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讨论(1/2)
1
“换个地方,尽可能离正门近一点,这样会方便些。”
按照岛田的提议,五个人朝大厅走去。看到桂子疲劳不堪的样子,岛田也不忍心再让她去检查清村和林的尸体。
迷宫馆的屋顶在黎明中渐渐改变颜色,从嵌在铁枝间的一块块玻璃窗外透进了淡淡的光芒。
错综复杂的迷宫让人觉得走廊很漫长,宇多山拖着沉重的步子,搂着妻子的肩膀,走进大厅,后面跟着鲛岛和角松。
宇多山摇摇晃晃正要往桌旁走去,突然发现岛田没进来。于是,他跑回门口。
“岛田君?”
岛田在走廊右侧那座阿里阿德涅像前站着,仔细观察着它,并伸手去摸铜像伸出的右手,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宇多山的声音。
“怎么了?”
岛田握住铜像的右手,又将自己另一只手移向铜像放在胸前的左手,这才回头看着宇多山。
“啊啊,不好意思。”
“这个像怎么了?”
“不,我也说不清楚,总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么说起来,岛田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座阿里阿德涅铜像。
角松富美祐走进大厅,往沙发上一坐,立刻像球一样蜷起瘦小的身子,又开始嘟嘟囔囔地念起佛经来。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铜像前离开的岛田跟宇多山、桂子以及鲛岛一起走进大厅。他们尽量避开沙发,围坐在桌旁。
宇多山和桂子并排坐在椅子上。可宇多山刚坐下来,立刻又起身去餐柜拿来威士忌和酒杯。
“各位要不要喝一点?”
“我不喝。”岛田摆摆手。鲛岛和桂子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令人不快的沉默降临在他们头上,只有老婆婆那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回荡。
宇多山回到桌旁,把杯子里的威士忌直接倒进喉咙。虽然喝的是好酒,可现在他一点酒味都喝不出来。
“这是今天的一根。”宇多山听见岛田低声嘟囔道。
岛田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放图章的黑色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然后对准盒子(是特制的烟盒?)的一头。只听到咔嚓一声,从盒子那头冒出了小小的火苗。
“好了,各位,”烟转眼之间就成了灰,岛田依依不舍地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然后说道,“天已经亮了,可大家还不能解散,我们已经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况之下了,必须保持警戒状态。”
“警戒?”鲛岛抬起脸问道。
“是的,因为不能保证我们中间有谁不会再去作案。”
“凶手不是井野君吗?”
“这种可能性当然不能否定,可是也不能断定井野就是凶手。尤其是现在,不是须崎君一人被杀,而是四个人全部被杀了。”
“确实是这样。可是,岛田君,要说我们中的谁杀了那四个人……动机究竟是什么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岛田略显生硬地说道,用手托着下巴。
鲛岛沉默不语,桂子低着头,角松继续念佛经,宇多山不停地大口喝着玻璃杯中的酒。
“无论如何——”过了一会儿,鲛岛像是拿定主意似的说道,“在有人打开正门之前,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一声不响地大眼瞪小眼,不如再一次从最初的事件开始讨论——我们目前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一件事情了。”
“我赞成。”岛田放下手,直起腰来,“我总觉得好像能看到什么,可‘形状’却不清楚,一直是朦朦胧胧的。”
宇多山也有类似的感觉。
特别是林在打字机里留下的那个“死亡留言”,还有刚才圆香一度恢复意识时的那个举动,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当时她抬起手臂,伸出手,指的是站在床前的岛田,那是……
(我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
宇多山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涌现出疑惑。
(他是凶手?)
不可能。首先,当圆香的口袋蜂鸣器响起来时,岛田正和自己待在林的房间里。
(不,可是……)
餐柜上放着的镀金座钟突然响起,用清澈的声音宣布此时已到早晨六点。这个声音震动着房间里紧张的空气。
2
“先‘复习’一下第一起事件吧。”岛田两手轻轻地按在桌边,“被害人是须崎昌辅,犯罪现场是会客室‘弥诺陶洛斯’。凶手先用某种钝器打晕须崎君,然后用细绳把他勒死。接下来,凶手用装饰在房间墙上的斧子把他的脖子几乎砍断,之后把同样装饰在墙上的水牛头标本放在尸体的脖子上。犯罪时间大概在深夜至天亮之间,没法作具体限定,在这个时间段里没人有不在场证明。”
“另外,须崎君房间‘塔洛斯’的打字机中,留有题目为‘弥诺陶洛斯的首级’的小说开头部分,其中描写的杀人现场和真实的事件几乎完全一致。作品中描述的是将水牛标本盖在头部的位置,以此暗示对‘弥诺陶洛斯’的‘模拟’;而模仿这部作品发生的实际事件则可以说是一种‘二重模拟’。”
“下面姑且整理一下我们推测的犯罪经过。”
“那天晚上,我们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凶手在大家都入睡之后,来到须崎君的房间,用某个巧妙的借口把他骗到会客室——也可能是事先约好了时间和地点,须崎君自己直接去了会客室。我们可以想象,凶手读到稿件的机会,要么是在造访须崎君房间的时候,要么是趁须崎君在会客室等待的时候。然后,凶手趁其不备用钝器击打他的头部。”
“好了,事情至此,至少出现了两个疑问。”
“其一,凶手为什么要‘模拟’《弥诺陶洛斯的首级》?”
“其二,在施行‘模拟’的过程中,为什么要做‘砍头’这种多余的工作?”
岛田稍微停了一下。
“就这两个问题,我们昨天已经讨论了很多。特别是第二个问题,关于砍头的理由,我已经谈了自己的理解,并按照这种理解给大家做了检查。但结果如各位所见,接受检查的八个人中没有一个是‘符合条件的人’。”
看样子,岛田仍然执着于当时提出的“砍头逻辑”,也就是凶手因为某种意外让绒毯沾到了自己的血,为了掩盖这个血迹而进行了多余的砍头工作。
但是——宇多山想,如果执着于这种解释,结论就必然会倾向于“井野=凶手”这种说法。
“关于这一点,请允许我保留个人意见。”说着,岛田看了看围着桌子的其他三个人,“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谈不上意见,”鲛岛答道,“刚才第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模拟’须崎君的作品,关于这一点我也说不清楚,可我感觉凶手会不会只是为了‘存在感’才这样做的?比如为了产生戏剧效果……可以这样说吧?”
“就是说,凶手为了给我们看,才特意做出这种过火的表演?”
“是的,现场总给我这么一种印象,凶手似乎是在发狂的情况下才那么做的。”
“鲛岛老师,”宇多山开口道,“事实上,清村君和林君被杀现场的状况也很类似,都是对他们各自作品的‘模拟’。”
“真的吗?”评论家眨了眨眼睛。
“啊啊……我已经受够了!”一直低着头的桂子低声嘟囔道,又将求救般的眼神投向宇多山,“我受够了,别再谈事件了,我不想听。”
从昨天开始,桂子一直表现得很坚强,连身为丈夫的宇多山都感到吃惊。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目前还有孕在身。她检查了须崎血淋淋的尸体,又看着圆香悲惨地死去,现在看来,她的神经一定受到了很大刺激。
宇多山轻轻抱住她颤抖的双肩。
“别担心,大家都在这里,不会有危险的。要不,你坐到沙发那边去?”
“嗯……啊,不,不要紧。”桂子像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摇摇头。
“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岛田君,请你继续吧。”
“噢,那么——”岛田的手指像在抚摩桌子表面般不停移动,再次开口说道,“刚才鲛岛老师的意见也有道理。推理小说迷一说起‘模拟杀人’,马上就会围绕其必然性展开议论,但这种‘模拟’行为的本质可能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只不过是凶手的个人行为罢了。好吧,针对‘模拟’的讨论先到这里。下一个问题,来谈谈失踪的井野君到底去哪儿了。”
“关于这一点,岛田君,昨晚我有个想法。”鲛岛说道,“昨天,清村君一直主张井野君是凶手,认为他杀了须崎君之后因为害怕而逃跑了。岛田君和宇多山君找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找到他。当时听了清村的意见,我觉得挺有说服力的,所以赞成继续进行竞赛。但之后我总觉得放不下心来,井野君——如果他是凶手的话——可能没有逃出去,而是藏身于这座房子的某处。”
“难道,鲛岛老师也认为这座房子里有隐藏的房间?”宇多山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看来是想起了昨晚岛田说的话。
鲛岛却茫然地睁大了眼睛。“隐藏的房间?会有这种东西吗?”
“啊,不,是岛田君……”
“没有吗,鲛岛老师?”岛田一本正经地问道,“这座迷宫馆的设计者中村青司酷爱设置机关;何况,其拥有者不是别人,是宫垣叶太郎。综合这两点考虑,我认为这座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很可能有诸如此类的机关。”
鲛岛说着“谁知道呢”,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不存在那种未知的房间,井野君也有地方藏身。”
鲛岛说到这里,宇多山才想起来——
确实有藏身的地方,不在大门外的地面上,而在这个地下之馆里。
只要持有房间备用钥匙,就可以自由出入。可之前不知何故,大家都忽视了那里。
“宫垣老师的书房吗?”
“正是如此。”鲛岛在睡衣外披了件短外套,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轻轻点着头,“比如,杀害须崎君并砍下他的脑袋时,凶手应该全身都会沾满飞溅的血迹,肯定得把血洗掉。从这一点考虑,我认为书房是个绝好的场所,因为里面有浴室。”
“原来如此。”
太粗心大意了——岛田摸着尖尖的下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这么说。
“那么,接下来,有必要把那个房间的门砸开。”
3
“第二起事件是宇多山君偶然发现的,是吧?”
井野满男是不是凶手,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没有答案,大家转入下一个话题。
“被害人是清村淳一,现场是他房间‘忒修斯’旁边的空房间‘美狄亚’。宇多山君,能否请你把发现尸体的经过再讲一遍?”
“好的。”
宇多山尽可能详尽地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听到我的叫声,岛田君来了,我们两个一起在现场查看尸体的情况。”
然后是开关周围布置的毒针以及清村口袋里那封以“圆香”名义写的信。
“这封信究竟是不是舟丘君写的,还不得而知。”
“她可能跟清村秘密讨论过写作比赛的事情,但是……”大概是回想起女作家死去的那一幕,鲛岛用手指使劲按住眼皮。
岛田接过这个话题。“那封信可能是伪造的。”他陈述自己的意见,“舟丘君房间打字机里的那个‘手记’,鲛岛老师应该也看过了吧?从手记上看,她根本没有考虑写作比赛的事情。”
“那么,信是凶手写的?”
“嗯,我是这么想的,”岛田自信地说道,“不过是在舟丘君本人不是凶手的前提下。”
“舟丘君会是凶手?”宇多山忍不住开口问道,“她也是被害人之一啊。”
“被害人之一是凶手,这也很正常。”岛田抿起嘴唇,露出淡淡的笑容,“从范达因的名作开始,这种例子有很多。”
“可她也死了……”
“大概只能说,就结果而言,她确实死了。”
“……”
“舟丘君自导自演了一出‘最后的被害人’受到袭击的好戏。她杀了清村君和林君之后,在自己房间里设法弄伤自己,然后打开口袋蜂鸣器。可是,她用某种方法击打自己的头部时,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结果连命也丢了。”
“那个,岛田君,”开口说话的是桂子,“我觉得那不大可能。要在自己头部的那个位置造成那样的伤害,并不容易。”
“是吗?”岛田仿佛弹钢琴一般,用手指敲着桌子,“用刀或枪就另当别论了,但要击打后脑把自己打晕,确实很难。使用某种机械诡计或许可以,但现场并没有使用过这类诡计的痕迹。而且,如果其目的在于制造被凶手袭击的假象,那她就不该将门的插销插上。刚才那样说实在不好意思,‘舟丘=凶手’这种可能性毫无疑问可以排除。”
然后,岛田将手伸进运动衣的口袋,取出一张纸片。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他把纸片展开,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之前那张显示房间分配情况的平面图。
“话说回来,”他抬起眼睛说道,“第二起事件,即清村淳一被杀事件,第一个问题在于凶手为毒杀清村而使用的诡计。凶手什么时候看了清村君在打字机里打的稿件,这点我不知道。当然,凶手是井野君也好,其他人也好,应该都拿着房间的备用钥匙,很可能会悄悄溜进清村君的‘忒修斯’。接下来,凶手模仿那篇刚开始写的《黑暗中的毒牙》,在‘美狄亚’中实施了毒杀。嗯,从时间上看,我觉得有点勉强。”
岛田稍微停了停,皱着眉头望向天花板。
“好吧,先不管那个,总之,凶手从某个地方搞来了尼古丁浓缩液、油灰和针,然后设计了一个毒杀的陷阱。有陷阱的房间是作品开头的舞台‘美狄亚’——选择这个房间,是对作品的‘模拟’,还是为了让犯罪成立,不管怎样都要找个空房间。”
宇多山“啊”了一声,在椅子上微微将身子往后仰。跟之前——说起来也有四个小时了——在清村被杀现场时相比,岛田似乎已经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首先是房间的构造。”岛田说道,“据我看,这座房子里所有客房的构造都几乎一样,门都是朝内向右开的,电灯开关都在门左边的墙上。于是,清村来到没有开灯的房间时,自然会用左手摸索电灯开关,结果掉进了陷阱之中。”
“不过,要是在这个大厅,或者娱乐室、图书室之类的房间,又会怎么样呢?大厅里总会有人,不适合设置陷阱。至于娱乐室、图书室和会客室,你们还记得吗,门都是朝内往左开的,电灯开关在进门右边的墙上,而且与客房相比离门要远一些。因此,假如在这些房间设下陷阱,凶手担心‘猎物’会确认开关的位置,发现陷阱的存在。”
“但是,岛田君,”宇多山说道,“当时你也说过,如果凶手喊清村去空房间‘美狄亚’,清村一定会产生怀疑。”
“正是这样,因此,凶手才以舟丘君的名义,先骗他到娱乐室去。”
岛田向大家展示平面图。
“请各位稍微看看这张图,”他说道,“大家都有吧?”
宇多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平面图,在桌子上摊开,让桂子也能看清楚。鲛岛往岛田身边靠过来,看着他的平面图。
“清村君按照从门下面塞进来的信的指示,在凌晨一点来到娱乐室,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舟丘君来。之后,清村君会直接去她房间吗?我认为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的。恐怕他会因白等一场而生出一肚子火,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看这张图。从并列着十六条岔道的长走廊到‘忒修斯’和‘美狄亚’——请比较去两个地点的迷宫路线。”
宇多山将注意力集中到岛田所指的地方。
在十六条岔道中,通向“忒修斯”和“美狄亚”的分别是第几条?前者是从南往北数的第十三条岔道,后者是第十条。
“……啊啊。”
宇多山注意到那一点,忍不住叫出声来。桂子和鲛岛也不约而同地发出类似的声音。
“怎么样?真的是完全一样吧?”
确实如岛田所说。
通往两个房间的走廊,无论是拐角还是死路,构造都一模一样。(见图二)
“下面希望大家能记起一个事实。宇多山君去拜访清村君的时候,发现平面图被扔在桌上,就是说,清村君去娱乐室时没有带上这张图。如大家所见,娱乐室是个十分好找的地方;而且自前天以来,他已经走过好几次,路线都印在脑子里了。比如,墙上装饰的石膏面具就是个可靠的标志。”
“啊。”宇多山又叫了一声。
(原来如此,是那些石膏面具。)
他在“美狄亚”发现尸体之后,跟岛田一起去林房间的时候——当时心里感到不对劲,现在终于搞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是那两个石膏面具——露出牙齿的狮子和额头中央长角的怪兽。
昨天和岛田一起寻找井野,要去“美狄亚”的时候,岔道上的面具是狮子。然而,发现尸体之后,那里的面具却变了——清村房间“忒修斯”所在的岔道上是狮子,“美狄亚”则是独角兽。
图二 迷宫馆局部图
两个面具被对调了。
“十六条岔道之中,哪一条通往自己的房间呢?如果是一两条还比较好记,可在十六条里一条条数过去,实在麻烦,还不如将墙上装饰的面具记下来。”
宇多山不得不赞同岛田的推理,他自己也是靠面具来记住路线的。
“总而言之,凶手趁清村君去娱乐室时,将通往‘忒修斯’的岔道面具跟通往‘美狄亚’的互相调换了位置。从走廊南侧回来的清村君自然是去找记忆中的面具。他看到作为标志的面具出现,于是就从那里拐了进去。第十条和第十三条的间隔并不远,会搞错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来,他本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结果却被引至‘美狄亚’。我们再看那扇门,跟‘忒修斯’一样,‘美狄亚’门上刻着房间名字的牌子也掉了,那是凶手预先取下来的。”
围绕清村死亡的若干谜团,逐渐有了令人信服的解释,这些碎片渐渐拼成了某种“形状”。
“如果不在乎‘模拟’的话,当然不必这么费事,直接到清村君的房间设下陷阱即可。不过那种机关很花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在他离开房间的短短十几分钟内布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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