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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苍白之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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坍塌的巨响再次回荡在江南耳畔。

沉默女神那只吟唱一次的歌声

那是美妙动人的临终旋律

江南所经历的三次馆之案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引人注目的黑猫馆事件——那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的案件。包括青公馆的烧毁案在内一共四件;然而在其他“青司之馆”内,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案件。

例如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宛若三套厚重水车相连般的宅邸。那里收藏着稀世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然而就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幢宅邸内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着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之中,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

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并为破案助了一臂之力。在京都,还有一幢名为“人偶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不肯告知详情。

总之,“青司之馆”内发生过太多的死亡案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觉得言之有理;因此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只是……但是……

江南的内心矛盾重重。

他当然不希望被卷进那种血腥的事件中,亦不愿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对于那些“馆”,他至今都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能够心态平和地回顾过往。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作为当事人,他曾亲眼看到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惊恐、凄惨、憎恶、悲恸、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被贴上封条,深埋心底。

可是,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与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受,是因为那些案件——如此那般的案件、如此那般的死法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距甚远。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案件……如果用现实的寻常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案件都是界线彼端的现实……

与界线此端大相径庭。二者虽然毗连,却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将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来。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态。因此……

“死亡”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充斥着死亡。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以往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亡,与每个人每天的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亡,与“青司之馆”中常常遭遇的死亡完全不同。它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一闪而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妈的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

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

她的确是这样说的。

4

七月下旬,一个炎热的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嫂子以及妈妈的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

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了一趟家。在他面前,妈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江南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妈妈的病情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了医院。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难以置信。

妈妈才五十多岁。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提及晚年计划,说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温泉景区游玩。还曾夸口说她能活到一百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得了什么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妈妈虽然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却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如此强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往事的点点滴滴。他甚至觉得还是索性忘掉才好。可偏偏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印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晚霞朦胧的广阔岛原湾中零星绽放着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道:

“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了些精神。她从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直没说——你不觉得你们兄弟俩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无论容貌、体形,还是性格,他们两个都没有相似之处。江南自己一直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质疑过。

妈妈扭着脸看向窗子,眼角余光瞥到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道:

“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毕竟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和你哥哥并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不明所以的江南只剩下翻白眼的份儿。妈妈看着窗外道:

“你不是我亲生的,而是我们夫妇收养的孩子……”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反应。他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

江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江南。她严肃地看着江南好一阵儿后,突然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

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好一会儿后,妈妈才眯起眼睛说道:

“开个玩笑。”

“——啥?”

“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嘛。你可不要当真。”

“什么?只是个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

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

“喏,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四月一日星期一——就发生在今年的愚人节。那是她对自远方赶来探望自己的儿子,绞尽脑汁所想出的活跃气氛的方法,抑或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知道有多少。其次就是……

六月三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天的时间都清楚地记得——下午四点八分。就在那时,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

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有停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正乘出租车去医院的江南,在车子里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

去年十一月,休眠了两百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均遭受岩浆袭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有很多人都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六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也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居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江南被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惊呆了,一言不发。

江南出生在岛原,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一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切。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可现在,那里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面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来表现自己的哀痛之情。

“人也好,村子也好,树也好,还有那座山脉,都让人觉得好可怜啊……”

“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般,抑扬顿挫地说道。

“据说呀,搞不好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呢。不是说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吗?好像在江户时代,就有过火山喷发引发海啸的记录。”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凸出来了。

从五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都在增多。她似乎已经无法摄取固体食物。虽然现在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事”。

“我没事的——和那些人相比。”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遭了大灾啦!”

“孝明,你看!”

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

“以前,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五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曾攀爬过的山脉。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而之前她所低声嘟囔着“真可怜”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对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之后,妈妈这样嘀咕道。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说:

“怎么会嘛,姐,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了。”

妈妈躺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当时若抢救不及时,妈妈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妈妈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还提出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爸爸说道。

“求您了,请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认为这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无法忘却的,那个场景……

……七月六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如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容。

她不时地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到她的嘴唇颤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和妈妈说话,她也毫无反应。是听不到吗?听得到却没有回答,还是无法回答呢?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

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却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吧!”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的确听到她这样说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儿。”

“别这么想”“振作起来”这种话,江南没有说——他也无法说出口。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非活成这样不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非要她活成这样不可?!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为什么?

为什么……啊,对了。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儿”……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全部断开——不,更简单的就是,只要用我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气,这一切都将立刻结束——立刻轻而易举地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着头,狐疑地看过来。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医院大厅里熙攘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呼叫着的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江南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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