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愤怒的葡萄 > 第二章

第二章(2/2)

目录

“我领你的情,”乔德说。

“我认识一些家伙在开车时候干着古怪的事儿。我记得有个家伙常常做诗消遣。”他悄悄地转过眼来,看看乔德是否感兴趣,是否吃惊。乔德沉默不语,只是顺着公路凝视着前面远处,这条白色公路有点起伏不平,像是陆地上的浪涛。司机终于继续说道:“我还记得这家伙的一首诗。诗里写他和另外两个家伙游历世界,到处饮酒作乐,胡作非为。可惜我背不出全诗。这家伙在诗里有些字句,连老天爷都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一部分好像是这样说的:‘我们在那里看见一个黑黑的小子,他的鼻子大于象的呼吸器和鲸的喷水器。’呼吸器也就是鼻子。长在象身上就是象鼻子。这家伙还把字典翻给我看。这字典他老是随身带着的。每逢他打尖吃咖啡点心的时候,他总要翻开字典来看看。”他说了那么多话感到无聊,便停住了。他那隐秘的眼光又转到他的搭车客身上。乔德始终沉默着。司机烦躁地一心要迫使他参加谈话。“你见过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的人没有?”

“牧师,”乔德说。

“噢,你听到一个家伙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总是要生气的。当然,牧师说这种话倒没什么,因为谁也不会挑牧师的错儿。可是这家伙却有趣得很。他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听了满不在乎,因为他只不过随便说着玩玩罢了。他并不装腔作势。”司机安心了。他知道至少乔德是在用心听。他狠狠地扭转方向盘,让大货车转过了路上的一个弯,车胎嘘地尖叫了一声。“我刚才说过,”他接下去说,“开车的人常干怪事。他非那么不行。车一开,路在底下老是往后退,简直叫人发疯。有人说过,当司机的老爱吃——一路上每逢有小吃店的站头,就要吃东西。”

“真像是在那儿住家似的,”乔德附和着说。

“他们准在那儿歇歇脚,不一定是要吃。他们根本就不饿。只不过赶路赶得厌烦了——厌烦了。只有站头上可以停车,你停下来,就得买些东西,才好跟柜台上的美人儿聊聊天,调调情。所以你喝一杯咖啡,吃一块饼子,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儿。”他慢慢地嚼着口香糖,又用舌头把它翻转来。

“想必是够呛,”乔德随便说了这一句。

司机迅速地向他瞥了一眼,要找些讽刺的话题。“哎,他妈的,这可不是轻松的事呢,”他急躁地说。“看来倒容易,只不过坐定在这儿,过那么八个钟头,也许十个或者十四个钟头。可是路程叫人闷极了。他总得干些什么事儿才行。有人唱唱歌,有人吹吹口哨。公司是不准我们带收音机的。少数几个人带着一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得意,“我非等开完了车决不喝酒。”

“真的吗?”乔德问道。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瞧,我在打算选修函授学校的一门课程。机械工程。这很容易。只消在家里把浅显的几样功课研究研究就行了。我在盘算这事情。等学好了,我就不必再开汽车。那时候,我就要叫别人来开车了。”

乔德从他那上衣旁边的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你当然是一滴也不肯喝的啰?”他的声音是带着嘲弄意味的。

“不,发誓不喝。我是决不肯沾的。谁想像我那样,打算用功,就不能老是喝酒。”

乔德拔掉了瓶塞,急忙咽了两口,又把瓶子塞好,放回他的袋里。浓烈的威士忌的香气充满了驾驶台。“你的兴头真大,”乔德说,“怎么回事——是有了个姑娘了吗?”

“唔,对了。不过我反正得求上进。我训练我的脑子已经很久了。”

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乔德的兴致。他又卷了一支香烟,点着了。“我往前走不了多远就可以下车了,”他说。

司机急忙说下去。“我一口酒也不用喝,”他说,“我一直在训练我的脑子。两年前我就下这番工夫了。”他用右手拍一拍方向盘。“比如我在路上从一个人旁边经过。我看他一眼,等我过去之后,我就要记住他的一切,衣服怎样,鞋子怎样,帽子怎样,走路的姿势怎样,甚至多么高,体重该有多少,脸上有没有疤等等。我记得挺清楚。我能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图来。有时我心里还想学一门课程,做个指纹专家。一个人能记住那么多事情,真会叫你吃惊。”

乔德就着酒瓶急忙喝了一口酒。他在那支已经松开的烟卷上最后抽了一口,用长着老茧的大拇指和食指拧熄了烧得红红的烟头。他把烟蒂搓做一团,拿到窗外,让微风把烟蒂从他手指上吹掉。巨大的轮胎在路面上发出了高亢的嘘嘘的响声。乔德一路上只顾定睛望着外面,他那双不动声色的深褐眼睛显出了很感兴趣的神情。司机等了一会儿,转过头去,不自在地斜瞟了一眼。乔德那很长的上嘴唇从牙齿上掀了起来,他暗自格格地笑着,笑得胸脯都抖动了。“你费了老大工夫才弄清楚呢,朋友。”

司机没有转过头来看。“弄清楚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德先伸长了嘴唇,把两排长牙齿紧紧地盖住了一会儿,然后他像狗一样舔着嘴唇,一次向左,一次向右,舔了两下。他的声音变得粗厉起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初上车的时候,你就把我周身打量了一番。我看见的。”司机直瞪瞪地望着前面,抓紧了方向盘,紧得连手掌旁边的肉都鼓了起来,手背也发白了。乔德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司机沉默着。“对不对?”乔德又追问道。

“唔——是的。也许是吧。可是这跟我不相干。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情。这不关我的事。”现在他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并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忽然间,他又住了口,等着对方说话。他的手按在方向盘上,还是铁青的。一只蚱蜢蹦进窗子,落在仪表板顶上,坐在那里,开始用两只弯成大角的腿搔着翅膀。乔德伸过手去,用手指掐碎了它那硬邦邦的脑袋,让它在窗外顺着风势飘去。当他从指尖上弄掉这虫儿的残肢的时候,他又格格地笑了。“你看错我了,先生,”他说道,“不瞒你说,我在麦卡莱斯特坐过牢。在那儿待了四年。这些衣服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们给我的。让人家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要上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工作,还要向人撒谎。”

司机说:“ ——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见鬼,亏你还说不爱管闲事,”乔德说,“你这大鼻子一直伸到你面前八英里以外去了。你拿这大鼻子盯住了我打量,就跟菜园里的羊一样。”

司机的脸色紧张起来。“你把我全估计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乔德对他笑了一阵。“你是个好人。你让我搭了车。 ,真见鬼!我坐过牢。那又怎样!你想知道我为了什么事坐牢,是不是?”

“这不关我的事。”

“你除了开这狗日的车什么都不管,你就只干这点点事吧。喂,你瞧。前面那条路你看见吗?”

“看见了。”

“我就在那儿下车,我知道你一定急着想知道我做过什么事。我也不是个叫你失望的人。”汽车发动机洪亮的声音低沉下去,车胎的响声也降低了。乔德掏出他的酒瓶来,匆匆地又喝了一口。货车在一条土路和公路直角交叉的地方,缓缓地停住了。乔德走下车,站在司机台的窗边。立式排气管冒出不容易看出的青烟来。乔德向司机侧过身去。“凶杀罪,”他迅速地说,“这个词儿不好懂,那就是说我杀了一个人。判了七年。因为我在牢里不喝酒,只坐了四年,就释放了。”

司机的眼光溜到乔德的脸上,要把它记在心里。“你这件事我根本没向你打听过,”他说,“我只管我自己的事。”

“从这儿到特克索拉,每到一个站头,你不妨把这桩事说给人家听。”乔德笑眯眯地说,“再会,朋友。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要知道,你自己坐过一回牢,才能猜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你刚一开口,自己就露了马脚了。”他用手掌拍了拍金属车门。“谢谢你让我搭车,”他说道,“再会。”他转身走上了那条土路。

司机在他后面定睛看了一会,随后喊道:“祝你走运!”乔德挥一挥手,没有回头。随后发动机又吼起来,排挡咔哒地响了一声,那辆红色大货车又沉甸甸地开走了。

(1)  俄克拉何马州首府。

(2)  俄克拉何马州中部城市。

(3)  吃角子老虎机是一种无人管理的赌具。

(4)  指耕种地主土地并与之收益分成的农民。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