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1
“这个男人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我说,“本以为儿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没想到这孩子却被他憎恨的父亲彻底洗了脑,不仅跟他不亲,甚至打心底看不起他,也难怪他无法忍受。”
沙也加静静地笑了。“跟我一样啊。”
“一样?”
“对于父母来说,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子女看不起。”她的声音很消沉。
我没作声,伸手抓了抓脸颊。她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再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从昨天的对话中我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她叹了口气。“当然,这并不是虐待孩子的理由……”
“你和佑介的父亲不同。”我终于想出一句反驳的话。
“没什么不同,一样,完全一样。”果然,这只会让沙也加愈发坚持。
看来早点转移话题才是上策。我换了副口气说道:
“总之,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这户人家的情况,现在的谜团只有佑介的死因和他父亲、祖母后来的去向了。这种问题还是到政府部门查最快。”
“佑介的父亲和祖母啊……”沙也加呢喃着,抬头望着我,“对了,那个人确实是御厨夫人吧?”
“你是说相册里那位穿和服的老妇人?应该没错。”
“那个老婆婆是在我上中学时去世的,也就是距今十五年前。在那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吗?”
“从佑介的房间一直保持着二十三年前的原状来看,还是认为她不住在这里比较妥当。”
“佑介死后,她离开了这个家?”
“应该是吧。有可能去了横滨。”
“横滨?为什么?”
“你父母离开这里后,不是一度搬到横滨了吗?所以我猜测御厨夫人也去了那里。至于佑介父亲的去向就不得而知了。”
“他应该也不住在这里吧。”沙也加扫视着四周说,“如果住在这里,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御厨启一郎和佑介的遗物。”
“肯定全都扔掉了。”
我往后仰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鼻端隐约闻到床单上的尘土气息,我伸了个懒腰。
沙也加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关于佑介的死因……”
“你有什么推理吗?”
“推理谈不上,只是有点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都行,说来听听吧。”
然而她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玩弄着满是灰尘的床单。看来她内心正在斗争,我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待。
“我在想……”过了约莫两分钟,她终于开口了,“佑介会不会是被人杀害的?”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被谁?”
“当然是被‘那家伙’—他的父亲啊。”她说,“难道还会有别人?”
“怎么会,就算再怎么虐待,也不至于杀人吧?”
“那可不一定。我觉得即便不是故意杀人,也有可能一时失手误杀。”沙也加垂下头,摸了摸嘴角,“因为我有时也很害怕,这么下去说不定会把美晴杀死……”
我抱起胳膊思索了片刻,看着她的侧脸说:“要不要睡一会儿?”
沙也加微微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今天一天我们有很多收获,但也累得够呛了。不好好休息一下,脑子会不灵光的。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等天亮了再继续吧。”
沙也加用指尖轻按着眼角,把头发往后拢了拢。
“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不冷静……”
“没关系的。”
“你在这里睡吗?”
“嗯。虽然有点灰,总比简陋的小木屋强。”
“那我到楼下的沙发上休息。”她站起身。
可不可以把她留下来呢—我脑中霎时闪过这个念头。想跟她说,不如一起睡这张床好了。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略一犹豫,我说:“晚安。”
走向门口的她停下脚步。
“晚安。”她头也不回地说。
“别忘了熄掉蜡烛。”
“我会的。”
“还有……”我欲言又止。
“什么事?”她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想上厕所就把我叫起来,别客气。”
沙也加呵呵地笑了:“我想应该不会。”
“那就好。”
“你好好休息吧。”
她关上门,房间里的烛光被带得摇曳了一下,我起床把蜡烛吹熄。
2
稍微眯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发白。为了不睡过头,我特意给手表设了闹钟,但还没响我就醒了。睡了大概不到三个小时,不过已经神清气爽。
推开窗向外望去,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照耀在对面的半山腰上,周围的草地也闪烁着光芒,看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室内意外地昏暗,因为没有阳光照进来。本以为这栋房子是朝正南或者偏东,但从现在阳光的角度来看,似乎是朝西南。
“西南向啊……”我怔怔地望着远方的景色,喃喃自语着。
有什么事情似乎无法释怀,某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或许只是我满以为从窗子可以看到日出,事实却并非如此,所以感到意外。
但我马上又否定了,不对,不是这样。
我会认为这栋房子偏东,一定有我的理由。我不可能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个念头。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佑介日记。莫非这里面提到过这栋房子的朝向?但翻了几页我就确信,我不是从日记里看到的,而是在更不起眼的地方。
手里拿着日记,我扫视着整个房间,一股类似焦躁的情绪开始在内心翻涌。为什么我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呢?
突然,天文望远镜映入了眼帘。
我走过去,打开旁边那个放置备件的箱子,拿出观测记录用纸。上面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 水星观测”的字样。
就是这个。我就是看到这张纸才认定这栋房子朝东的。
我又来到窗前,确认周边的景色和太阳的位置,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判断有误。
但我并没有弄错。这栋房子的确偏西,至少,从这里看不到日出。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
我仰躺到床上,双手用力搓着脸。油脂沾到手上,闪闪发光。
苦苦思索了一番,终于有了一个设想。那是我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但的确能让很多疑问豁然开朗。
我从床上爬起,匆匆走向楼梯。下到地下室后,沿原路来到外面。
因为昨天刚下过大雨,周围的地面满是泥泞。我一边当心着脚下,一边沿着房屋的外墙转了转,没多久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真笨哪!”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后,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回到屋里,客厅里沙也加也起来了,拉开了窗帘。
“早啊。”看到我进来,她跟我打招呼,“你起得可真早。”
“这栋房子是西南朝向。”
乍听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有些莫名其妙。“啊?”她皱起了眉头。
我指着窗子:“现在是早上,阳光却没有照进来,说明房子是偏西的。”
这回她终于明白我在说什么了。朝窗子瞥了一眼后,她说:“是啊,不过这又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我把观测记录用纸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但似乎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一脸茫然。其实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因为平常用不上,大人就把努力学到的知识又还给老师了。
“你还记得水、金、地、火、木吧?就是太阳系行星的顺序。水星是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如果要从地球上观测水星,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
“必须朝着太阳的方向,因为水星在太阳附近。”
“啊……”
“白天也可以观测水星,但要用特殊的仪器。如果用这种家用天文望远镜,会受阳光的影响而看不见。所以观测的最佳时间是日出或日落时分,因为那时阳光最弱。”
“这里写的是‘清晨’。”沙也加看着观测记录说。
“没错。所以启一郎是在日出时观测的,而太阳当然是从东边出来。”
“从二楼的房间看不到日出吗?”
“看不到。”我摇摇头,“再怎么往窗外探头都看不到。”
沙也加瞪大了眼睛:“那是怎么回事?”
“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一种可能。不过你也许会笑我太异想天开了。”
“我不会笑的,你说吧。”
“很简单,这栋房子以前是朝东的。”
“以前?”
“这栋房子应该是后来重建的。”
显然沙也加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视线在周围游移着,扫视了一圈后又望向我。
“可是佑介的日记里只字没提重建的事啊。”
“是的,所以这里是在他死后重建的。”
“也就是说,这栋房子的年头并没有那么久?”
“至少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久。”
“可是为什么要重建呢?既然不惜动工重建,怎么可能现在没有一个人住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纳闷。不过如果的确是重建,至少可以解决一大疑问。”
“什么疑问?”
“就是你记忆中谜一般的房间。”我指着厨房说,“那个有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你明明记得有的,为什么这栋房子里却不存在呢?答案就是,你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和这里是两个地方。”
但她立刻摇头。
“不可能。我记得就是这栋房子,不会错的。我绝对不会记错。”
“那你不再坚持关于那个神秘房间的记忆吗?你能断定那个房间不存在?”
“这个……”沙也加低下了头。
我把手搭到她肩上。
“老实说,从进入这栋房子开始,我始终抱有一种印象,就是这里几乎看不出因使用而老化的痕迹。”
沙也加抬起头,我看着她继续说道:
“就拿你脚下的地毯来说吧,的确满是灰尘,但几乎可说没有任何磨损。不光地毯,我还观察了餐桌附近的地板,也完全看不出椅子腿的擦痕。其他东西也一样,感觉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只是放置了很长时间而已。”
“怎么会……不是随处可见有人住过的痕迹吗?”
“是吗?”
“是啊,佑介的房间、御厨夫妇的房间,还有厨房都有使用过的痕迹啊。”
“那我想问你,这里为什么没装灯呢?”
“灯?你是说日光灯吗?因为已经断了电呀。”
“不是的,这里不是断了电,而是本来就没通电。”
听到这句话,沙也加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浮现出震惊的神色。
“别胡说。”
“是真的。我刚才确认过了。要不你亲眼去看看?”
“没有电怎么生活……”
“没法生活。”我说,“至少从这栋房子里的设施来看,没有电是过不了日子的。但事实上却没有通电。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住。”
“为什么没有人住呢?”
“我也不知道。没人住的房子本来就没必要盖啊。”
沙也加无力地瘫坐到沙发上,双手抱头,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半空。
“会有这种事?那么那些又是什么?佑介书桌上摊开的课本和作业本,御厨夫妇房间里的摇椅和没织完的毛衣,那些东西该怎么解释?”
“那是有人刻意复原的—这样推测可能比较合理。”
“复原?”
“是啊。比如这个房间,”我扫视着客厅,“这个房间的摆设也和你记忆中一模一样吧?”
沙也加点了点头。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复制品,重现了那栋老屋在过去特定时间点的状态。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完全没有头绪。”
“真不敢相信。”沙也加瞪着空中,身体也开始发抖。
我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解开谜团的关键,就是你记忆里那个有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既然这栋房子就是老屋的翻版,为什么唯独没有那个房间呢?只要知道了这一缘由,其他疑问也将迎刃而解。”
沙也加叹息了一声。
“说到底,只有我想起往事,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可是尽管我努力回想,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就像有堵墙,无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一步。”
“那堵墙肯定有入口,我一定会找到打开它的办法。”我站起身。
“你去哪儿?”
“我去查看一下消失的房间是怎么回事。”我回答。
3
站在沙也加坚称应该有扇门的那面墙前,我重又思索起来。
如果要仿造一栋老屋,还要去除其中一个房间,应该怎么做呢?倘若是最边上的房间,只要去掉那部分就可以了,但这个房间位于客厅和和室之间,要去掉可没那么容易。
回忆着这栋房子的内部结构,我走进和室。
壁龛的对面,也就是靠客厅的墙上有一个壁橱,宽度只有半间,安着和拉门同样花纹的门。打开一看,里面空荡荡的,连上下隔板都没有。
我退后一步,审视着整面墙,顿时心生疑窦。墙的总宽度为一间半,其中半间是壁橱,那么剩下一间的凸起部分又在哪里呢?这面墙的另一侧是客厅,但那边并没有相应凹下去的部分。
我敲了敲墙壁,传来空洞的声音。
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我仔细观察着墙壁,却没发现任何异样,于是又注目细看壁橱。发现侧面的三合板上,齐腰的高度钉着两块看似把手的大木片。我抓住前后摇了摇,那块板明显没有固定,咔嗒咔嗒地晃动着。
我钻进壁橱里,两手抓住两个把手,试着往上拉。三合板向上滑动,下面出现了空隙。我顺势再往跟前一拉,板子轻而易举地脱离了墙壁。
随即出现的空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物品。那一刹那,我的心情就像发现了遗迹的考古学家。
“帮我把手电筒拿过来!”我大声叫道。
很快沙也加拿着手电筒过来了。看到壁橱中的我和这个秘密储物间,她登时愣在那里。
“这是什么?”
“我现在正要着手调查呢。”我接过手电筒。
那里放着罐子、餐具和金属装饰品等,每一样都落满了灰。
“有可能是以前放在老屋的东西。”我说。
“让我看看。”
听沙也加这样说,我便从壁橱里退了出来。她一钻进去,马上把手伸向里面。
她拿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的细长花瓶。那一定是她屡次提到的,放在她记忆中那个房间里的花瓶。
沙也加拿着花瓶,缓缓转向我。
“那个房间果然存在。”
“你确定就是这只花瓶?”
她的视线又落到花瓶上,伸手擦去上面的灰尘后,花瓶上露出白色花朵的图案。
“我确定。”她点头说道,“我以前见过。”
“现在换我进去吧。”
我再次钻进壁橱,开始查看其他东西。我找到一个硬铝合金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镂空的橡胶垫,像是天文望远镜专用的,还有几张二楼见过的观测记录用纸。
“喂,你不觉得这个好像被烧过吗?”沙也加在旁边说,她正摩挲着一个装茶具的木箱,那木箱看上去黑黑的,但并不是涂上去的颜色,而是被烧焦留下的痕迹。
“果然。”
我留心看其他东西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痕迹,很快又找到一个烧掉了右手的塑料娃娃和一只烧得焦黑的日式木屐。这些东西都说明了一个事实。
“火灾吗?”说完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一个疑问解开了。”
“怎么说?”
“就是老屋的结局啊,现在知道是起火烧毁了。但有人深深眷恋着那栋房子,决心把被烧毁的房屋原样复制出来。”
“但那时没重建放有这只花瓶的房间?”沙也加握着花瓶说。
“很可能火灾就是从那个房间烧起来的,所以他不想再复原,而是在原来的位置设计了这个隐秘的储物空间,存放老屋火灾后剩下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吧。”
“火灾啊……”
沙也加定定地望着花瓶,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往事。大概是听到火灾二字想起了什么吧。
“你父母有没有跟你说过火灾的事情?”
“可能说过,”沙也加无力地摇头,“但我忘了。”
这也难怪,我点点头,继续查看那堆老屋的遗物。不久我找到一只圆形的小闹钟,虽然金属边框已经生了锈,玻璃上也伤痕累累,但盘面和指针依然完好。
指针指向十一点十分。
我把它拿给沙也加看。
“我终于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了,一定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刻。”
她不住地眨着眼睛,然后轻吐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要把这栋房子里的时钟全都调到这个时刻呢?”
“或许是表示在这个时刻之前,老屋一直存在着,而到了十一点十分,一切都逐渐化为灰烬。当然,除了这里面的东西。”我用手电筒照着秘密储物室。
这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墙壁的内侧,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
我站起身,用手电筒照了过去,发现那是个十字架。和地下室里的不同,上面有金属装饰,十分精致。
十字架旁刻着一行字。我用手指擦去灰尘后,依稀可以辨认。字好像是外行刻的,不太整齐。
我叫来了沙也加。
“你看看这个。”说着,我照亮了十字架和文字。
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
那里刻着“佑介安息吧二月十一日”。
4
“这就又回答了一个疑问,”我关掉手电筒,“佑介是死于火灾,不是被杀,也不是自杀。”
“死在那个房间吗?”说着,沙也加拿出花瓶,“放着这只花瓶的房间……”
“应该是吧。”我闭上眼睛,徐徐吸了口气,然后呼了出来,睁开眼睛,“所以只有那个留下禁忌回忆的房间没有复原。”
“然后在这里安上十字架,”说到这里,沙也加回过头,“说明佑介长眠在这里?”
“安息吗……”
话刚出口,我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明白这栋房子的意义了。
“莫非这栋房子是那个作用?”
“那个?那个作用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一边在六叠的和室里来回踱步,一边整理着思绪。到目前为止所有无法释怀的细枝末节,霎时全都浮现在脑海里。我逐一加以检视,确认是否和自己的推理存在矛盾。
“日记呢?”我停下脚步问道,“日记放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看过,应该是在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里吧。”
我冲出和室,直奔楼梯。沙也加也跟在身后。
但还没走到楼梯前,我就在玄关停了下来。引起我注意的,是挂在鞋柜上方的一幅画,画的是某个地方的港口。
“怎么啦,喂,到底怎么回事?”沙也加拉了拉我的衣袖。
“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竟然没发现,真是傻到家了。”我指着画说。
“这幅画怎么了?”
“我马上跟你解释,先去拿日记。”我向楼梯走去。
到了御厨夫妇的房间,我翻开佑介的日记。我要找的内容就在开头几页,他还不大会用汉字时留下的记述里。
“果然如此。”看过那部分内容后,我说,“这样一来一切都对上号了。好,我们再下楼。”我轻轻推了推沙也加。
来到玄关时,我再次指着那幅港口的画作。
“你看到这幅画时,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被我一问,沙也加想了许久,最后摇摇头。“我没觉得奇怪啊。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这幅画本身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它挂在这栋房子的玄关处。在这种深山里挂一幅港口的画,你不觉得有点不搭调?”
她稍稍歪着脑袋,又看了看画作。
“的确不大相称,不过挂什么画是个人自由吧。”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不自然。还有一件事,你看这里。”我把手上的日记摊开,指着其中一篇让她看。
那篇日记内容如下:
五月十二日 阴转晴
今天好热,每个人都嚷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结束后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去海边,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了短袖衣服。
等沙也加从日记上抬眼,我说:“很奇怪吧?第一次读到时,我就感觉不对劲,不过也没多想,就这么翻过去了,以致走了一大段弯路。”
但她仍是一脸不解,于是我指着日记说:
“因为天气热,大家说想去海边,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当然,一般的孩子的确会这么说,但如果是住在这长野的深山里,去海边不就不合常理了吗?明明松原湖就在这附近。”
“啊—”沙也加张大了嘴。
“现在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我合上日记,“这栋房子并不是单纯的原地重建,它的原型是在和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
“这就不用我说了吧,就是你们一家搬家前住过的地方,横滨啊。这幅画画的多半就是横滨的港口。”
“也就是说,把原来位于横滨的房子在这里复原?”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在这么遥远的地方重建?”
我考虑着该怎样解释这个问题,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手上的触感说明胡须已经长了不少,不过在这里我自然没办法刮。
“你知道克诺索斯宫殿吗?”思索了片刻,我决定从这个话题入手。
不知道,她摇头表示。她扬起眉毛,显然很诧异为什么我会提起这个话题。
“它是米诺斯文明的标志性建筑。其中有一个让考古学家备感困扰的房间,乍看像是专供国王使用的,但又有很多不解之谜。比如排水设施,虽然有类似的东西,却没有完工,无法正常使用。还有房间的建筑材料,楼梯用的是容易加工但也同样容易磨损的石材,而且楼梯上丝毫看不出人行走造成的磨损。这个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什么呢?”
“学者们反复研究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正确答案是—坟墓。”我回答,“那是死者去往另一个世界后生活的房间,为幽灵准备的房间。简单来说,就是坟墓。”
我看到沙也加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双手按住胸口,望着四周,眼神充满不安,表情有些扭曲。
“这栋房子也一样?是坟墓……”
“从这个角度想,一切都说得通了。没有电,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自来水管恐怕也一开始就没安装。这栋房子纯粹就是个复制品,本来就不是给人住的。”
“怎么可能……不是有很多日常用品吗?”
“但缺少重要的设施也是事实啊。而且佑介和启一郎两人明明已经过世了,遗物却都摆放得好像他们还活在世上,你不觉得不自然吗?如果这栋房子是给活着的人盖的,那些东西应该早就收拾掉了。事实上这栋房子是给死去的人住的。你看到那个柱子上的刻痕了吧,那是想象着佑介在另一个世界成长的情形,在柱子上刻下的身高记录。”
说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背上不禁掠过一丝寒意。
“可是,特意建造这么大一栋房子,就为了当作坟墓,这也太……”
“不,其实不算太奢侈。因为土地费花不了多少钱,也不用安装电线、煤气和自来水管,只要盖个房子就行了。正因为如此,才会选择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里不会引人注目,只是多费些功夫而已。最让我佩服的是佑介书架上的书,那整整一排关于蒸汽机车的杂志和书籍,全都是为了再现过去而从旧书店淘来的,实际上佑介的收藏大部分都已在火灾里烧毁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老旧的书啊。”说完,沙也加朝我手上看了一眼,“这本日记倒是没烧掉。”
“这个吗?”我端详着手上的日记,“可能它没放在书架上,而是慎重地保管在别的地方,所以幸免于难。”
“听起来很讽刺啊。”
“是啊。”恐怕没烧掉的东西也不多了,也就是存放在壁橱的秘密空间里的那些杂物了吧。天文望远镜应该是放在铝盒里才得以平安无事。
“如果的确如你所说,那到底是谁盖了这栋房子呢?”
“有两个人有这种可能,就是佑介的父亲或祖母。虽然很难想象一个虐待儿子的男人会盖这种祭奠儿子的房子,但丧子之痛唤醒他内心的亲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沙也加手托着脸颊问:“那我父亲又做了些什么呢?他干吗时常来这里?”
“既然这里是坟墓,他来的理由不就只有一个了吗?”我看着沙也加,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便接着往下说,“那就是扫墓啰。”
“给佑介扫墓?”
“没错。”
“冰箱里放着罐装果汁,还有父亲讨厌的咸牛肉罐头。”
“那想必是佑介爱吃的食物吧。”我静静地说,“扫墓时带的供品,一般不都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吗?”
沙也加沉默地低下头,只发出呼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她鼻子里发出的呼吸声。
“玄关的门也钉死了呢。”她抬起头说。
“那是为了防范盗贼吧。”我回答,“不过小偷肯定以为这里是别墅才会图谋不轨。”
“这样啊……”她倚在旁边的墙上,“这么说来,我们从昨天起一直待在坟墓里?”
“感觉后怕吗?”
“有点。不过,”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一想到建造这座坟墓的人的心情,更多的还是悲哀。”
“我也有同感。”
我们回到客厅。在得知这里实际上是坟墓之后,原本在我们眼中落满灰尘的沙发和家具顿时透出了威严感。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俩简直跟印第安纳·琼斯一样嘛。”
“确实。”我同意。那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对了,既然这里是坟墓,遗体会不会也埋在下面?”
“我想不会,因为处理遗体需要办理相应的手续。”说完,我歪起脑袋,“不过也难说。”
“的确难说,”她说,“毕竟都特意造了这样一座坟墓了。”
“是啊。”
“如果埋在这里,会不会是在那个隐秘的壁橱下面?”
“有可能,因为那里安了个十字架。”说着,我又想起一个小小的疑问,“地下室也有一个十字架,那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里是坟墓的入口?”
“也有道理。”
但我总觉得无法释怀,于是拿着手电筒起身去地下室。沙也加没有跟来。
走入地下室后,我再次观察起那个十字架。那是木片做的,十分简陋。为什么不做得像样点呢?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十字架四周,旋即发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些划痕,是用小刀之类的东西在水泥墙面上刻下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表面的污垢。我的预感应验了,那里也刻着文字。
5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我马上从墙壁前离开。
“你发现什么了?”沙也加问,“看你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把手电筒夹到腋下,双手拍了拍灰尘,“不过也不算什么重大发现。”
“你检查了十字架吧,又有了新发现?”
“嗯,果然这里也刻着文字。”我用手电筒照着那个地方。
“安息吧 二月十一日”—水泥墙壁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和那个十字架旁边刻的文字一样呢。”
“是啊。”
“但这是什么?”她指着“安息吧”那行字的上方,“好像被削过一样。”
“就是纯粹的划痕吧。”
“不是哦,你仔细看看。”
沙也加这么一说,我又凑到墙壁前凝神端详。
“很奇怪吧?”她说,“这里似乎也刻过什么字,但被人磨去了。你不觉得吗?”
“不能说没有这种感觉,”我点点头说,“但没准只是磨掉写错的字。”
“这么说也对……”她的视线依然执拗地停留在那里,“但究竟写错了什么,怎么会写错呢?要写的只有‘安息吧’这三个字啊。”
我走开几步,没有作声。在这种时候,随口敷衍她的疑问并不是好办法。
沙也加无力地垂下肩膀,看着我苦笑。“搞不懂。”她说,“或许就像你说的,只是写错字后磨掉罢了。”
“我看还是从已经掌握的情况入手比较好。”
“好吧。”
见她走向楼梯,我便轻推着她离开。
“这次就到这为止,我们先回东京好不好?”回到客厅后,我提议道,“这户人家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父亲来这里的原因也明白了。你儿时究竟看到过什么场景,我们也得出了结论。我觉得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可是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我知道。但即使继续待下去,对解决问题也没有帮助啊。比如要了解御厨家的事,去横滨调查比待在这里更能得到可靠的信息。”
沙也加没有回答,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砰地敲下其中一个键。钢琴发出沉闷的声响,就连对音感毫无自信的我,也听得出那不是它本来的声音。
“我曾经这样弹过钢琴,很久以前,遥远得恍若隔世。”她望着四周,“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敢肯定。”
“是在这栋房子的原型那里吧?”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笑了。“是的,在原来的老屋里。”
“你经常去那个家里玩,当然有机会走进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客厅。既然有架钢琴摆在那儿,拿来弹着玩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弹着玩……”
她搬来椅子,坐在钢琴前,摆出的姿势俨如即将弹奏一曲。但我从没听说她会弹钢琴。
然而她并没有开始弹奏,而是突然转向了我。
“我觉得我会弹。”沙也加说,“也许在你看来很可笑,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虽然我压根儿不知道该怎样舞动手指。”
“女孩子嘛,谁不希望自己会弹一手钢琴呢。”
“不是这样的。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仿佛触碰到了内心深处的记忆。”
她烦躁地捶着膝盖,但可能意识到这样宣泄情绪也于事无补,转而叹了口气,说道: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多待一阵子。”
“可是该查的地方不是都查过了吗?”
“还有没查过的啊,那个保险柜。”
“那个啊。”这回轮到我叹气了,“没办法,没有密码打不开。”
“那是什么样的密码?需要输入几位数字?”
“是几组两位数字的组合,而且拨号盘的转动方向也是固定的,总之不可能靠碰运气打开。”
“如果是那么复杂的数字,说不定会记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这样想过,但哪里都没找到。”
“数字啊……”沙也加转向钢琴,合上了琴盖,“反正我要再待一段时间。”语气很平静,但透着无法动摇的决心。
“我知道了。不过先去吃点东西吧,你肚子也该饿了。”
“我也不知道我饿不饿,你一个人去好了,我留在这里。我感觉要是现在外出,即将浮上心头的往事又会离我远去。”
“那我帮你买点什么吧。老吃三明治也腻了,我买点饭团和茶饮料怎么样?”
“嗯,你定吧。”沙也加有气无力地回答。看来她现在心里想的全是追寻消失的记忆。
我独自驱车前往小镇,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到底这次陪她来这里是对是错。我愈想愈觉得,这其实是一次失败之旅。虽然解开了很多谜团,但是否对她有帮助,却是很大的疑问。我反而担心最后会伤害到她。虽然她自己还没意识到,但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幸运的是,昨晚路过的那家便利店已经开了门。我买了几盒饭团、蔬菜沙拉和两罐绿茶,便不再多买。无论如何,吃完这顿饭我们必须离开。
回来的途中经过松原湖,或许是期待着迎接星期天的游客,湖畔的商店看上去比昨天多了几分生气。
回到屋里,我把食物拿到客厅,却不见沙也加的踪影。我先去和室看了看,发现没人后,又上了二楼。
我在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摇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转向了我。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沙也加说。
“等我?等我干吗?”
“等你看里面的东西啊。”
“什么里面?”
“保险柜里。”她干脆地回答。
“保险柜?”我朝壁橱望去,让我烦恼了很久的保险柜已经赫然敞开。我吸了口气,看向沙也加。“你怎么打开的?”
“我试对了密码。”她做了个转动拨号盘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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