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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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结束后,在得知宫垣叶太郎尸体的解剖结果时,我开始对那个显而易见的‘真相’产生怀疑。”鹿谷郑重其事地说道,“死因是尼古丁中毒,推断的死亡时间是以四月三日凌晨四点为中心的前后两个小时。如果说宫垣袭击了舟丘圆香后,马上去了那个位于地下二层的房间,然后自杀,这个事实倒跟推断的死亡时间相符。”
“不过另一方面,解剖结果表明他的肺癌比想象中要轻得多,应该不会引起咳血,也不会咳出大量带血痰液。”
“这么一来,对警察而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砍头逻辑’,最终他们只能按表面上看到的状况来处理,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不过我个人无法接受这种处理方式。另外,最后发现的宫垣遗书中也有问题——他坦白了存在‘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让这个人来继承其遗产……”
“在作品中是一位名叫鲛岛洋儿的九岁小孩。”
“正是这样。”
“分配给鲛岛的房间叫‘帕西菲’,这也算一个暗示。帕西菲这位女子是米诺斯的妃子,也是畸形王子弥诺陶洛斯的母亲。”
在这篇小说里面,为什么要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做出暧昧的描述,故意引起读者误解呢?“作品中的某个人物”,当然是指评论家鲛岛智生。
鲛岛智生是女性(事实也是这样)这一信息,小说中完全没有提到过,甚至还把她当男性评论家来写,不过字里行间并没有明显写出鲛岛是男性;“智生”这个名字,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能使用;还有“如果穿上白衬衫,年轻时称其为‘俊美青年’也不过分”这种打擦边球的叙述方式。总的来说,只要是跟这个人性别相关的描写,都采用了能从不同角度理解的暧昧写法。
岛田一边慢慢抽着烟,一边总结自己这三天的推理,然后继续说道:“宫垣叶太郎和鲛岛智生过去是情人关系,在小说中也有暗示,就是‘这两个人曾在这个馆中夜以继日地讨论推理小说,谈了整整一个夏天,成了广为流传的佳话’这一句。”
“从小孩的年龄是九岁进行逆推,她当时大约二十七八岁。宫垣那时是五十岁,而且是个众所周知的好色之徒。两人在那个夏天发生了关系,结果她怀孕了,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另一方面,宫垣不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独身主义者,而且非常讨厌小孩。更不幸的是,鲛岛生下的孩子有严重的精神发育迟滞症,所以宫垣绝对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孩子。”
生下孩子以及之后将近十年的岁月里,鲛岛心里在想什么?
局外人很难想象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一方面,她无法公开孩子父亲的名字,只能一个人养活孩子;另一方面,尽管宫垣不管孩子的死活,她还是继续跟他保持亲密的交往。想到这一点,岛田不由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冷漠的宫垣对她来说,既是情人,又是孩子的父亲,她当真会憎恨他吗?
肯定会憎恨的。
宫垣好歹会把巨额遗产分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她心里会有这种期望吗?
肯定会有的。
于是在这十年里,她一直将憎恨埋藏在心底,跟宫垣继续保持亲密的关系。但是,宫垣毫不让步,要把财产用作“宫垣奖”的设立和运营。
然后,到了去年春天。
患了重病的宫垣策划了六十岁大寿庆祝会上的大骗局。
将四名‘弟子’逼入绝境,让他们充分发挥实力,宫垣的目的大概不单单是为了搞恶作剧。或许宫垣自己也以“迷宫馆事件”为主题写了一部小说,计划跟四名弟子的作品一起出版,作为对六十岁大寿的纪念。宇多山在新年拜访他的时候,他说“有个构想”,实际上就是这个想法吧?
恐怕,他事前将这个计划告诉了鲛岛,委派她当“被骗方的间谍”(至少这点宫垣没有告诉“行骗方”中的黑江)。于是,她趁机设计了一个犯罪计划。
十年的怨恨在心中积蓄。对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宫垣,鲛岛计划一方面洗雪心中的恨,另一方面将他的全部财产留给自己的孩子,最后还能逃脱法律的制裁。对智力发育不足的洋儿来说,即便父亲是个疯狂的杀人犯,世人会以尖刻的目光相向,但这个孩子并没有能力去理解这种目光的含义。反正,她决心实施这个计划。
为了将事件装饰得绚烂华丽,宫垣以外的五个人也必须杀掉,这才是宫垣叶太郎风格的犯罪。
她在四篇作品的标题里嵌入宫垣的名字,并且事先用同一牌子的打字机打出开头部分。至于秘密通道和地下洞穴的事情,她大概以前听宫垣说过,这并不奇怪。
须崎昌辅、井野满男、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圆香——她把这些人当作宫垣叶太郎“最后一部作品”中的牺牲者,按顺序一个接一个杀掉,最后来到地下二层的“米诺斯”,让隐身于此的宫垣“自杀”。然后,她留下伪造的“遗书”,内容是坦白罪行后,让自己的孩子继承遗产。最后的签名大概是模仿宫垣的笔迹描出来的,签名之外的其他部分则是用打字机来打,所以这份“遗书”应该具有法律效力。但是这么一来,洋儿这位“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的存在会被传播开来。当然,她也是这么考虑的。
“在杀人的时候,尤其是砍断须崎的脖子和用刀刺杀林这两个环节,因为预料到会被溅上血迹,她肯定用宫垣的长袍包住了全身。这件长袍和为了不留下指纹而使用的手套,全被她当作‘证据’留在书房里。最后在打字机里找到的‘尾声’,当然也是她留下来的。”
“最危险的大概是最后杀舟丘圆香的时候吧。宇多山比预计时间提前很多发现清村的尸体,圆香的口袋蜂鸣器响个不停,这些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凶手慌忙逃离现场——她明白这时得一口气搞定一切。”
她来到书房放下长袍和凶器,在打字机上留下暗示宫垣藏身之地的信息,然后拿着准备好的假遗书、备用钥匙和装了尼古丁的注射器,匆匆跑向地下二层的洞穴。她担心会碰上因听到蜂鸣器响而走出来的人,所以很可能采用了“秘密通道——大厅——洞穴”这条路线。
她潜入“米诺斯”,给睡眠中的宫垣注射尼古丁,让他“自杀”身亡。然后,她把假遗书和钥匙放在桌上,匆匆忙忙回到楼上,装出去大厅查看的样子,跟宇多山夫妇会合。
接下来,她等待着剩下的人推理出“宫垣叶太郎是凶手”这个虚假的真相。如果他们一直没想到这个方向,她也许会亲自担任侦探的角色吧。
“但是,她还没有脱离险境。她没有时间对舟丘圆香补上致命一击,所以对方随时都有可能会苏醒过来。”
圆香被袭击的时候,房间里只点着小灯,她大致看到了鲛岛的脸。因此,她在断气前一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做出了那种举动——抬起手腕指向当时正好站在“镜门”前的岛田洁。
“作品中说她指的是凶手侵入房间用的暗门,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岛田喘了一口气,然后把桌上的《迷宫馆事件》拿到身边,哗哗地翻着,“请回忆一下圆香醒来时房间中每个人的位置。宇多山夫妇在床边;角松富美祐坐在房间角落;鲛岛智生在打字机前,正好隔着床挡在穿衣镜前面。也就是说——”
“圆香当时指的不是岛田洁,也不是‘镜门’,而是在镜中出现的鲛岛。”
“哎呀,真是绝妙的推理,值得鼓掌。”一直聚精会神倾听岛田说明的鹿谷轻轻拍起手来,“你太厉害了。”
“就算你这样称赞我,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岛田噘起嘴,然后抱起胳膊,“那么……大师,我还是很想问你,这部《迷宫馆事件》要由鹿谷门实来写,其真正理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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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信息的传达。”鹿谷看着一脸严肃的岛田,回答道,“刚才你说的事情,即使现在告诉负责的警官,我认为他也不会相信;就算他信了,也没有任何物理上的证据;况且我不想当那种搬弄是非、令人厌烦的所谓‘好学生’。话虽如此,但如果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极高的‘真相’之后还默不作声,作为一个正直的公民,我多多少少会有负罪感。”
“于是在编辑——在这本小说中名叫宇多山英幸——的劝说下,我考虑用这种方式来记录真相。”
“也就是说,对事件毫不知情的人可以当作普通的推理小说来读,有一定程度了解的人可以当作是事件重现。当然,将鲛岛智生写得跟男性一样,可能有人会对这一点感到别扭,不过他们没法推导出我们刚才的结论。进一步来说,对某个特定的人——也就是真凶鲛岛智生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份‘告发’,只不过是用小说的形式而已。”
“她读了这篇小说之后,当然会深感疑惑。把‘鲛岛智生’写得跟男性一样,但文中又没有出现明确指出这个人是男性的词句,读者认为这是位女性也未尝不可,这种写法肯定会让她产生强烈的怀疑。解开谜底的重要一环就是性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大概也会明白,这本书的作者已经从‘砍头逻辑’导出‘凶手是女性’的结论,也就是看穿了真相。”
“自然,看到这份‘告发’之后,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会不会去自首?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嗯,”岛田抱起胳膊,低声嘟囔道,“原来如此,你打的是这种主意。”
“哎呀,”鹿谷耸耸肩,“你这么厉害,肯定老早就看穿啦,现在不过是借我的口讲出来罢了。”
“你真看得起我,”岛田同样耸了耸肩,“不过跟我们家老二——大分县警察局的某位警部大人——相比,我对自己脑细胞的柔软度还多多少少有点自信。”
他盯着哈哈大笑的推理作家的脸,把话题继续下去。
“话说回来,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鹿谷大师。”
“你真是个固执的家伙,老是‘大师、大师’这么叫,搞得我后背痒痒的。”
“作为推理作家,你不就是一位出色的大师吗?”
“我才刚出道。”
“早晚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师。”
鹿谷又耸耸肩。“不是还有一个问题吗?难道要问‘鹿谷门实’这个笔名的来历?”
“这个我一看就明白了,”岛田把空空的香烟盒揉成一团,然后说道,“shishiya kadoi,将本名的罗马字来个偷天换日,是吧?”
“对,真是个漂亮的回答。”
“我想问的是,这篇小说中有一个‘谎言’。在第一章过半、岛田洁跟清村淳一的对话中,名侦探岛田故意说了个十分明显的谎言。”
“啊,你说的是那个……”鹿谷露出嬉皮笑脸的神情,还眯起了眼睛,“你生气了?”
“生气倒没有。”
“‘说出来的话就是自曝家丑了——老大目前处于不知所踪的状态。他叫岛田勉,十五年前突然跑到海外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实际上,这位勉是我们家最优秀的高才生,在国立大学担任犯罪心理学教授一职,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师。用那种字句描写兄长,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你知道就好。”
这位当事人——岛田家的老大岛田勉——满脸不快地对装模作样的鹿谷怒目而视。
“别生气嘛,大哥,我最怕你这种表情了。我还不是想让故事有趣一点,才说出这种话嘛。”
笔名“鹿谷门实”的岛田洁说着,露出孩子般的顽皮笑容。
“我不就是在愚人节开了个玩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