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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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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彻将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吊在半空中的左脚,心想,被绷带包住的地方好痒。他坐起身子,想要找一根可以伸进绷带的掏耳棒,却怎么也找不到。

“田中。”隔壁床有人叫他。这里是医院的集体病房,病床之间的帘子并未拉上,转头一看,只见一个抬起双脚呈仰躺姿势的白发男人正露出微笑。他有一张大饼脸,双眼之间的距离颇宽。“你在找掏耳棒,对吧?”

被猜中心思的感觉很差,田中彻摇头否认了。

当初田中彻入院时,这个自称保土谷康志的男人便已躺在隔壁病床上了,当时他的双脚就打上了石膏。对于今年三十五岁的田中彻来说,这个年过花甲的男人几乎可以当自己的爸爸,但是保土谷康志却莫名其妙地把他当成了哥儿们,还称呼两人是“骨折盟友”。不仅如此,保土谷康志还一天到晚说些“我跟你不一样,我双脚都骨折了,可比你难受得多”或“就算只有一只脚能自由活动,感觉也完全不同”之类的话,明显地强调着双脚骨折的优越感,令田中更加不耐烦。

更甚者,保土谷康志还爱看将棋节目,常语带轻蔑地说“没救了,要被困死了”,听在田中彻耳里实在不舒服。其实,田中彻对将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家伙的大放厥词有多少正确性。

只见保土谷康志隔三差五便离开病床,撑着拐杖走出病房.大半天也没回来,有时还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连拐杖也没撑。有好几次,田中彻忍不住想问他: “其实你早就好了吧?”

“田中,你知道刚刚来探望我的客人是什么人物吗?”保土谷康志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听了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我不想听。”

如果是任职于一般公司,也差不多该是退休的年纪吧,但保土谷康志从事的似乎是一些不太能见光的工作,而且这个人一抓到机会,就爱提起那神秘的工作内容,向田中彻炫耀两句。不是对以前的勇猛战绩大吹牛皮,就惊是说他跟某犯人经常喝酒,或是某大哥经常交代工作给他,等等。事实上,长相凶恶的探病客人确实不少,每次结束后他都会兴奋地对田中彻说: “刚刚那个客人来头可不小!”令田中彻大感厌烦。

此时,病房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一个撑着拐杖的少年站在门口,伸手敲了敲门。原来是隔壁病房的病人。

“喔喔,什么事?”回应他的不是田中彻,而是躺在旁边的保土谷康志。

“田中。”少年喊道。被一个初中生直呼名字,令田中彻颇不舒服,但心想或许这证明他把自己当朋友吧,所以田中彻一直忍着。“你看电视了吗?”少年问道。

“电视?”田中彻将视线往左移,望向小矮柜上的电视机,伸手抓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电视采用预付卡方式,付了钱便可自由观看,要听声音则须戴上耳机。

“怎么了?”

“发生大事了。”少年说,“看来住院生活有好一阵子不会无聊了。”说完之后呵呵一笑,转眼间便不见人影。“什么大事啊?”如此想着的田中彻,看见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表情凝重的男人,拿着麦克风,头上包着绷带,背景是田中彻颇为熟悉的地点。田中想了一下,那是仙台市的街景,应该是在南北向的东二番丁大道上。

“对了,今天有游行。”一旁的保土谷康志说道, “金田会来呢,金田首相。”田中彻才答了一句“喔”。一排“金田首相遭遥控炸弹暗杀”的文字便映入眼帘。“咦?”田中彻一愣,反射性地抓起耳机,塞进耳里。

“骚动总算逐渐平息了,但是马路上依然大塞车,拥挤得不得了。”电视上的记者看起来似乎受了伤,声音异常亢奋。

田中彻两只眼睛直盯着电视。不知何时开始,保土谷康志也转头盯着自己的电视,戴上了耳机。

电视报道充满了混乱与激动的气氛,还夹杂着喇叭声与警察的怒吼声,简直毫无条理可言,但看了十分钟之后,也大致了解状况了。

半年前当上首相的金田,是在野党的第一位首相。他在仙台市区的游行本来相当顺利,没想到后来却出现了一架遥控直升机。

遥控直升机从教科书仓库大楼的上方降落,接近金田首相乘坐的敞篷车,接着发生爆炸。

电视台不断回放爆炸瞬间的影像,简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功劳似的。敞篷车被炸得不成模样,连路边榉树的粗大树枝也被炸断了。由于爆炸地点离马路尚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路人被炸死,却有十几个人在混乱中摔倒受伤,甚至有人失去意识。“目前尚未确认金田首相与首相夫人的遗体。”播报员说道。但是他所用的“遗体”两个字似乎说明了一切。

“这可真是不得了。”田中彻喃喃地说,“看来这阵子有好戏看了。”

田中彻心想,幸好现在正在住院,恐怕没有人比住院病人更有时间巨细靡遗地掌握事件发展了。谢谢你,骨折。

田中彻的预测,或者该说是愿望,在那天傍晚实现了。电视台制作了特别节目,针对暗杀首相一案进行深入报道。

根据报道,警方立即展开了大规模的路检行动,包含国道二八六号及四号在内,所有方向的主要干道都部署了数量惊人的警力。“警方的反应相当迅速。”节目中的来宾如此称赞,接着又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表情说, “五年前那起女律师逃亡案就是因为实施路检的动作太慢,才让事态恶化。”另一位女性来宾则戳了他一刀: “特地在律师前面加一个女字,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在警方召开记者会之前,节目只能不断回放爆炸的影像及目击群众的采访内容。没有任何正式声明发表的期间,电视台也只能拿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来重复使用吧。

游行路线沿途都是因拥塞与混乱而乱了方寸的群众,所以取得目击证词轻而易举。每一个被采访的对象都很亢奋,激动地描述爆炸那一瞬间的声音与烟雾,以及自己后来采取的行动。当然,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仓皇逃走,其中有几个年轻人自豪地表示用手机拍下了爆炸当时的影像,但拿来一看,全都是模糊不清的画面。

副首相海老泽克男曾经一度在官邸面对摄影机镜头。年近七十的海老泽克男有着橄榄球选手的体格,站在年轻的金田旁边,看起来就像是个壮硕的保镖,因此经常有人以“牛若丸与弁庆”(译注:牛若丸为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小名。弁庆则是他的随从,体型高大。)来形容这两人。

因爆炸而失去牛若丸的弁庆努力隐藏内心的慌乱,只说了一句“如今正在搜集情报中,剩下的去问警察吧”便躲了起来。

下午两点,警方召开了记者会。对于媒体记者、其他观众及电视机前的田中彻来说,这是第一场重头戏。

出现在摄影机前面的,并不是宫城县警总部的人,而是一个隶属于警察厅的男人,头衔是警备局综合情报课的课长补佐,名叫佐佐木一太郎。

“真像文字处理软件的名字(译注:日本某知名文字处理软件便叫做“一太郎”)。”隔壁的保土谷康志戴着耳机喃喃地说道,接着又说,“而且这男人长得真像保罗。”

“图腾柱(译注:图腾柱(tote pole)是流传于美国西北岸原住民族之间的一种木刻圆柱,上面雕刻着各种动物或人脸.保罗·麦卡特尼(jas paul artney)则为二十世纪著名乐团披头士(the beatles)的成员之一。由于保罗(paul)与’柱( poie)’的发音相近,因而有此误会)?”

“麦卡特尼。”

或许是因为佐佐木一太郎有着微卷的头发、眼尾下垂的大眼,以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长相吧。被保土谷康志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披头士的保罗·麦卡特尼。“怎能把搜查工作交给保罗呢?”保土谷康志不以为然地说, “这家伙有办法把凶手困死吗?”

记者不断提出各种问题,佐佐木一太郎却是惜字如金,偶尔还做出看表的动作。这样的小小举动,似乎给了记者压迫感。他不作任何臆测性的发言,只有最简洁的回答,同时散发出一股不容他人置喙的气势。

“遥控直升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根据推断,应该是从爆炸地点旁边的教科书仓库大楼某处。”

“某处是指哪里?”

“大楼里面或是顶楼。详细位置,我们还在调查中。”

“警方不但在国道进行路检,还要求新干线与轻轨全面停驶,与其说是盘查,根本是将仙台封锁了。不止是物流业者,就连一般市民的生活也大受影响吧?”

只见佐佐木一太郎摆出一副八风吹不动的姿态说: “现在还无法断定凶手有几个人,但我们必须防止凶手从现场逃离。目前估计大概只会维持数个小时,我们已经向企业及交通运输机构等各方面请求协助,并且获得承诺了。之后,我们会在强化路检及监视的前提下,让新干线恢复行驶。我国的首相遭到计划性的暗杀,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如此紧急事态,我们只能以非常手段来应付。何况,我们并不是要永远封锁仙台。难道你希望警方为了讨好企业与业者,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自由来去吗?”佐佐木一太郎瞪着提问的记者,接着说,“如果你如此建议,我们会重新检讨。”

“警察厅与宫城县警总部之间的联手调查是否顺利?”另一个记者问道,接着又说, “这次警察厅的速度还真快呢。”

“速度快,”佐佐木一太郎答道,“不好吗?”

发问者顿时语塞。

“我们会请县警总部提供最大的协助。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妥,不过……”佐佐木一太郎在记者会结束的前一刻说,“这起事件发生在仙台,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去年才装设的防范监控盒,对于情报的掌握帮助相当大。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定可以查出凶手的身份并将其绳之以法。”接着他又说, “由于事态紧急,我们希望各大媒体也能够提供协助,请向仙台市居民搜集情报,再反映给我们。我相信这样的做法也可以促使市民提高警觉。”

就这样,电视台获得了“协助调查”这么一个炒作新闻的正当名义。

在摄影棚内,播报员马上对记者会的内容展开各项解读,或是不断重复说明目前的状况。

田中彻从床上爬起,撑着拐杖走向厕所,小解之后,朝吸烟区走去。果然,吸烟区的谈论话题也都是这起爆炸案。

“命名是很重要的。不同的名称可以给人不同的印象,而印象则会左右人的想法。”坐在长椅上侃侃而谈的人,就是对着田中彻直呼“田中”的那个初中生。虽然很想告诉他“吸烟区不是初中生应该来的地方”,但见他没有在抽烟,也就罢了。

“你们在聊什么?”田中彻在初中生身旁坐下。

“山田刚刚在说,不知道警察厅何时成立了一个综合情报课。”初中生指向一个看起来像仙人、满脸皱纹的老人说, “他说他只听过公安、搜查一课这一类的部门。”田中彻见初中生对这样的老人也直呼其名,开始对他有点佩服。

“到底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啊?”

“三年前啦,警备局重新编制的时候。”

“为什么你那么清楚?”

“田中,住院病人可是很闲的。”初中生一脸认真地答道。“回到原本的话题,公安之类的字眼在人们心中已经有各式各样的刻板印象了,治安维持、安全保障什么的,也容易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就连国家这个字眼,也会让人觉得怪可怕的。”

“我说你啊,能不能说一些适合初中生说的话?”田中不禁觉得这个初中生跟一般年轻人完全不同。

“所以啦,最好的方法就是取一个抽象又平凡的名称,例如综合情报课。大家虽然搞不清楚这个课到底在做什么,但一般人都认为情报很重要,于是会对这个部门产生好印象。至少,比公安课要好多了。”

“真会扯。”田中彻为手中的香烟点了火。

“再举一个例子,不是有所谓的慈善预算吗?”

“哪有那种东西。”田中彻其实不清楚,总之先否定了再说。

“就是有啦,田中。这其实是驻日美军的驻扎经费中,日本帮忙出资的部分。慈善预算这个名称,乍听之下似乎是用在慈善事业的经费,但其实是用来付给美军的钱。对美国的慈善行为,你不认为简直是莫名其妙吗?这当然也是命名的技巧。所以,名称越好听的越值得怀疑,例如慈善、故乡、青少年、白领阶级等等。”

“真是说得头头是道啊,青少年。”田中彻揶揄道。

“哼。”初中生皱了皱鼻子后说, “田中,我跟你说,那些所谓的政治人物跟高层人士是不会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一般民众的,净是在台面下搞一些有的没的,劝你还是提防点吧。”说完又对着老人说, “还有山田也一样。”

听到田中跟山田这两个名字被相提并论,令田中彻有种错觉,仿佛这个老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还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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