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无意之意(1/2)
1
“啊,哥哥。”
“玄儿哥哥。”
美鱼和美鸟同时喊了起来。我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玄儿自走廊进入红色大厅,他与站在双胞胎身旁的我目光交汇。
“你果然在这里。”
玄儿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我们身边。
“我想现在是美惟姨妈的‘演奏’时间,说不定你也在这里,被她们两个人拖来的吧?”
“这个嘛……算是吧。”
“吃惊吧?”
玄儿看着美惟的背影。不管这里谁在说话,这对双胞胎的妈妈都旁若无人地面向铺有红色天鹅绒的桌子,继续弹奏着无声的曲调。“刚才,她们已经解释过了。”
我看看那对双胞胎。
“美惟太太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弹奏风琴。”
“是的。弹奏看不见的风琴。”
玄儿板着脸说道。
“征顺姨父呢?”
他随后问道。
“沙龙室里空无一人。”
“刚才首藤太太下楼闹了好半天。她的身体状况相当不好,而且惊慌失措……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把她送到二楼去了。”
“茅子表舅妈……嗯,她还在担心首藤表舅,不过这也自然。”
玄儿依旧板着脸。
“他是在回来的途中抛锚了,还是已经到达岸边但无法渡湖过来呢?或许表舅妈是担心他出事,才会惊慌失措的。”
“她试图打出电话去,但电话线好像出了问题,根本就打不通。她就越发……”
“外线电话吗?”
玄儿的声音中透着慌张。
“真的?”
“是的。好像电话线并没有完全被切断。”
“是嘛……这下子可又……”
很显然,玄儿想说变得麻烦了。不管如何应对目前的突发事件,于紧急时刻能否打通外线电话具有很重大的意义。即便是当代馆主柳士郎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听说你去见令尊了?”
“嗯?是的。”
玄儿瞥了一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点点头。
“刚才我想和他谈点事情。”
“谈什么……谈什么事情?”
“对了,玄儿哥哥。”
就在这时,那对双胞胎从旁边插话过来。开口说话的是美鸟,两人同时看着玄儿。
“哥哥,妈妈就拜托给你了。可以吗?”
“什么?”
“离演奏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美鱼接着说道。
“所以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玄儿哥哥。”
“拜托了,哥哥。”
“喂……”
玄儿正要说什么,那对双胞胎姐妹转过身,对我说道:
“走吧,中也先生,我们走吧。”
“走吧。”
两个人的脸颊上露出天真而又妖艳的笑容。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什么?”
“去我们的房间。”
“把柴郡介绍给你。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这对姐妹的和服是所谓的“黄八丈”,即金黄底色,上有黑色与茶褐色的格子条纹的织品。浅紫色腰带。足蹬红色木屐——昨天初次见面时,我就产生一种感觉。我觉得那纯日式的打扮与她们那犹如西洋人偶般的容貌很不协调,但很具有诱惑性。正如她们那从肋腹部一直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异形身体一样。
“你就陪她们去吧,中也君。”
玄儿眯着双眼,很是享受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
“过会儿,我会去接你的。”
2
美鸟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腕,美鱼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腕。她们拖着我,离开了红色大厅。到走廊上后,她们松开手,走在前面,走向建筑物的深处,即西侧。
“那儿就是望和姨妈的工作室。”
美鸟指着那座以蛇缠绕半裸女子为造型的青铜像的对面。那个工作室位于走廊西端,在东端的相同位置则是音乐室。接着,美鱼指着边廊对面的房间说起来。
“那里是征顺叔叔的书房……”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
“这边请。”
接着,两人带我走进西端的大厅。昨天鹤子带我去宴会厅时,也曾穿过这里。西头大厅里有扇厚重的双开黑门,其另一侧就是那条通往西馆,前窄后宽、令人产生错觉的走廊。在黑门的右首方向,便有通向二楼的楼梯。
“快来,中也先生。”
“快点儿啦,中也先生。”
楼梯在中途拐了一个直角。那对双胞胎先到达拐弯的平台处,催促着慢腾腾跟在后面的我。就算不考虑这是她们住惯宅邸的因素,她们的动作也轻快得令人难以想象二人的躯体是连在一起的。
——我们,是螃蟹哦。
与她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再度在脑海中复苏。我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那说不上愉快与否,却有一种独特的悸动在心中扩散开来,令我坐立不安。
——我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
我跟在她们身后上了楼梯。两人似乎怕我追赶上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走。登上楼梯后,她们站在一扇黑门前。美鸟用左手,美鱼用右手,两人抓住那扇双开门的把手。可是——
门扉向后退去,仿佛想从她们的两只手中逃脱。
“欸?”
“啊!”
两人发出短促的惊叫。紧接着,传来另一个人慢了半拍的惊叫声。她们正好与门内的一个人巧遇。
“唉……吓死我了。真是的……”
一听到那缓慢含混的声音,我便知道开门的是谁了。是那个自称艺术家的醉汉首藤伊佐夫。
“美鸟、美鱼……哦,畸形的美丽小姐们。我呀,可是非常喜欢你们的个性哟。但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就遇到你们了,还真是吓死我了。啊呀呀,失敬了……”
自门内出来的伊佐夫依旧醉醺醺的,装模作样地开着那种玩笑。当他看见我站在那对双胞胎的身后,便扬起手打着招呼,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哦?中也君也和你们在一起呀——你好吗?”
“你好,伊佐夫先生。”
“你好。”
美鱼和美鸟往后退了一两步,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和玄儿一样,她们和伊佐夫也是表兄妹的关系。
“我们带中也先生转转。”
“去我们房间玩。”
她们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似平不愿搭理伊佐夫。
与昨天东馆相遇时相比,伊佐夫把自己拾掇好了许多。他已经换下皱巴巴的衬衫与裤子,换上别的衣服;头发不再蓬乱;稀疏的胡须剃干净了;银边眼镜的圆镜片也擦拭干净,但他的小眼睛依旧充血。靠近一闻,他身上还是有一股酒味。
昨晚,他似乎在野口医生的房间里一直喝到深夜。睡醒一觉后,又独自喝了不少。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患者。
“好像我后妈给你们添麻烦了……啊呀呀,虽说是外人的事情,但在户籍上我毕竟还算是她的儿子,所以我不向你们道歉也说不过去呀。”
那几句话似乎是对我说的。尴尬的笑容依然挂在伊佐夫的脸上。
“刚被野口医生叫过去看完她的情况。”
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实在无法长时间闻他身上的酒味,我几乎把整个脸扭了过去。伊佐夫揉揉圆鼻头说道:
“真要命啊。不管野口医生、征顺先生和我如何小心解释,她根本就不理解。原本她的脑子就不聪明。我家那老爷子也是个愚笨的人。虽说当儿子的我这么说,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是这两个笨蛋啊,凑在一起只会想一些奸计,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情……”
我当然格外在意“奸计”这个词。首藤夫妻究竟想用什么“奸计”呢?对于他们的“奸计”,伊佐夫义知道多少呢?
“茅子太太好像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伊佐夫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虽然他口齿不清,但头脑似乎还比较清醒。至少我能和他正常对话。
“你知道首藤先生去什么地方了吗?”
“老爷子的去处吗?”
伊佐夫耸耸胖乎乎的肩膀。
“具体情况我可不知道,不过嘛,大致也能估计出来。他肯定为了实施奸计而去采买材料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
“天晓得嘞。我只是在他们俩嘀嘀咕咕的时候,偷听了几句而已……”
伊佐夫略显胆怯地叹口气。而后,他猛地举起双手,挺起圆乎乎的矮小身体,伸了一个大懒腰。
“但是啊,反正那个宴会已经结束了,他们无计可施啦。今年又没吃到肉,真是可惜呢。”
“‘可惜’。”
美鸟在一旁插嘴。
“‘可惜’?伊佐夫先生也觉得可惜吗?”
“我?——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就是白送给我吃,我也不要。”
“哦?是吗?”
“伊佐夫先生,是吗?”
美鱼接着说道。她们两人的声音听上去越发冰冷。
“分明什么都不懂。”
“明明什么都不懂。”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她们突然把问题丢过来,我赶紧将视线移到别处。伊佐夫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中也先生,你……”
“昨晚,中也先生参加宴会了。”
美鸟说道。
“昨晚,中也先生吃过了。”
美鱼说道。
“对吧,中也先生?”
“对吧,中也先生?”
我看出伊佐夫的脸在抽搐,于是心中更加慌乱。
“哎,那个,事实上……”
“中也先生也受邀参加了宴会……我的老天呀,这还真让人吃惊啊。”
“这个嘛,就是说,那个……”
“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原来如此,还能有这样的破例啊。”
伊佐夫的口吻听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不过呀,要是让我家那老爷子和那女人知道的话,那可不得了——是呀是呀,真的不得了呢。不过不要紧的,我会替你保密的。”
“这……”
“作为条件嘛,中也君,以后你要悄悄地告诉我宴会中的事情哟。还有你自身今后的变化也要告诉我啦。”
“这个么……啊,不……”
我自身“今后的变化”吗?那是怎么回事呀?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我记得昨天说过吧?我可是艺术家。我献身艺术事业就是为了证明没有神灵与恶魔的存在。为此,我需要知道很多事情。总之呢,就是说……”
“不行啦,中也先生。”
美鸟打断了伊佐夫的话。
“你不能告诉他那些事。”
“喂,等一下啦。你是……嗯,是美鸟吧?”
“不行就是不行。”
美鱼劈头盖脸地继续说道。
“伊佐夫不是‘同伴’,所以不能把‘秘密’随便透露给他。这是原则。”
“哦,原来是这样呀。”
伊佐夫再度胆怯地叹口气,然后踉踉跄跄地向楼梯走去。他抓住扶手正准备下楼,突然又转过身。
“啊,对了,我听说那件事了。”
他说道。
“听说那个驼背的守门人被杀死了,对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而那对双胞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蛭山先生吗?”
“被杀死了?”
“为什么?”
“谁干的?”
“哎呀哎呀,两位小姐还都不知道吗?”
“伊佐夫先生,你听谁说的?”
听到我发问,他向二楼那扇敞开的门扬了扬下颌,说道:
“刚才听野口医生和征顺先生说的。”
“那么,茅子太太也知道了吧?”
“怎么会?!我们背着她说了个大概——看来事情闹得还挺严重呀。宅子因台风陷入绝地,也没有可供渡湖的小船。对吧?”
“是啊。”
“你们和杀人犯待在同一个地方,胆子还真大呀。总之,大家都要当心喽。”
“对了,伊佐夫先生。”
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问一下玄儿肯定要确认的问题。
“你知道南馆里的那扇暗门吗?”
听到我的问话,伊佐夫瞪大了充血的眼睛,说道:
“什么?暗门?还有那种东西吗?”
“算了……你不知道就算了。”
“是吗?”
伊佐夫重新抓住楼梯扶手,跌跌撞撞地走了下去。途中,他站住打个大哈欠,然后再次扭头看着我们。
“葡萄酒窖是在这里的地下吧?”
很显然,他是在问这对双胞胎。她们什么都没说,而伊佐夫独自在那里点头。
“我去看看有没有好酒。”
我不禁哑然——他真是没救了。照此看来,无论再过多少年,他肯定还在思考他那“为了证明神灵不存在艺术”该选择怎样的表现手法吧。
“真是讨厌。”
当伊佐夫的身影消失不见后,美鱼冷冰冰地自言自语道。
“可不是么。他真讨厌。”
美鸟也附和着。
“他被比喻成什么动物呢?”
我不由自主地问起来。
“树懒吗?”
“不,不是的。”
美鸟摇摇头。
“他不是树懒。”
美鱼也摇摇头。
“那是什么?”
“首藤表舅是狸。”
“茅子表舅妈是海蜇。”
“伊佐夫先生就是……”
“是什么呢……”
两人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张开嘴巴,报出一个动物的名称。
“也许是蚯蚓吧。”
“是蚯蚓吧。”
3
“是这边哟,中也先生。”
“是这边啦,快点儿呀。”
这对双胞胎在二楼西侧的边廊上走着。很快,她们在几近中央的右侧一扇黑门前停下脚步。等我赶过去时,美鸟伸出右手,拉开了房门。
“中也先生,请进。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哦。”
美鸟的话让我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说是“我的房间”呢?——一直以来,她们都是用“我们的”这个词啊。
“请,中也先生。”
美鱼接着说道。她的话打消了我的疑问:
“这里是美鸟的房间啦。我的房间在隔壁。”
“房间中央相连哦。”
“合二为一。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样。”
“请吧。快请进。”
在她们的催促下,我走进“美鸟的房间”。
这是一个有十几叠大小的西式房间。进门后,左侧墙壁中央有个用黑砖砌成的壁炉。壁炉的右边即房间深处没有墙壁,那里很宽,与“美鱼的房间”相连,可以让这对双胞胎并列通过。那里没有门。我一下子就想到——美鱼的房间肯定与这里对称。
“请坐,中也先生。”
“请吧,中也先生。”
我顺从地坐在房间的一个椅子上。那是张黑色布面的交椅。隔着低矮的桌子,对面还有个黑色布面的可供两人同坐的椅子。那对双胞胎在那张椅子上并排坐下,各自的手放在各自的膝盖上,面对面地看着我,脸上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中也先生,你喜欢吃曲奇吗?”
美鸟缓缓地说道。
“宍户教我们做的。我们亲手做的曲奇,你尝尝看吗?”
“啊,算了。”
我摆摆手。
“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吗?”
美鸟略显失望地歪着脑袋。
“中也先生,那你喝红茶吗?”
美鱼问道。
“鹤子太太教我们如何泡出美味的红茶。”
“不用了……”
“你不喜欢喝红茶吗?”
“不,不是的。”
我赶紧解释起来。
“昨晚的宴会我喝得太多了。起床以后,一直觉得不舒服。宿醉未醒。我解释清楚了吧?所以,暂时还是不要吃东西比较好。”
顿时,她们二人显得有点吃惊。眨着乌黑的大眼睛说道:
“哎呀,中也先生,你不舒服?”
“那怎么行。你吃过药了吗?”
“吃了。野口医生给过我药了。”
“但是……不要紧吧?”
“还是躺下休息比较好吧。”
“啊,没事。”
我尽量显得很精神地说话。
“已经好多了。我想已经没事了。”
“那么,下次再请你吃曲奇。”
“那么,下次再请你喝红茶。”
“啊,对,下次我一定品尝。”
我和她们进行着无聊的对话,同时不禁觉得非常紧张的自己十分滑稽。我想放松一下心情,便避开这对双胞胎直勾勾的眼神,环顾起屋内来。
除了我们相对而坐的椅子和桌子外,屋内还有小桌子、装饰架及衣橱等其他家具,却四下不见衣架与床的影子。或许这些都摆在隔壁“美鱼的房间”里,也可能两人的卧室另在他处。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间十几岁“小姐”的闺房缺少女孩的装饰品,显得很是朴素。从某种意义上,感觉有点煞风景。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清一色黑的内饰造成的。墙壁也好天花板也罢,依旧是没有光泽的黑色。内墙上的窗户依然还是上下开关的磨砂玻璃窗,其外是紧闭的黑色百叶窗,与其他房间里的状况如出一辙。恶劣的天气也令那透过百叶窗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极其微弱。壁炉上方及其对面墙壁上的两盏电灯的淡淡灯光,总算让屋子里有点亮光。
只有铺于地面的地毯是红的颜色。那是远胜于这宅子里其他房间任何地毯的鲜艳的红。而且,这地毯的绒毛也长于其他地毯。
——我们非常喜欢红色。
刚才,美鸟在红色大厅似乎这样说过。
——那是人鱼之血的颜色。
我记得是美鱼——对,就是美鱼,她这样附和过。
“对了对了,中也先生。”
美鸟开口说道。
“蛭山先生真的是被人杀死的吗?”
我将视线重新移回这对双胞胎身上,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难怪那个时候,玄儿哥哥的神情很恐怖……”
“为什么蛭山先生会遇害呢?”
“会是谁干的呀?”
“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
我用力地摇摇头。
“现在还是一无所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也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欸?”
“是吗?”
刚才,当伊佐夫说到这件事时,她们二人显得非常吃惊。但是,她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对于遇害身亡的用人的同情,或是对于动手害人的凶手的畏惧。
“蛭山先生是怎么死的呢?”
对于美鱼的发问,我最小限度地进行了说明:
“在南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勒死的啦,被害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趁大家都睡着了动的手呀。”
“是啊。”
“那会儿我们早就睡着了呢。”
“你说的那个南馆的房间,难道是以前诸居太太住过的那间吗?”
美鸟问道。“以前诸居太太住过的那间”——对了!翻着挂在房门旁边的旧木牌上,的确写有“诸居”字样。那就是过去曾住在那间屋子里的用人的名字。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顶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这令我不禁想起玄儿昨夜说过的话。
——当时,宅子里的用人诸居静做了我的奶妈……
“现在,那位诸居太太人在何处呢?”
我情不自禁地反问道。突然,我对那位曾经做过玄儿奶妈的女性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
美鸟答道。
“听鬼丸老人说,在我们出生前的一年或者再前一年,她带着一个幼小的男孩离开了宅子。”
“诸居太太有孩子吗?”
“鬼丸老人似乎那么说过——对吧?”
美鸟希望得到美鱼的确认般地问道。后者则附和地说了一声“是呀”。
“那么,她后来怎么样呢?”
“不知道。”
“不知道呀。”
那对双胞胎同时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再追问下去,看向美鸟又问起了别的问题。
“你为什么觉得诸居原来的房间会成为杀人现场呢?”
“那还不是因为,刚才中也先生问了伊佐夫那样的问题嘛。”
“哪样的问题?”
“你不是问过他暗门的事情吗?”
“哦,对啊。”
“说起南馆有暗门的房间,也就是诸居住过的那个房间嘛。所以肯定……对吧?”
“是呀。”
美鱼又跟着附和。
我明白了,深深地靠在椅背上,满脸严肃地交叉手臂,眯起双眼看向桌子对面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诚然,如征顺所说,这两个女孩的洞察力和观察力的确不可小觑。
“凶手肯定是忍太太。”
美鸟突然如此下起结论来。我吃了一惊,放下交叉的手臂问道:
“你怎么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呢?”
“忍太太似乎讨厌蛭山。”
美鸟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听征顺姨父提起的啦。昨天,蛭山先生不是因为事故受伤了吗?”
“是的,没错。”
没错。蛭山因小艇撞毁事故而身负重伤的。然而这……
“所以,她感到机会难得嘛。”
“机会难得?”
“是呀。趁蛭山身体虚弱,借机下手杀了他。对吧?”
“难道她不觉得即使弃置不管,蛭山也会重伤而死吗?”
“要是死不了不就糟了嘛,所以喽……”
美鸟的口吻中仍旧没有令我感觉出悲伤、恐惧或是不安等深切的情感。我实难判断“凶案”这一事实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凶手不是忍太太的话——”
美鱼也发表起自己的意见。
“那凶手肯定是阿清。”
“阿清?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阿清似乎讨厌蛭山先生。”
“阿清还是个体弱乏力的小孩子,所以他会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趁蛭山身体虚弱,借机下手杀了他。对吧?”
我一时无言以对,趁她们不留神,轻轻地叹口气。而后,我再次环视屋内,发现壁炉上方有个造型奇特的座钟。
乍一看,那似乎是个小风车模型,三四十公分高的嵌木工艺四角柱的上方,带有一个四叶风车。仔细一看,风车之中嵌有一个直径数公分的小型怀表般大小的圆表盘。身在远处很难看清时刻,所以那个座钟并不实用。
我努力地辨认着,终于看到了在那小表盘上移动着的两根指针。现在刚过下午三点。
4
“对了,我说中也先生呀。”
美鱼说道。
“接下来去我的房间吧。”
“走吧,中也先生。”
美鸟也说道。说罢,二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还有样东西想给中也先生看呢。”
“是呀,是的呢。”
“是柴郡吗?”
听我这样一问,双胞胎那粉嫩唇畔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过会儿再给你介绍柴郡。”
“过会儿就介绍哦。”
于是,我被带到隔壁的“美鱼的房间”。不出所料,那里的摆设与“美鸟的房间”一模一样,以壁炉所在的墙壁为中心轴对称布置。这种布置俨然她们“合二为一”的身体特征。
我看过摆放在装饰架一角的书籍后,才依言坐了下来。
动物图鉴、植物图鉴、国语辞典、地图册……还有几本小说与诗集。夹在其中的那本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仙境》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或许,在那边的“美鸟的房间”里,装饰架的同样位置上放有同一作者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吧。我总能轻易就联想到这些。
壁炉上方也摆放着与邻屋相同的风车造型的座钟,指示出完全相同的时刻。我突然想到——这对双胞胎的妈妈还在红色大厅里演奏着吗?正值此时,窗户上的毛玻璃微微颤动,剧烈的雷鸣声轰响起来。
“讨厌打雷啦。”
刚才在红色大厅,她们也是这么说的。
“真是讨厌打雷。”
她们背对着我,看向窗子。故而我无法弄清哪些话是美鸟说的,哪些话是美鱼说的。
接着,那对双胞胎走到窗边,四只手分工配合,灵巧地打开了紧闭着的推拉窗。室外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清晰入耳。二人稍稍躬着身子,透过黑色百叶窗的缝隙向外张望。
“要是能早点儿放晴就好了。”
她们其中一位说道。
“可不是嘛,要是能早点儿放晴就好了呢。”
另一位附和着。
“人家原本想和中也先生到院子里散步的嘛。”
“原本想去散步的嘛。”
“但是要是雨停了,中也先生就要走了……”
“如果明天还是这样的天气,中也先生就走不了了吧。”
“会吗?”
随后,两人步调一致地扭头看着我。
“你说呢,中也先生?”
“你会怎么办呢,中也先生?”
“让我想想啊。如果暴雨依旧的话,我似乎也无法离开这里。”
我如实回答。
“好歹也得找个能渡过湖泊的小船,可现在连外线电话也接不通……”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恐怕无法按原先的安排于明日离开宅子。气候恶劣、欠缺渡船等实际问题,加之蛭山被害,自然都成为阻碍行程的巨大障碍。
我的回答令美鸟与美鱼显得非常满足。她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两张美丽的脸上绽放着纯真的笑容——我的推迟离开竟让她们如此开心吗?不,应该说她们为什么如此喜欢我呢?
我傻站在那里,心情微妙。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有些感到抱歉。与此同时,刚才她们提到“想去院子里散步”的话,令我联想起那个建在院子中间的祠堂一般的建筑。
征顺说那是“墓场”,是有“迷失之笼”之称的,这个浦登家族的墓场的入口。亦有一种说法是即便家族成员也不能贸然接近那里。而长久以来,负责守墓的便是那位鬼丸老——玄儿是这样告诉我的。
美鸟与美鱼当然知晓那个建筑物,当然知晓那里就是这个家族的墓场,当然知晓那里被称为“迷失之笼”的缘由……
“中庭有个小建筑吧?”
我坐在与邻屋相同的铺有黑布的椅子上,问双胞胎道。
“我听说那里是墓场。”
“墓场?”
美鱼不解反问道。但美鸟却马上说道:
“就是坟墓吧。”
于是,美鱼也点头说道:
“是坟墓呀。没错哦,中也先生,那下面有好大一块墓地呢。”
“真的吗?地下有……”
瞬间,昨日上午在院子里目睹的情景又接连重叠着映现于眼前。
紫杉围绕下的黑色石质建筑。刻有奇妙图案的黑色铁门。铁门之上有几道象征人肋骨的曲线,被两条蛇所缠绕——狭小昏暗的空间深处,有扇带有小窗的铁门。那带有铁格子的窗令人联想到监狱的禁闭室或者精神病医院的病房。铁门上挂有结实的弹簧锁。地面上有个硕大的四方形洞穴,能看到有黑色石阶自那里延伸下去。而且……
“茔窟”这个词自我那贫乏的知识之中冒出脑海。在意大利罗马附近,至今还残存着基督教初期的几十个地下墓室。小规模的墓地称为“地下墓窟”。走廊相连、构造复杂的则称为“茔窟”。但是——“为什么会称为‘迷失之笼’呢?”
我继续问道。
“为什么会这么称呼呢?”
双胞胎对视一下,显得有点为难般同时歪了下头。
“因为……那就是笼子嘛。”
不久,美鱼这样回答道。美鸟接着说道:
“笼子就是……笼子嘛。”
“所以……不能靠近那里哦,中也先生。”
“那里可是禁地哦。”
“只有鬼丸老人例外。”
“没错,只有鬼丸老人可以进去。”
我还记得当时自那石阶下面的黑暗中,飘散出异样的臭味。是了,我似乎还记得那里传出过细微的声响。啊,那到底是……
我几欲打起寒战来,但还是忍耐着继续问道:
“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被埋葬在那里,是吗?这么说,你们的曾外公玄遥,以及你们的外公卓藏也都葬在那里吗?”
十八年前的“达莉亚之夜”,在“达莉亚之馆”的那个房间里,浦登玄遥遇害身亡。而在同一晚,浦登卓藏也自尽而亡。我之所以此时提到这两个人,是想看看美鸟与美鱼的反应。
“玄遥曾外公和卓藏外公……”
美鱼轻声低语着,若有所思地看着美鸟说道。
“是呀,他们二人也埋在那里面呀。”
美鸟亦若有所思地看向美鱼附和道:
“是呀。”
“樱外婆、康娜姨妈、麻那姨妈,所有人都埋葬在那里……”
“会不会所有人都在笼子里迷失着呢。”
“康娜姨妈和麻那姨妈不一样。”
“卓藏外公和樱外婆肯定一样……”
“玄遥曾外公嘛……”
“玄遥曾外公是例外嘛。”
“虽然例外,可还不是失败了嘛。”
“现在还没有人成功过嘛。”
“爸爸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大好……”
“爸爸可能也要失败吧?”
“天晓得呀。”
“只有玄儿哥哥是例外呢。”
“我们又会如何呢?”
“如何呢?”
“能和玄儿哥哥一样就好了。”
“然后就是中也先生……对吧?”
“是呀。中也先生也……”
两人的对话令我更加混乱起来。什么“例外”、“成功”、“失败”之类的……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茫然地反复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快,两人没有再说下去,走到房间一角的小桌子前。美鱼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包袱,走回我面前。
“中也先生,请看这个……”
说着,美鱼把那个东西放在桌子上。那似乎是个扁平的小箱子。箱子外面包着黑色和纸,上面系有红色丝带。
“中也先生,请看。”
这是她们准备送给我的礼物吗,还是……
我轻轻解开丝带,打开黑纸,露出里面附有薄薄盖子的桐木箱。
“这是什么?”
“嘻嘻,请打开看看嘛。”
“请打开看看呀,中也先生。”
“好。”
我听话地打开箱子。接下来的一瞬间,我惊声尖叫起来,猛地向后一仰,差点儿连椅子带人翻到地上。
冷不防自箱子里啪嗒啪嗒地飞出某样东西来。这完全出乎预料之外,令我吃惊不已……
我这种反应令美鸟与美鱼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
“吓了一跳吗,中也先生?”
“吓了一跳吗,中也先生?”
自箱子里飞出来的那样东西在空中啪嗒啪嗒地略作飞舞后,便落于红色地毯之上。我虽觉浑身无力,却仍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将它拾起来。
那是蝴蝶模型。薄薄的黄绿色翅膀以赛璐珞制成。
它比真正的蝴蝶大上几倍,以橡胶动力等装置令翅膀振动。当有人打开箱子时,失去支撑的“蝴蝶”就会如刚才一般展翅飞出。这属于“意外之箱”的一种。
“这是征顺姨父制作的哟。”
捧腹大笑好一阵儿后,美鱼才用手指擦擦眼角的泪水说道。
“姨父制作了许多好玩意儿呢。”
美鸟也擦着笑出的眼泪说道。
“像这种有机关的玩具都是他亲自设计并制作的呢。”
“有趣儿吧?”
“你看,这蝴蝶挺漂亮的。对吧?”
“中也先生,你不喜欢这种游戏吗?”
“你不喜欢被吓到的游戏吗?”
我哑然地抿着嘴唇,捡起“蝴蝶”后放回木箱之中。这期间,我一直没有抬头看向她们。于是——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吗?”
说着,美鱼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中也先生,你生气了吗?”
美鸟也担心地看着我。
“我怎么会为了这种恶作剧而生气呢。”
我边回答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点儿。只是,我不知道能装到什么程度。
5
“我得介绍柴郡给你认识呢。”
美鸟提议道。
“对哦,得介绍柴郡给你认识呢。”
美鱼正说着,两人便迈开四条腿走到了门口。她们转过身,美鸟以左手,美鱼以右手向我招了招手。
“这边请,中也先生。”
“请。”
我们走出“美鱼的房间”。那对双胞胎步调一致地向走廊斜对面的黑门走去。
“这边哟,中也先生。”
“是这边哟。”
我觉得那间屋子肯定是两人的卧室。看来她们养的那只名为“柴郡”的猫就在卧室里面吧——但是,那扇房门紧闭,连让小猫出入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她们就只在屋内伺养猫咪,不让它出屋吗?
双胞胎打开房门,率先走入屋内。很快,里面的灯就亮了。
“中也先生。”
“请进,中也先生。”
我听到她们唤我进去的声音,心中竟然又涌现出奇怪的紧张感。我应邀走入屋内。不出所料,这里就是她们的卧室。
房间正中摆有只出现于电影与书中的那种带有顶盖的床。床出奇地大。别说是她们两人,就是几个人并排躺在上面也宽绰得很。
双胞胎面向我坐在床沿。
“中也先生,请。”
“中也先生,你也坐呀。”
虽这样说,但我总不能坐在她们身旁。我发觉前方墙边放着一个双人沙发,便在那里坐下。
柴郡在哪儿呢?
我边想边环视起室内来。
屋内有装饰架、衣橱等一些外形气派的家具,但表面都毫无例外地涂作光泽全无的黑色。房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两扇黑色门扉,那可能是化妆室或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在床的右侧深处放置着一个椭圆形的桌子。我看到桌上出现那只猫咪的身影。
不出所料,那是只黑色的猫咪。它伏于蜷曲着的前腿之上,趴在罩有红色灯伞的台灯一旁。
“她就是柴郡哦,中也先生。”
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的美鸟说道。
“她很可爱吧,中也先生。”
美鱼重新看向我说道。
“柴郡总是那个样子。”
“总是那个样子陪着我们。”
黑猫卧在桌上一动不动。即便像我这样的陌生人造访房间,也没有丝毫反应。它看也不看我一眼,甚至连戒备的样子也没有显现出来。它就是这种优哉游哉的猫咪,还是陷入睡梦之中了呢?
“柴郡这个名字——”
我盯着猫咪问向两姐妹道。
“取自‘爱丽丝’的吧?《爱丽丝漫游仙境》中不是有只叫柴郡的猫吗?”
“没错啦。”
美鱼微笑着回答道。看起来很是开心。
“不过‘爱丽丝’中那只叫柴郡的猫可不是黑色的。”
美鸟补充说道。
“中也先生喜欢‘爱丽丝’吗?”
“嗯,就算是吧……”
我暧昧地回答着,双眼却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黑猫。它依旧纹丝不动地趴着。我觉得十分奇怪。啊,看上去它就像是……
双胞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她们站起身来,走向趴着猫咪的桌子。
“柴郡,快向中也先生打招呼嘛。”
“柴郡,快打招呼呀。”
美鸟轻轻抱起猫咪。但那只黑猫似乎还是纹丝未动。
两人回到原处,重新在床边坐下,并将爱猫放在膝盖上。我从椅子上欠起身,看着它拳头般大小的黑黢黢的脸。很快——
我的疑惑成为现实。
猫咪并没有睡觉。它的双眼睁开,但是陷在眼窝中的双眸却很特别。那双红色……绯红色的,并非动物的眼球,而是镶嵌于眼窝内的玻璃球或者石头——说不定是宝石。
“柴郡她呀,三年前就不能动了。”
美鸟说道。她神色悲伤地眯起双目,抚摸着膝盖上的黑猫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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