。看在他们的眼中,也许只会觉得,这是一位走下坡的选手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吧。
只有一人给予峰岸协助,他就是刚转至日星滑雪队的片冈。他对峰岸特训的目的一句话也没问,但不时会对峰岸的训练方式提出建议。就是片冈指示他应该将锻链重点放在伸展左膝的肌肉上。片冈说的话总是准确无比,训练的效果相当显着。
“你不觉得我是人老还不认输吗?”有一次他向片冈问道。只见片冈以他的习惯动作托起金框眼镜,以不带高低起伏的声音应道:
“我知道你是想最后一搏。”
“没错。我这是最后一搏。”
“不管甚么,都有其最后的机会。是不是要当作最后一次机会,由当事人自己决定。”
“这已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峰岸说。“再也没有下次。”
片冈闻言后没再多说,只对他的训练方式提供了一项建议,就此离去。
没有集训时,峰岸有时会独自待在禅寺里。一来也是为了培养专注力,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像榆井一样,重拾往日那享受滑雪跳跃的纯真之心。榆井就像个孩子似的,挑战飞行。究竟人到底能飞多远呢?他只是一直在挑战这个永远的课题。胜负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压力根本不是他眼前的问题。榆井的这份纯真,令峰岸好生羡慕。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两年。
就在藤村骤逝之后,出现瓶颈。榆井因为大受打击而不再比赛,峰岸的计划就此整个大乱。于是,那个时期峰岸努力的方向,改为让榆井重新振作。
榆井复出后,峰岸想将他的跳跃模式完全吸收的计划也再度展开。他想从身心技各方面追上榆井,日夜苦练。
但如此耗费时日的计划,却迟迟不见显着的效果。
峰岸的跳跃距离确实比当初因陷入低潮而烦恼的那段时间改善许多。其他队的选手和指导员们也愈来愈常说他最近状况不错。在比赛中,也不时会有不错的名次。
但还是不太对。就峰岸自己的感觉来看,一切都不太对劲。
他是在前往普莱西德湖参加世界杯时,才明白此事。当时峰岸状况不错,和榆井等人一同出国比赛。
在这场比赛中,发生一件离谱的意外。峰岸他们一行人早从三天前便已抵达当地,但因为大风雪的缘故,公开练习的天数遭到缩减。一直等到比赛前一天才能实地练习。而且也只能跳三次,根本掌握不到跳台的感觉,心里忐忑不已。
而且这时候榆井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因感冒而发烧,所以只试跳了一次。而且还没跳成功。
比赛当天,榆井说他不想弃权。他的高烧已退,而且也获得医生的许可,所以决定让他上场。但大家都认为,榆井应该是难创佳绩才对。他现在的状况,就和完全没练习过一样,而且还是大病初愈。
说到试跳,日本选手中就属峰岸成绩最好。尽管如此,也只是不至于在外国选手面前丢脸的水准罢了。榆井之前的一跳,连七十米级的标准距离也没达到,显露出他的练习不够充分。
“就像从溜滑梯上滚下来一样。”试跳结束时,榆井笑着这样形容自己刚才跳跃的表现。
“这次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要小心别受伤哦。”峰岸如此鼓励他。
“我不会受伤的。”榆井笑咪咪地应道。接着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道:“嗯,外国果然很大,我就开心地玩一玩再回去吧。”
其他的选手们都笑了,心想,真不知道这家伙是粗神经,还是天真。
不过,他们脸上的笑容,在看过榆井第一次正式跳跃后,马上消失无踪。
不同于先前的试跳,榆井展现出漂亮的飞行。飞行距离也相当远,挤进前十名,是日本人当中的最佳成绩。峰岸则是跳得比试跳时还差。
“怎么突然表现这么好?”峰岸问。
“我没有怎么样啊。”他答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这样滑下去而已。只跳出这样的成绩,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跳出这样的成绩?”
“不过,接下来或许会跳得更好一些。因为我已经摸熟了。”
而他也真的在第二次跳跃时,跳得比第一次更远,排名也从第十名窜升至第三名。
他的跳跃方式,根本就无从模仿──峰岸这时才有深切的体悟。榆井不像一般的选手,倚赖感觉。他甚么也不倚赖。因为他的身体会自己行动,不受意志左右。而他也相信自己的身体。
──也许我追逐的是一个幻想。
峰岸如此暗忖。要学会榆井的跳跃方式,得先取得他的身体。
之后又经过几场比赛,更加深了峰岸这个印象。世上的一切领域,都有上天选定的人。榆井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不是……
就这样,峰岸一开始决定的三年期限就此结束。
峰岸无法成为榆井,他并不懊悔。榆井可能是今后数十年也无人能出其右的滑雪跳跃好手。有他这样的天才,才会有我这种以他为目标的人。尽管到头来,不管自己再怎么想追上他,他都像是位在远方的海市蜃楼,但这样我心中已无任何遗憾。因为我追逐的是一位过人的天才。这些年所投注的光阴,峰岸并不觉得可惜,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引退后,峰岸只想着要让榆井明名扬世界。自己昔日当作目标的对象,究竟有多么巨大,他想以清楚的形式来加以呈现。
但峰岸万万没想到。
他的梦想,竟然会以那种形式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