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爸爸(1/2)
电视里正在播放夜间棒球比赛,巨人队和阪神队的十回合赛。接下来是阪神队的机会,杉本平介端着一碗泡饭,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一如既往地,阪神队今天也是处于下风。但是,只要接下来的四号击球手能有一个安打,应该就能扭转局面。平介穿着运动短袖衫和短裤,兴奋得全身都是汗。
他一个人吃饭,今天是第三天。因为,妻子畅子带着女儿加奈江,回九州的娘家了。她们今晚会回来,现在差不多到机场了吧。平介已经说好了,让她们下了飞机打车回来。
巨人队的投手投球失败,比分变成了二比三。平介盘着腿,身体紧张地前倾。加油,一定要打中啊,他心里祈祷着。但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四号击球手挥棒落空,打了一个坏球。平介不满地咂嘴,胡乱扒拉着碗里的泡饭。
刚好这个时候,电视里传来叮咚叮咚的提示音,应该是节目里插进了什么新闻吧。平介没有抬头看,阪神队那个不中用的四号击球手,真是把他气坏了。
提示音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平介才抬头看了电视屏幕,画面的最上方有一行滚动字幕。
今晚八点二十分,由福冈出发的新世界航空931航班在xx机场着陆失败,机身失火。伤亡情况不明——
心不在焉地看着字幕的平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急忙站了起来。面前的矮脚饭桌被打翻了,没吃完的泡饭全部撒到了榻榻米上。
应该不会有幸存者了,这是赶去施救的消防队员们的第一感觉。机体已经一分为二,整个被大火包围。很快,他们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还活着!”当他们已经绝望之时,突然有人这么喊道。所有人大吃一惊。被抬出来的是两名乘客。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成年女性。不可思议的是,两人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都已经陷入昏迷。
两人很快被送到医院,医生和护士们开始全力抢救。他们竭尽全力想把这两人救活,但同时他们也知道,恐怕是救不活了。虽然两人外伤不多,但是从颈椎到脑部都受了重伤,脑电波也是紊乱的。尤其那个小女孩,几乎不可能救活了。
半个小时后,小女孩的脑电波停止了。一旁的成年女性,虽然医生们在全力抢救,但是也不乐观。
“呼吸停止了。”
“心跳……也停止了。”中年护士冷静地汇报着。
仅仅几秒钟,急救室就陷入了沉默。
“还会有很多伤员被送来,现在还不是沮丧的时候。”一个医生说,其他人无奈地点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的护士叫道: “大夫你看,又开始动了!”
所有人看向那个护士,她指着连接女孩头部的脑电图仪,又说了一遍:“小女孩的脑电波又开始活动了。”
畅子的葬礼在非常庄重的氛围中举行。以电视台为首,很多媒体都赶来了。平介不管走到哪里,都被闪光灯包围着。但是,这两三天他连对此感到厌烦的力气都没有了。
葬礼结束后,他又被记者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您妻子的葬礼结束了,请问您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新世界航空公司总经理发表了声明,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听说全国各地都寄来了慰问信,请您对他们说几句话吧!”
实际上,这些记者的问题本质上都差不多。所以,他不需要考虑,只要重复同样的回答就可以了。他有时想,也许这是记者们对他的一种体谅吧。
但是,接下来这个问题,平介总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妈妈去世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告诉您女儿?”
他只好回答:“我还没有考虑。”
葬礼当晚,平介去医院看望女儿加奈江。这次的幸存者只有五人所以很多媒体都想要采访她。但是平介表示,在精神完全恢复之前,女儿不接受任何采访。
病房里有一个值班护士,看到平介来了,她就出去了。病床上的加奈江已经睡着了。她头上的绷带让平介看了心疼。但幸运的是,她的脸上没有受伤。女儿今年小学五年级,今后还有很多快乐的时光等着她。平介想,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消除这次事件带给她的伤害。目前,她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还不能开口说话,只能通过点头或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平介感谢上天保佑了加奈江。同时,对于畅子的死,他非常愤恨。他到底应该恨谁,他也不知道。如果说,保佑加奈江的是上天,夺走畅子生命的也是上天,那么上天究竟是什么呢?
平介很爱畅子。虽然她有点发福,脸上开始有了细纹,但是他还是喜欢她那可爱的脸。畅子话也多,有点强势,常常不给丈夫面子。但是她这种直率的性格,让一起生活的平介很轻松快乐。而且,畅子头脑很聪明。对女儿来说,也是个好妈妈。
看着女儿的脸,妻子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脑海中。平介不禁哭了起来。其实他每天晚上都在被窝里哭,今天只是提早了而已。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着眼泪,“畅子,畅子,畅子”,本来快要干的手绢,又被泪水打湿了。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老公……”
平介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病房的门口,以为有人进来了。门还是关着的,难道是幻听吗?但是,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老公,我在这儿呢。”
平介激动地跳起来,是加奈江在叫他。刚才还在沉睡的的女儿,现在已经醒过来看着他。
“加奈江!啊,加奈江!太好了!太好了!”平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被泪水打湿的脸更加激动了,他手忙脚乱地向门口跑去,要赶快去叫医生来。
“等一下,老公。”加奈江声音很虚弱, 正要推门出去的平介回过头来。由于太激动,他没有察觉到女儿奇怪的语气。加奈江说道:“你过来,先听我说。”
“没问题,我先去叫医生……”
“别,别叫别人过来你先听我讲。”加奈江几乎是求他。
平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听她的。女儿在撒娇吧,“好,好。我就坐你旁边,你说吧。”
加奈江看着他的脸。她的眼神在平介看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眼神好奇怪,平介心想,不像是小孩的眼神。
“老公,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全都相信。”这时的平介才发觉不对劲——老公?
“啊?”平介惊呆了。
“我不是加奈江,你没发现吗?”
平介的笑容僵住了:“说什么傻话呢?”
“我没有开玩笑!真的,我不是加奈江,你还不明白吗?是我呀,我是畅子。”
“畅子?!”
“对呀,就是我。”加奈江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平介又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还是得叫医生过来他相信女儿是精神失常了。
“你别走,不要叫别人过来。你听我说,真的是我呀,我是畅子。我知道你无法相信,我自己也没法相信,但这是事实。”加奈江哭着说。不,是附在加奈江身上的女人。
怎么可能,平介还是无法相信。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他不知所措,但不是因为不相信她的话。她说话的语气,确实和妻子一模一样。这么一想,加奈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确实不像小孩子的感觉,这一点平介很确定。
“那我上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你还记得吗?”他问。
“基本工资是二十九万七千日元,加上加班费和出差补贴,一共是三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五日元。但是扣掉各种税后,到手的只有二十七万左右。”加奈江哽咽着说,“因为每个月会扣掉不少养老金。”
平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说的数字完全正确。当然,女儿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你真的是畅子吗?”平介问。他的声音在颤抖。
她微微点点头。
畅子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在被送到医院之后。在那之前,她很奇怪大家为什么都对着她喊加奈江的名字。等到明白过来,她还是想不通究竟怎么回事。这是噩梦吗?还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她焦急地等待恢复正常的那一天。直到今天,她看到平介伤心地哭,才明白这不是噩梦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事实。
“那死去的那个才是加奈江吗?”平介问畅子。她点了点头。“这样啊……”平介很困惑。“加奈江已经不在了啊。”
畅子哭起来:“对不起,如果活下来的不是我,是加奈江就好了。”
“你说什么呀,你能被救活是好事啊,哪怕只救活你一个……”平介哽咽着说。比起亲眼见到女儿死去,看着她的脸却要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是另一种不同滋味的痛苦。两个人默默地相拥而泣。
“但是,真是不可思议啊,竟然会有这种事。”哭完后,平介仔细地看着女儿的脸。不,应该说是妻子的脸。
“老公,我们以后怎么办?”
“这个,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估计医生也没有办法。”
“恐怕最后是被送进精神病院吧。”
“嗯。”平介抱着胳膊,沉吟道。
畅子看着平介的礼服问:
“你今天参加葬礼了?”
“嗯?哦,对。”
“我的葬礼?”
“嗯,”平介点点头,然后看着妻子说,“但是你还活着。”
“也就是说,那是加奈江的葬礼。”畅子的眼睛里又噙满泪水。“是我夺走了她的身体。”
“不,你拯救了她的身体。”平介握着妻子的手。
事故过去一个星期后,医院允许加奈江接受其他人的探访。首先来看她的,是她的班主任和四个关系好的同班同学。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差点就哭了。”叫做山田的年轻女老师说道。
“让您如此挂念,真是惭愧不已。以后真的是不敢再坐飞机了。”畅子回答道。
山田老师有点吃惊,但很快又恢复了笑脸:“你快快好起来哦,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
“是嘛,这也难怪,好久不见,久疏问候了。”畅子为难地看着平介,又急忙转过头来,继续说道,“啊,我也很期待见到大家呢。还请您务必转告各位。”
山田老师已经无法掩饰自己错愕的表情了。他们离开病房时,平介听到几个小朋友说:“加奈江好奇怪哦,说话像个欧巴桑。”
他们走后,畅子俯身趴在床上,默默地抽泣了一会儿。她一定是想起加奈江了。
事故发生两周后,畅子出院了。当然,她的身体还是加奈江。一度沉寂下来的媒体,这一天又来了一群人,将麦克风对准了平介。
“关于赔偿问题,基本上都交给律师处理了。对,这不是赔偿金额的问题。我的女儿被夺走了生命,妻子也受了伤,希望对方能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当被问到有关航空公司的问题,平介这样回答。
采访他的记者,在报道时添加了这样的评论:“虽然杉本平介先生看起来情绪已经平稳,但是,他连女儿和妻子的名字都说错了。可见,他的内心还在承受很大的痛苦。以上是记者从现场为您发回的报道。”
回到家里,平介和畅子再次商量了以后的事情。他们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今后最好是以加奈江的身份生活下去。因为这是加奈江的身体,以畅子的身份生活毕竟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也算是对死去的女儿的供养。
“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啊,要是成绩下降了,可就给女儿丢人了。”畅子一边拿着茶壶倒茶一边说,“那孩子的理想是什么来着?我一定要帮她实现呀。来,你的茶。”
“我记得是做个平凡的主妇吧。”平介说。
“那我就保持现在这样就可以咯?”
“也不是,”平介端着茶杯说,“现在这样还是有点奇怪。”
“为什么?”畅子说完这句,才明白过来平介的意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又看着丈夫尴尬地笑着说:“你想什么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但是,平介低头喝着茶,没有说话。
平介和畅子的奇妙生活终于开始了。乍一看,他们不过是关系好的父女俩。但是,如果仔细地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就会马上发现不对劲。
“老公,你去扔一下垃圾。还有那个纸箱。厨房垃圾的袋子口有没有系好?还有那个,里面有好多玻璃,小心一点。”
“对了,你该去上学了吧?”
“啊,我差点忘了!哎呀,书包放到哪里去了。”
“作业做完了吗?”
“嗯,差不多。”
“到底有没有认真做啊?”
“可是,太难了嘛,你又不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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