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缺失的焦点(2/2)
“啊?”
“是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了(……那尸体)。
看到了尸体?到底是在哪儿看到了尸体?谁的尸体?(……是的。当时,市朗的确看到了尸体。但是,为什么那尸体会在那里呢?)
“黑色的车子撞到树上坏了。车子里空无一人,后座上虽然有毛毯,但没有人……”
毛毯……他回味着市朗的话。毛毯……不对。没有什么毛毯……
“……我在车旁捡到那个黄色火柴盒之后,发现在树林中的不远处有具尸体,是一具男尸。”
“男尸?”我顺势问道,“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
市朗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空中,声音中缺乏抑扬顿挫的感觉(……不对)。
“手脚都已经折断。头破了,满脸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对!他现在能够确信了。也不存在那样的尸体……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死于汽车事故的。驾驶汽车的人因冲击力而撞破玻璃飞出窗外……”
市朗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这可怕的记忆。“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对。
“不是?”
我在可怕预感的折磨下疑惑地问道。
“那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于事故的。因为……”
……不对。
“因为什么?”
“那具尸体的颈部套着茶色皮带……深陷入喉咙里。所以,他是被人用皮带勒住脖子而死的。”
……不对啊。
用皮带勒住脖子?啊……怎么会这样?
“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了他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能够完全确信了。
并非某处不一致。而是所有的一切全部不一致!正因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会如此……
8
不久,玄儿与野口医生一起回到沙龙室来。时间已是四点。征顺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担心阿清,去看他的情况了吧。
“我们没能见到柳士郎。”
一进门,玄儿就这么对我说道。他没有称“父亲”而是直呼“柳士郎”,这已经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内心世界。
“他把自己关在西馆的卧室里,门也锁着。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但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姨父与野口医生也一起帮我劝,但也没用……”
说着,玄儿向野口医生望去,野口医生一脸失望地说道:
“简直是难以靠近。”
“我们告诉他美鸟与美鱼的情况,又隔着门对他说电话已经通了,所以和医院进行了联系,还说接着也应该向警察通报情况,但依然没什么反应。于是我们反复陈述,总算得到了他的回应,却是一句‘随你们便吧’。怎么说呢?他的反应如此草率,简直陷入了思维停滞的状态。在我记忆里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是啊。”
野口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附和道。
“虽说这段时间他有强烈的忧郁倾向,但就我所知,柳士郎这样的态度还是……”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向我走来的玄儿问。
“和警察联系了吗?”
“联系了。”
简短地回答后,玄儿抚摩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像是非常忧郁的样子。
“总之我让警员赶快过来,如果途中的道路无法通行,就请他们想想办法。”
“事情的详细情况也说了吗?”
“没有。只说了有两个人被杀,此外还有一些人受伤。”
玄儿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即便警察们来了,也不能让这个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作为浦登家的一员,我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哪些可以讲明,哪些必须隐瞒。当然,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会来,对吗?”
我打断了玄儿的话。
“总之他们会来的,对吗?”
“早晚的事儿。”
说着,玄儿又忧郁地抚摩起脸颊。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腰间,猛地伸了一下腰。
“对了,中也君,已经可以确认一个重大事实了。”
他对我说道。
“首先是茅子太太笔记本里的‘永风会’。我打电话过去,果真是医院。那是福冈永风会医院的连锁医院,位于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冈县与熊本县交界处附近的一个小城。开车去的话,大约有半天路程。”
“哦。”
“然后,我给那盒火柴所属的店——‘岛田咖啡’也打了电话,后来还和茅子太太聊了聊。没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盘问,她出乎意料地都说给我听了。首藤表舅和她想干什么,实施了什么‘阴谋’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藤——利吉先生是什么样的体形?”
我突然插了这么一句。玄儿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
“什么?为什么又问这个?”
“是胖还是瘦?”
“这个么……应该算胖的。虽不是特别胖但还是有一点,尤其是脸与体格相比感觉肉多了些。”
“啊!那么……”
我把目光转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市朗。
“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市朗可能看到了首藤先生。”
“啊?”
玄儿一脸不解。
“他究竟……”
“市朗说来时的路上,在那辆严重损坏的车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尸体?”
“是的,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的尸体。”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着这边。玄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这边。
“你认为那是首藤表舅?”
“那是辆黑色五人座轿车。所以驾驶人很可能是首藤先生,不是吗?”
“没错。”
“不仅如此,那尸体的脖子上好像还缠着皮带。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藤先生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什么?!”
玄儿小声喊道。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野口医生也吃惊地叫起来。
“你是说表舅三天前就遇害了吗?”
“是的。”
“原来如此。”
玄儿小声说道。声音一下子被压低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答案。还有,他说确认的“重大事实”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转入自己想说的话题。野口医生姑且不说,但我想尽早把这件事告诉玄儿,而且也必须告诉他——这种强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正在我内心加速膨胀。
“那是什么?”
玄儿看到了桌上的那张照片,用手指着问道。
“它本来是夹在钱包里的。玄儿你们出去后,被我发现了。”
“哦?我倒是没有发现。”
玄儿静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照片。裹着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玄儿的目光一落在照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马上转身走到野口医生身旁。
“医生,您能看看这个吗?”
野口医生依言取过玄儿递来的照片仔细看起来。
“这个……啊!”
野口医生那对玳瑁镜框后面的小眼睛不停地眨着,不紧不慢地抚弄着胡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玄儿把脸凑到野口医生跟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医生频频晃着肥硕的脑袋回答着,但声音很小,从我站着的地方根本无法全部听到。
“这个……这个女人……”
即便如此,他们对话的片断依然传到我耳中。
“……我觉得应该没错。不过……我也有点……”
虽说我对他们说的也很感兴趣,但我并不打算走到他们身边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玄儿。
“应该立即行动吧。”
我听到野口医生这么说,但他红色的脸膛上清楚地浮现出强烈的疑惑与不解。
“我想干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还是得想个办法啊。”
我听到玄儿这样说道。
“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是啊……”
医生迟疑着点点头。玄儿自医生的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经来过了吗?”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沙发上的市朗问道。
“没有。”
市朗摇摇头,时不时偷眼看玄儿手中的照片。
“嗯,我……”
“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了。”
但玄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等他来了之后,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忍太太的房间。那边应该比这里更能让你平静一些,而且……”
“玄儿。”
我大声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现在不是长时间等待说话时机的时候。越来越膨胀的焦躁感难以遏制,终于出现了一次小小的爆发。
“玄儿,我有个请求。”
“嗯?”
玄儿吃惊地皱起眉头看着我。
“怎么了,中也君?又突然……”
“现在马上——”我认真地说道,“一起去西馆好吗?”
“西馆?”
玄儿又惊讶地皱起眉头。
“难道你想去说服柳士郎吗?”
“不,不是这个——”
我竭尽全力地盯着玄儿。
“我想去那个‘打不开的房间’,有件事必须再确认一下。”
“确认?哦,你又想出什么新的解释吗?”
“这次应该不会错。”
我毫不畏惧地和盘托出。
“是关于十八年前的凶案。我想我已经解开了所有的谜题,我还可以确认谁是真正的凶手。”
“什么?为什么你……”玄儿瞪大了双眼,非常吃惊地说道,“真的吗,中也君?”
“我想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去西馆,去那间‘打不开的房间’怎么样……”
9
比如说——他又回想起那些四处散落的不协调感。
对了,比如说天气。
比如说颜色与形状。以及名字与长相、电影与电视新闻。还有火山喷发时的熔岩与地震。还有古怪的建筑家与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比如说衣服。比如说表。以及车子、香烟与火柴。还有钱包、告示牌与招牌。还有画家、签名本与流感。还有富士山覆盖山顶的初雪、大分海域的货船事故以及山形市的济生馆主楼……
比如说那个缩略字母。比如说鞋子与毛毯。还有湖畔的建筑物与它的坍塌。还有门钥匙、门环与肉体特征。还有关于死去“母亲”的记忆与那些脑海中重叠的火焰形象……
……就这样,他对事实的确信变成了一种领悟。而这种领悟完全改变了之前他所看到的“世界”的含义。
这不是我所在的一九九一年九月的“现在”。这是——存在于这里的“现在”,并非我的“现在”,而是他们的“现在”。
10
当玄儿把钥匙插入西馆第二书房的门时,格外猛烈的雷声令整个暗黑馆都颤抖起来。巨大的声音让人觉得那雷仿佛就落在身边。雨声差不多已听不到了,风却比昨天更强烈,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仿佛要把古老的暗黑馆吹到时空的另一端。
钥匙伴随着干涩而夸张的嘎吱声在钥匙孔中转动。
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央看着玄儿开门的动作。
自这里——
没错。十八年前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自这里——自这个相同的位置,九岁的玄儿看到了站在房中的那个人影。
一个穿着几乎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的黑色衣服的人。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玄儿未曾谋面的人。一个神情恐怖地瞄着自己的人……
“怎么了,中也君?不进来吗?”
玄儿的声音传了过来。
漆黑的房间在他刚点上的蜡烛照耀下略微亮了一些。我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应了声“马上来”,迈步走进房间。
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市朗应该正按照玄儿的指示留在大厅里等慎太。野口医生同我们一起走出沙龙室,但走的是相反方向。虽然我也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却没心思问玄儿。总之,我心里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的兴奋,只想着必须把玄儿带到这里解开十八年前的凶案之谜……
“那么,你要为我解开什么谜团?怎么解谜呢?”
玄儿在点完几个烛台后问道。虽然他装出轻松的口吻,但从他盯着我的锐利眼神中,我可以窥悉他内心的沉重。
“我——”
说着,我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摸索着。口袋里放着那块从大厅桌子上拿来的怀表,我把它拽出来给玄儿看。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琢磨这块表。”
“哦,是这个吗?”
玄儿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江南君带来的这块怀表为什么与十八年前的凶案有关呢?”
我重新戴好头上的礼帽,抓着怀表的链子把它提到眼前。
“罗马数字排列在古典式的圆表盘上,表针定格于六点半。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表本身……”
我把目光从眼前的怀表移到房间南侧的墙上。
“而是与这相同的那块表,那幅画中的表!”
通往隔壁密室的翻转门依旧是今早我们离开房间时的样子。藤沼一成的那幅油画对着我们,画中那块巨大的怀表与我现在手中的这块怀表都指着同一时刻。
“不过,在此我并不想过多地去思考画中这块表本身的含义。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极具暗示性的……仿佛是画家预测到某个未来而画的。不过,暂且不去管它——”
我注视着画框中那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想核心问题在于绘有怀表的整个画本身。”
“唉——”
玄儿双手抱在胸前,焦急地嘟着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是吗——那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把目光停在窗边的书桌上。
那里面很可能会有什么可用之物吧。因为事先没时间准备,所以现在只能在这间屋子里找了。
“怎么啦?难道这次你又觉得这张桌子有问题吗?”
我没有理会抬杠的玄儿,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开始在里面找。
果不出所料,我很快就找到了可用的东西——那是一把旧裁纸刀。
栗色的木质刀柄上雕有花纹,刀刃部分虽是金属的,但照例涂了无光泽的黑漆。这把刀已经有相当的年代了,看上去也不太锋利,但我想应该足以达到目的了。
“你说过本来这个画框——”
我再次将视线投向南侧的墙壁。
“和现在位于翻转门另一侧的画框一样,是直接造在墙上的‘只有边框的画框’。而且建造这样的装置是为了能让达莉亚夫人与玄遥类似地体验到他们所热切期盼的‘不死性’的第三阶段。”
“嗯。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是玄儿,果真如此吗?果真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玄儿板着脸,一脸迷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把怀表放回口袋,用左手拿起抽屉中的裁纸刀向南侧的墙壁走去。站在藤沼一成的画前,我把刀换至右手重新握好。
“这幅画到底是有多大价值的艺术作品,我这个外行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要对它动粗了,你闭上眼睛吧。”
我撇下满脸狐疑的玄儿,将刀向那画插去。我避开画面中央偏下的怀表以及如蜘蛛网状扩展的表链,选定红紫色的背景的一部分,按下刀尖。
“你干什么,中也君?”
“玄儿,你好好地看着吧!”
我命令道,同时用力将刀从上向下移动。干燥的油彩被切碎了。随着刀尖的移动,那里发出尖厉的声音。那是一种熟悉的摩擦声,与其说让人感觉异样,还不如说让人觉得不快。
“这声音是——”
玄儿自问似的说着,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正如你所想那样。”
说着,我改变了操刀的方法。
我将刀尖插入刚才造成的纵向伤痕——油彩被削掉后形成的细槽——的内侧,然后横向用力,将周围的油彩削落。一阵作业后,纵横十几厘米的平面上,大部分油彩都脱落了。
如果真像玄儿所说,那么油彩下面应该是黑色的壁板——准确地说应该完全是翻转门的表面。
但是,那里并非如此。
那里出现的是——
“镜子?”
玄儿瞠目结舌地说道。
“那是镜子吗?”
“是的。”
尽管那上面粘着尚未剥落的油彩,很是脏污,还留下刀子刮伤的痕迹。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嵌于那里的硕大镜面的一部分。
“我觉得现在位于背面的画框,确实如你所说,肯定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才制作出了‘只有边框的画框’,而另一面——即固定于这个正面的边框内的则是真正的镜子。正是为了隐藏这面镜子的存在,才在那上面画下画作的。”
“怎么会……”
“玄儿你曾向我解释过吧,关于这处宅邸的关键性缺失。即最近才在东馆洗手间内安装的那面镜子,是全宅邸唯一一面镜子。”
“是……”
“而实际上,这里是有过镜子的。恐怕自西馆建造伊始,就已经在这个边框内安装上了这面唯一的镜子。”
“唯一的……天啊。”
玄儿喘息般惊叹道。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有这样一面镜子呢?”
“我觉得——”
我将那裁纸刀静静放置于地板之上。
“我觉得那也是可称之为‘达莉亚之镜’的东西。”
“达莉亚……之镜吗?”
“是的。”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一如玄儿你所推测的那般,如今这背面的画框内肯定是作为‘照不出人影的镜子’的模拟体验装置而设的——但是你想,如果这座宅子里真的连一面镜子都不存在,那不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吗?假设达莉亚太太与玄遥真的实现了‘不死性’的第三阶段,那时不就需要镜子来确认这个事实吗?如果一面镜子都没有,那就无法确认是否在镜子中真的照不出自己的身影来。”
“的确如此。”
“这就是为此而在暗黑馆中设置的唯一一面镜子。它安置的地点不在别处,而是在达莉亚太太的密室里,这不正是在暗示它存在的理由吗?”
11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着,我自画前走到房间中央。玄儿依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油彩剥落后显现出来的那部分“达莉亚之镜”。
“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你来到这个房间时,这扇秘密翻转门上的镜子这一面实际正对着走廊一侧的入口,与墙壁呈九十度夹角的打开状态。因弹簧装置或是别的什么可以使门自动向角度小的地方自动关闭,故而原本是无法静止在那种状态的。但是,那时——”
我抬起手臂,指向自入口看过去稍稍偏右,即距南侧墙壁一米多的地面。
“奄奄一息的玄遥倒在那里。他的右臂指向墙壁,脸却扭向入口方向,以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板上。因此也就是说,原本应该自动关闭的秘密旋转门恰巧被玄遥伸出的右臂挡住、停下来了。此时玄儿你来了,毫不知情地打开了门。”
“那么——”
玄儿苍白的脸颊犹如痉挛般颤动着。
“那个时候,我看见的是……”
“就是映入镜子的玄儿你自己的身影啊。”
我心中感慨万千地说道。
“玄遥倒地令你大吃一惊,一打开门就不由得一直退到走廊之中。那时,这个房间只点了几根蜡烛,应该如现在一般昏暗吧。自昏暗的走廊径直看向室内的话,入口与里面墙壁之间、房间正中稍稍向前的地方立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恰好映出了玄儿你的身影。而在玄儿你看来,与你至镜子之间等同距离的镜子对面、即那个地方——”
我指着屋子西南边的角落。
“好像有个人面向你站着。因为无论是走廊还是屋子里的那一带,后面都是没有窗户和家具的黑墙,所以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协调。镶着镜子的镜框同样也与周围的黑色混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到。”
“但是,中也君。”
玄儿慢慢地摇着头。
“但是我不可能发现不了。即使我没发现屋里有这样一面镜子,也总不至于无法发现里面映出的是自己的身影吧。”
“你的确是没有发现。”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看到脸我应该会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说是张陌生面孔呢?就算是光线暗,看不清楚,但……”
“你的确是没有发现。”
我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与其说是没有发现,还不如说是不可能发现。”
“不可能发现?”
“对,不可能发现。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当时的你恐怕还不十分清楚世上有所谓‘镜子’这种东西。因为在你当时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照出人与物体影子的‘镜子’这个概念。”
刹那间,玄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声既不像喊叫亦不像呻吟的声音之后,他那茫然若失的眼睛在空中徘徊了片刻。不久,他低声说了句“是吗”,长叹了一口气。我继续说道:
“你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禁闭室里,九年中始终生活在那里。那座塔里面与各栋正房完全一样,不要说镜子,就连可以映出影子的玻璃窗之类的都没有。从窗户中也看不到影见湖的湖面,使用的餐具之类的想必也是如此。
“可以想象,只要担任乳母的诸居静不特地告诉你的话,一个被禁锢在那种地方的孩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可以映出自己身影的镜子这种东西的。可能你也曾看到茶杯的水里映出了事物,但这不会与镜子的概念联系起来,纳入你的知识范畴。
“十八年前从塔里出来后的那一个星期也是如此。住在没有镜子及其他类似物品的房间里,也没机会听别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你依然不知道镜子,没有镜子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的样子。
“所以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当你与映在这间屋子的这面镜子里的自己对峙时,你只能认为那是个‘陌生面孔’的人,那人穿的黑色衣服就是你当时自己穿的黑色衣服。他蓬乱的头发就是你当时自己的乱发,可能是通过走廊时被大风吹乱的吧。他样子恐怖地瞅着这边,是因为你当时惊恐万分地往镜子那边看。”
“有道理。”
玄儿认可了我的解释后,情绪也有所恢复。他不时轻轻点着头,将投向空中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
“那么,紧接着发生的‘活人消失’是……”
“当你看到屋子里有个人后,玄遥的右臂不是动了一下吗?这时,走廊深处的‘达莉亚之间’打开了,柳士郎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你因他的呼唤向他那边看时,屋里的人影消失了。
“这里的关键是玄遥右臂动的那一下。临死前的他用最后的力气动了一下胳膊——那只挡住翻转门的胳膊。这个动作使门失去了阻碍,它就自动关上了。映出你身影的镜子消失到墙壁的另一侧,而没有镶嵌镜子的‘只有边框的画框’就出现在这一侧了。数秒后你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屋里的那个人当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这样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今天凌晨你告诉我‘这个暗黑馆有一个关键性的缺失,那就是没有镜子’。这正巧是解开十八年前的凶案之谜的关键。可是玄儿,最关键的缺失不是镜子,而是当时的你。当时你心中毫无有关镜子这一物品的基本知识……”
一道闪电透过紧闭的黑色百叶窗的缝隙闯进来。几乎同时,可怕的巨响震撼了整个暗黑馆。雷声比刚才更加猛烈,这才像是上天的愤怒。
图五 西馆一层机关示意图
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但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从某处传来硬物撞击的“咚”的一声。不是来自这间屋子,可能是从入口处那扇门对面的昏暗走廊中……
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可能是刚才雷声过于猛烈,造成了错觉吧。我心里自言自语着,又转向玄儿那边。
“这样一来,我们就搞清楚你所见之人的真面目以及‘活人消失’的原委了。那么,十八年前凶案的真相自然也就明白了。大致上和你今早在此所做的推理相吻合,但在很重要的一点上,实际情况和你的推理有出入。”
“很重要的一点——啊!”
玄儿眯起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寒意。
“是说他的不在场证明这个问题吧。”
“是的。”
我老实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案发后,凶手本来应该原路返回,从走廊离开现场。但是,当凶手刚要行动时,他发现鬼丸老人带着你已经来到北侧邻室的门前。可能是他隔着墙听到了你们的说话声,也可能是你们的敲门声惊动了他。他想如果你们要找玄遥,接下来自然会来这第二书房。现在不能去走廊,但又必须马上离开。匆忙中,他决定打开翻转门从密室脱身,并马上付诸实施。
“这里再重复一遍,凶手大概也知道翻转门打开后能自动关闭,但没想到本应关上的门被玄遥的手挡住了。凶手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便上了密室的楼梯。从那儿一进入‘达莉亚的卧室’就急匆匆地从密室外的楼梯下来,然后——”
我停了下来。
“然后,他来到走廊。”
玄儿又眯缝起眼睛,眼神中依然透着寒意。他接过我的话,继续说下去。
“出来一看,他发现有个孩子正站在开着的第二书房门前往屋里窥探。于是,他喊道‘是玄儿吗’、‘怎么了,玄儿?你怎么在这儿’……”
“如果考虑不在场证明,本来只有他是没有嫌疑的。但是现在突然完全变了,只有他是凶手,一切才合情合理。”
“柳士郎他——”
玄儿痛苦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果然浦登柳士郎才是十八年前命案的元凶啊……他杀了玄遥,还杀了卓藏并嫁祸于他。”
(……是的。)
是的——他也回忆道。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视点”暂时飞离玄儿,去捕捉这间房里的景象。当时——
当时,有个男人来拜访第一代馆主玄遥。他将烧火棍偷偷藏在身后,他就是浦登柳士郎。
“柳士郎对这两人抱有极其充分的杀人动机,这一点就无须赘言了。无论是他对凶案的处理还是后来对玄遥的态度……我想如果他是凶手,那些恐怕都是他肯定会采取的行动。
“柳士郎极其痛恨玄遥与卓藏以及它背后的情况,想必当时这个家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儿。美惟与望和就不用说了,用人诸居静、鬼丸老人,还有野口医生恐怕也不例外。玄遥被杀,卓藏横死,就算找到卓藏的遗书,柳士郎也不得不面对大家怀疑的目光。即便他知道美惟与望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仍然不愿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杀害卓藏与玄遥的凶手。不仅是她们,对于任何人,他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罪。尽管别人肯定多少会对他有所怀疑,但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的真相隐瞒到底。所以——
“所以,他决定充分利用一个偶然事件,就是你当时看到屋子里有个可疑人影这件事。他应该立刻明白了你看到的实际上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纠正这个错误,而是希望将其完整地展示给大家,使自己不在场的证据变成确凿的事实。”
“的确如此。”
玄儿生硬地笑起来。
“你的解释真是切中要害啊,中也君。”
“只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
说着,我望向亲手毁坏的藤沼一成的幻想画。
“就是这张画。凶案过后,成为浦登家主人的柳士郎竟然让受邀而来的画家画这样的画,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想隐瞒事情的真相吗?”
玄儿冷眼看着那画回答道。
“这面镜子是揭示真相的证据,他想通过在上面作画来隐瞒它。”
“即使没有特地做这种事,还是有很多其他方法啊,比如偷偷打碎或者把它拆掉,用不着特意这么做啊。”
“那可是浦登家传下的唯一一面‘达莉亚之镜’呀。对于把它从这个世上毁掉,柳士郎内心可能终究也感到有些顾忌吧。”
“如果是这样,他可以亲手把它涂掉,用不着让陌生人来画那样的画啊。而且为了防止秘密泄露,这样可能安全得多。”
“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欣赏藤沼一成的才能吧。即便是冒着同他共享镜子秘密的危险,他还是希望藤沼一成能在上面作画。或许他觉得要把‘达莉亚之镜’从人们眼中隐去,也只有这样才最适合。”
“是吗?”
“中也君,不管怎样,你的推理真的很完美。”
玄儿冰冷生硬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真像个了不起的大侦探啊。向你致敬!”
虽然我知道这称赞并未带有讽刺或者玩笑的意味,但我还是把目光从玄儿的微笑上移开,不敢正面接受。风更加剧烈,在紧闭的窗户外面咆哮着。
“所以——”
于是这一次,我试探着接着说下去。
“所以,关于这次——十八年后的凶案,我觉得凶手可能也是柳士郎。”
“哦?”
玄儿睁大眼睛,将微笑扩展到整个脸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玄儿你不也有同样怀疑吗?在思考‘暗道问题’时,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柳士郎是凶手。”
“你是说他的视力因为白内障而衰退,所以不能打开壁炉中的暗门?”
“是的。”
“嗯,的确,我曾经也做过这样的假设。”
玄儿收起扩散开来的微笑,慢慢地摇摇头。
“但是,不是这样的呀。”
“为什么?”
“假设这次的凶手也是他,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拿刚才市朗的话为例,他说首藤表舅在树林中被杀,他看到这些是在大前天,也就是二十三日的傍晚,对吧?虽然这是在我们被暴风雨困在岛上之前,但你觉得柳士郎怎么才能到那么远的树林中去呢?对于在暗黑馆中活动还要依靠手杖的他来说,到底是怎么做的?”
被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杀害首藤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但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就否定了。
市朗看到的利吉被人用皮带勒住了脖子。蛭山丈男也被自己的裤带勒住了脖子。浦登望和是被自己的头巾勒住了脖子——都是同样的杀人手法,都是同样的……
——作案手法相同,不是吗?
——因为是同一个凶手,作案手法才会相同嘛。
虽然我并不打算就此赞同美鸟与美鱼的说法,但在某种意义上凶手确实是用同样的手法不断犯下罪行。如果为了坚持柳士郎是凶手的观点就说杀利吉的凶手另有其人,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还有,中也君。”玄儿说道,“这一点我向野口医生问过并得到了确认。他——柳士郎的病情好像十分严重,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稍暗一点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甚至都快妨碍到日常生活了。我很难想象他这个样子还能实施这一系列的凶杀案。柳士郎并不是杀害这三人的凶手。”
“那么——”
和刚才的玄儿一样,我的视线也在空中徘徊。
“那么,会是谁呢?”
那是……
“我明白你想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心情。但是,十八年前的凶案与现在的凶案完全不同。凶手不同,犯罪的动机也不同。”
“是谁……”
那是……
“十八年前的柳士郎虽然受到强烈憎恨的支配,但依然能保持内心的平衡,能通过思考来控制自己的行动。但是这次的凶手不同。”
说完,玄儿凝视着我,他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一道忧郁或者说是悲伤的阴影。
“他没有这种正常的平衡感。一旦萌生杀意,就不能控制自己。他的心已经不正常——疯了!”
——杀人狂!
“可以说是一种杀人狂吧!”
——是啊。是杀人狂。
“玄儿,”这次我和刚才的玄儿一样,喘息般瞠目结舌地问道,“你说的‘他’到底……到底是……”
那是……
“我不是说过确认了一件重大事实吗?我已经明白了,恐怕不会错。征顺姨父与野口医生也都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正在监视着他的行动……”
“是谁?”
那是……
我半带哭腔地问道。
“那个所谓的‘他’到底是谁?”
那是……他自言自语般说道。
“他呀……”
玄儿回答时,脸上突然又有一道悲伤的阴影掠过。
“就是三天前的傍晚,自十角塔上坠落的那个青年——江南。”
……对!就是那名青年!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他的名字是忠教。”
“忠教?”
我不由得喊出了声。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他继续自言自语着。
“就是十八年前,于旧北馆大火灾之后,离开这里的诸居静之子忠教啊!”
那名青年并不是我啊。
“江南忠教。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名字首字母缩写是‘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