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尘沙里兴奋地蹦跳着,像疯子一般。露西哑着嗓子低声对温菲尔德说:“杀了猪,还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杀了猪,还要走呢——两桩事情一齐干。”
温菲尔德高兴得不得了。他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鬼相,转动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尖叫道:“我是只老猪。瞧!我是只老猪。你看这血呀,露西!”于是他歪歪倒倒,扑倒在地上,懒洋洋地摆动着两臂和两腿。
但是露西却年长些,她知道当时情况的重要性。“要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她又说。她知道这是她平生还没有经历过的伟大时刻。
大人们穿过深沉的暮色,向那点着灯的厨房走去;妈替他们把蔬菜和肋条肉盛在铁皮盘里。妈在吃饭以前,先把一只大圆盆放在灶上,把火生得呼呼地响。她提了几桶水,把大盆装满,然后又把那几只桶盛满水,放在大盆周围。厨房里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一家人急忙吃过了饭,又出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水烧热。他们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暗处,看着厨房里的灯光投射在门外地面上的那一方亮光,爷爷驼背的影子就落在亮光的当中。诺亚用扫帚上的一根草秆仔细剔着牙齿。妈和罗莎夏把盘子洗好,堆放在桌上。
于是,忽然间,这一家人就动手办事了。爸站起来,又点了一盏提灯。诺亚从厨房里的一只木箱里拿出一把弯形的屠刀,在一块残旧的砂石上磨了一阵。他把刮毛刀和那把屠刀并排放在砧板上。爸找了两支粗硬的木棒,都有三英尺长,在末端用斧头削尖了,又把粗绳打了双结,扎住两根木棒的中部。
他咕噜着说:“真不该卖掉那些横木——不该卖光。”
大盆里的水冒汽而且沸腾了。
诺亚问道:“把水提到那边去呢,还是把猪弄到这边来?”
“把猪弄到这边来吧,”爸说,“把滚开的水提过去,会泼出来烫着你,把猪弄过来,猪总不会泼出来烫人。水烧好了吗?”
“快好了,”妈说。
“好吧。诺亚,你跟汤姆和奥尔一道去。我拿灯。我们到那边去杀猪,杀了再搬到这儿来。”
诺亚拿着刀,奥尔拿着斧头,四个男人便向猪圈走去,他们的腿在灯光下闪动着。露西和温菲尔德蹦蹦跳跳地跟着去。爸拿着灯,探身在猪圈的矮墙上。那两只睡梦昏昏的小猪勉强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哼叫着。约翰伯伯和牧师走过去帮忙。
“好,”爸说,“先给它们两刀,我们把它们抬起来,放了血,再搬到屋里去烫。”诺亚和汤姆跨过猪圈的矮墙。他们杀得又迅速又在行。汤姆拿斧头背猛砸了两下,诺亚伏在卧倒的猪身上,用他那把弯刀划开了猪的大动脉,放出大量的血来。随即就把尖叫着的两只猪抬出了猪圈。牧师和约翰伯伯揪住一只猪的后腿,拖着它走,汤姆和诺亚拖着另一只。爸拿着提灯一路跟着他们,黑红的血在尘沙里留下了两条印迹。
到了屋里,诺亚用刀在猪的后腿骨头和肌腱之间慢慢划开,用削尖的木棒撑开了后腿,于是两只死猪便被挂在耸出屋外的两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椽子上了。接着男人们又把滚水提来,倒在那两只黑猪身上。诺亚从上到下剖开了猪身,挖下内脏抛到地上。爸又削了两根棍子把猪身撑开晾着,同时汤姆拿着刮刀,妈拿着一把钝刀,把猪皮上的硬毛刮下来。奥尔拿着一只桶,把内脏装到桶里,倒在离屋子老远的地方;两只猫跟着他,咪呜咪呜地高声叫着,狗也跟着他,对那两只猫轻声地嗥叫。
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挂在灯光里的两口猪。现在毛是刮好了,只有点点滴滴的血从猪身上滴到地上那一摊黑血里。爸站起来,走到猪身边,用手摸了摸,又坐下来。奶奶和爷爷朝仓棚走去,准备睡觉,爷爷手里拿着点蜡烛的灯笼。家里其余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附近,康尼和奥尔和汤姆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约翰伯伯坐在一只木箱上,爸坐在门口。只有妈和罗莎夏继续忙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现在有些困了,却还拼命撑持着。他们在屋外的黑暗中用困倦的声音吵着嘴。诺亚和牧师并排蹲在那里,脸朝着屋子。爸神经紧张地搔搔自己的身子,又脱下帽来,搔搔头发。“明天一早,我们就把猪肉腌起来,再把卡车上的东西都装好,只留下床铺,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走了。这些事不消一天就办得了,”他不自在地说。
汤姆插嘴道:“这样我们只好闲荡一天,找事干了。”大家都不自在地激动起来。“我们今晚就可以准备好,明天天一亮就动身,”汤姆提议说。爸用手擦擦膝盖。焦躁的心情感染了所有的人。
诺亚说:“干脆就把肉腌起来,也许坏不了。把它切开,一定可以冷得快些。”
约翰伯伯心里憋得太难受,他急不可耐地说话了。“我们老在这儿耗着干什么?我是要摆脱这个鬼地方的。我们既然要走,怎么不快走?”
这种激动的情绪感染了其余的人。“怎么不快走呢?路上也可以睡呀。”赶快走的念头钻进了大家的心里。
爸说道:“据说有两千英里的路程。这可他妈的真远啊!我们应该趁早走。诺亚,你和我把猪肉切好,我们大家把东西装到卡车上吧。”
妈从门里伸出头来。“有的东西黑夜里看不见,我们忘掉了怎么办?”
“等天亮了,我们四下看一看就是,”诺亚说。这时候,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想主意。但是过了一会儿,诺亚就站起来,去拿那把屠刀在残旧的小砂石上磨起来了。“妈,”他说,“把桌上收拾干净吧。”于是他走到一只猪跟前,沿着背脊骨割了一条线,便把肉从肋骨上剥开了。
爸兴奋地站起来。“我们来把东西收拾到一起吧,”他说,“来,你们大家动手。”
现在他们既然一心想早动身,忙乱的心情也就感染了所有的人了。诺亚把大块的猪肉搬进厨房去,把肉切成准备腌的小块,妈便把粗盐轻轻地拍到肉上,一块块叠在桶里,细心地不使两块互相贴住。她把肉块像砖似的砌好,又在空隙里塞上了盐,诺亚切好了肋条肉,又砍开了四条腿。妈把火烧旺了,等诺亚尽力刮下了粘在肋骨、脊骨和腿骨上的肉,她便把那些骨头放在烤炉里,烤来准备大嚼一顿。
在院子里,在仓棚里,提灯的光圈到处移动着,男人们把准备带走的一切东西都搬拢来,堆在卡车旁边。罗莎夏搬出了全家所有的衣物:工装裤、厚底靴、高统胶鞋、讲究的旧衣服、汗衫和羊皮大衣。她把这些东西紧紧地放进木箱,又站到箱子里去,把它们踩紧。随后她又搬出了印花女服和围巾,黑色棉线袜子和孩子们的衣裳:小罩衫和印花的粗布衣服,她把这些也放进箱子里踩紧了。
汤姆走到堆工具的棚子里,搬出那些要带走的工具:一把手锯和一套扳手,一只铁锤和一箱大大小小的钉子,一把小铁钳、一支平面锉和一套圆锉。
罗莎夏拿出一张大油布,铺在卡车后面的地上。她抱了三条双人床垫和一条单人床垫,费劲地走出门来。她把这些床垫堆在油布上,又搬了一大抱叠好的破毛毯,堆在床垫上。
妈和诺亚忙着料理猪肉,烤猪骨的气味从炉边飘过来。孩子们到夜深时候就困得支持不住了。温菲尔德蜷缩着身子,躺在门外的尘土里;露西坐在厨房里的一只木箱上,原来看着宰猪,现在已经把头向后靠墙睡着了。她在睡梦中舒适地呼吸着,张开嘴唇,露出了牙齿。
汤姆搬完了工具,拿着提灯走进厨房里来,牧师跟在他后面。“好家伙,”汤姆说,“你闻闻那股肉味!听听它烤得劈劈啪啪响吧。”
妈把肉块叠在桶里,在周围和上面撒了盐,然后又把盐往下拍了拍。她抬起头来,望着汤姆笑了一笑,两眼又严肃、又困乏。“猪骨头当早餐吃真好呢,”她说。
牧师走到她身边。“这肉让我来腌吧,”他说,“这我干得了。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于是她停止了工作,诧异地仔细看了他一阵,仿佛他提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似的。她的两只手沾满了一层盐,都给生猪肉上的血水染得微微发红了。“这是女人家干的事情,”她终于说道。
“反正都是工作,”牧师回答道,“要干的事情太多了,还分什么男人家女人家呢。你有别的事情要做。肉让我来腌吧。”
她还是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把桶里的水倒在铁面盆里,洗了洗手。牧师拿起一块块的猪肉,把盐拍在肉上;她一边洗一边看着他做。接着他又像她刚才那样,把猪肉叠在桶里。直到他叠好了一层,撒了盐,再把盐拍紧,她才满意了。她揩干了那双漂白了的、发胀的手。
汤姆走过来说:“妈,这儿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
她在厨房里匆匆向四处张望了一下。“水桶,”她说。“还有吃饭用的东西:碟子和杯子、汤匙和刀叉。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那只屉柜里,把柜子搬去。还有平底的大煎锅、煮东西的大铁锅和咖啡壶。等烤箱里冷了,把那里面的铁格子拿出来。这东西放在火上烤东西,方便得很。我还想把洗衣盆带去,只怕放不下了。我可以在桶里洗衣服。小东西带去不上算。你可以在大家伙里烧小东西,却不能在小锅里煮大东西。烤面包的盘子全都要带去。这些盘子大大小小可以套在一起。”她站在那里,又把厨房的四处看了一遍。“我对你说了的那些东西,你就搬去吧,汤姆。我来收拾其余的东西,一大罐胡椒,还有盐和豆蔻,还有擦子。这些东西都等我最后来搬。”她拿起一盏提灯,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卧室,她的光脚在地上没有发出响声。
牧师说道:“她像是累了。”
“女人家总是劳累的,”汤姆说,“女人家就是这样,只除了做礼拜的时候才轻松一点。”
“是呀,不过像她那样,实在比平常更累。这真是累得厉害,看样子,她简直累坏了。”
妈正好走出门来,听到了他的话。她那张松弛的脸慢慢紧张起来,绷紧的肌肉发达的脸上,皱纹消失了。她的眼神锐利起来,肩膀也挺直了。她环顾了一下那间搬空了的屋子。除了一堆垃圾,什么也没有剩下。原来铺在地板上的几条床垫都搬走了。衣柜卖掉了。地板上有一把破梳子,一只空的扑粉罐和几件破烂东西。妈把提灯放在地板上。她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一只木箱后面,拿出一个角上裂开的油污的旧文具盒。她坐下来,打开那只盒子。里面有一些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头发编结的表链,末端缀着金搭环。她用手指摸摸那些信件,轻轻地摸着,又摩平一张剪报,这上面记载着汤姆的案子开审的情形。她把那只文具盒子拿在手里,过了很久,从那上面望着远处;接着又重新把翻乱了的那些信件整理好。她咬着下唇,在那里寻思、回忆。最后,她终于打定了主意。她拣出那只戒指、表链和耳环,又向底下掏了一下,掏出一对金袖扣来。她抽出一个信封里的信,把那些零碎东西塞在信封里。她把那只信封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袋。接着,她温柔地、轻轻地盖上了那只文具盒,用手指细心地在盒子上摸一摸。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随后她站起来,拿着提灯,回到厨房。她揭开炉盖,把那只盒子轻轻放在火炭上。炉火很快就把纸烤黄了。一道火焰飞起来,卷到了盒子上。她把炉盖盖好,不一会儿,里面的火焰就吱吱地响起来,烧着那只盒子了。
外面黑暗的院子里,爸和奥尔借着提灯的光,把东西装上卡车。工具放在底下,但是车子出了毛病要修理时,取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其次是衣箱和装在麻袋里的厨房用具,还有盛在一只箱子里的刀叉盘碗。接下去是把那只一加仑的水桶拴在后面。他们尽可能把装在底层的东西放平,用卷着的毯子塞住箱子中间的空隙。接着他们就在顶上铺了床垫,把车子铺平了。最后他们在行李上面铺了一张大油布,奥尔又在油布边上每隔两英尺的地方钻个窟窿,穿上细绳子,系在卡车两边的横杠上。
“如果天下雨,”他说,“我们就把油布拴到上面的横杠上,大家就可以躲在油布底下,不会淋湿。前面系得高些,就淋不到雨。”
爸喝了一声彩:“好主意。”
“这还不够,”奥尔说,“一有机会,我还要找块长板子来,当做撑杆,像房柁似的,在当中支起,把油布蒙在那上面。这么一来,遮盖好了,大家还可以避太阳呢。”
爸赞同地说:“好主意。你怎么没有早想到呢?”
“我没空,”奥尔说。
“没空?嗐,奥尔,你在外头到处鬼混倒有工夫。天知道这两个星期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人要离开家乡,总有些事得办一办。”奥尔说。随即他又丧失了几分自信。“爸,”他问道,“这一次去,你心里真高兴吗,爸?”
“嗯?当然高兴啰。无论如何是高兴的。我们在这儿苦得很。到那地方去,不消说,会大不相同——工作多,样样东西长得绿油油的,好得很,还有小巧的白房子,四面都是橙子树。”
“到处都是橙子树吗?”
“也许不是到处有,可是有很多地方有。”
黎明的最初一片灰白开始涌现在天空了。工作已经完毕——两桶猪肉准备好了,鸡笼也拿出来了,预备放到车顶上。妈打开烤箱的门,拿出一堆烤得又脆又黄的骨头,那上面还带着不少可啃的肉。露西朦胧地醒了一下,从木箱上溜下来,又睡着了。大人们却站在门附近,略微有些哆嗦,嘴里啃着松脆的骨头。
“我看应该去叫醒奶奶和爷爷,”汤姆说。“天亮了。”
妈说:“不到时候,还是不去叫醒他们好。他们还得再睡一会儿。露西和温菲尔德也没好好睡过。”
“ ,他们都可以在行李上睡觉嘛,”爸说,“那上面可舒服得很呢。”
忽然间,那几只狗从尘沙里跳起来倾听着。随即汪汪地叫着向黑暗中冲去了。“这是怎么回事?”爸问道。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对那几只汪汪叫的狗打招呼,狗便叫得不那么凶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过来。来人是缪利·格雷夫斯,他的帽檐压得很低。
他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缪利呀。”爸把手里拿着的腿骨挥一挥。“快进来吃点猪肉,缪利。”
“ ,不,”缪利说,“我一点都不饿,真的。”
“啊,来吃点,缪利,吃点吧。喂,请吧!”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你们的东西的,”他说,“我不过是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我也许可以给你们送送行。”
“现在马上就要走了,”爸说,“如果你迟来一个钟头,你就见不着我们了。一切都收拾好了——瞧见了吧?”
“一切都收拾好了,”缪利望着那装好了行李的卡车。“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呢。”
妈问道:“他们在加利福尼亚,你接到过他们的音信吗?”
“没有,”缪利说,“我没接到过消息。可是我也没上邮局去看过。我应该随时去看看才对。”
爸说:“奥尔,你去叫醒奶奶和爷爷吧。请他们来吃。我们马上要动身了。”奥尔吊儿郎当地向仓棚走去的时候,爸又说道:“缪利,你愿意挤着跟我们一同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地方来。”
缪利从一块排骨的边上咬下一口肉,咀嚼起来。“有时候我也想着要去。可是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去了,”他说,“我心里有数,到了最后关头,我就像坟场上的野鬼一样,跑到别处藏起来。”
诺亚说:“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田地里,缪利。”
“我知道。这我倒是想过。有时候好像冷冷清清,有时候又好像很痛快,有时候好像很对劲。这都没什么关系。可是你们如果遇到我家里的人——我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对你们说说这件事——你们如果在加利福尼亚遇到我家里的什么人,就请你们告诉他们,说我很好。对他们说我的日子过得不错。别说穿了我在受这样的罪。对他们说,我有了钱就去找他们。”
妈问道:“你真打算去吗?”
“不,”缪利细声细气地说,“不,我不去。我不能离开这儿。我现在一定要留在这地方。早些时候,我本可以去。现在可不去了。我仔细想过,打定了主意,决计不去了。”
黎明的曙光现在强烈一些了。这把提灯的光衬托得暗淡了一些。奥尔回来了,爷爷在他身边很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没睡觉,”奥尔说,“他在仓棚背后坐着。他准是有点什么毛病。”
爷爷的两眼呆滞了,一点也没有往常那股邪气。“我没什么不舒服,”他说,“反正我不走了。”
“不走了?”爸追问道,“你说不走是什么意思?嗐,我们一切都收拾好了。非走不可。我们没地方可住了。”
“我不是叫你们待下去,”爷爷说,“你们大家尽管走好了。我呢——我要留下来。昨晚上我把这地方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地方的人。这么一想,哪怕别处的橙子和葡萄一直堆到床上来,把人挤掉,我也不稀罕了。我不走了。这地方并不好,可是这终究是我的家乡。我不走,你们大家尽管去吧。我反正要待在自己生长的老地方。”
他们都拥到他的身边。爸说道:“那不行呀,爷爷。这地方快要给拖拉机铲平了。谁给你做饭?你怎样过活呢?你不能待在这儿了。哎,没人照顾你,你会饿死的。”
爷爷大声说:“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缪利在这儿怎么过日子?我也和他一样,能够活下去。我对你们说我不走,你们只好随我的便。你们要带奶奶去,尽管带去,可是不能带我走,没别的话了。”
爸无可奈何地说:“且听我说吧,爷爷。听我说说吧,就只几句话。”
“我不要听。我打定了主意,已经告诉你了。”
汤姆拍拍他父亲的肩膀。“爸,进屋来。我要跟你说句话。”他们走向屋里去的时候,他又喊道:“妈——你也来一会儿,好吗?”
厨房里点着灯,盘子里的烤骨头还是堆得高高的。汤姆说:“你们听我说,我知道爷爷有权利可以说不走,可是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这我们都知道。”
“他决不能待下去,”爸说。
“那么,想一想。如果我们硬捉住他,把他绑起来,那就不免会伤害他,他就不免会大发脾气,伤害他自己的身体。现在我们又不能跟他讲理。要是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你有威士忌吗?”
“没有,”爸说,“家里一滴威士忌都没有。约翰也没有威士忌了。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不会有酒的。”
妈说道:“汤姆,我有半瓶药酒,那是温菲尔德烂耳朵的时候买来给他吃的。这能有效吗?温菲尔德耳朵痛得厉害的时候,给他这药酒吃,他就睡着了。”
“也许行,”汤姆说,“拿来吧,妈,我们好歹可以试试看。”
“我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妈说,她拿着提灯走出去,不一会就带着那半瓶黑色药酒回来了。
汤姆从她手里接过药酒来尝了尝。“味道还不坏,”他说,“煮一杯纯咖啡,要挺浓的。我想想看——一茶匙好吗?最好多放些,两大匙吧。”
妈打开炉盖,在火炭上放了一把壶,于是她量了水和咖啡放进壶里去。“只好盛在空罐头里给他喝了,”她说,“我们的杯子都包扎好了。”
汤姆和父亲走出了屋子。“谁都有权利说他打算怎么办。嘿,谁在吃猪骨头?”爷爷说。
“我们吃过了,”汤姆说,“妈给您弄一杯咖啡和一些猪肉吃。”
爷爷走进屋里去,喝了他那份咖啡,吃了他那份猪肉。屋外的人在黎明越来越亮的微光中往门里看,静悄悄地望着他。他们看见他打着呵欠,摇摆着;他们又看见他把两臂放在桌上,托着头,睡过去了。
“他反正是够累了,”汤姆说,“别惊动他。”
现在他们准备好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大清早忙着干什么?”但是她已经穿好衣服,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但是困倦还没有消失,还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阳光迅速地照遍了大地。这一家人的活动都停下了。他们都在各处站着,谁也不愿意对这次远行首先采取积极行动。现在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恐惧起来——像爷爷那样恐惧。他们看见那座小木棚在阳光中轮廓鲜明地显现出来,他们看见提灯的光暗淡下去,不再投射出黄色的光圈。星星几颗几颗地向西隐没了。一家人还是像梦游人一样站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全部的景物,并不是看着某一样东西,而是看着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个原野。
只有缪利·格雷夫斯不自在地徘徊着,从车子挡板当中朝车里望望,用拳头捶一捶挂在卡车后面的备换轮胎。最后他终于走近了汤姆。“你要越过州界吗?”他问道,“你打算违犯你假释的保证吗?”
于是汤姆甩脱了麻木状态。“天哪,太阳快出来了,”他高声说,“我们该动身了。”其余的人也甩脱了麻木状态,向卡车走去。
“喂,”汤姆说,“我们来把爷爷抬上车吧。”爸、约翰伯伯、汤姆和奥尔走进厨房,爷爷还在那里用两臂垫着头睡觉,桌上有一条咖啡的痕迹。他们托着他的胳肢窝,搀着他站起来;他像醉汉一样,不住地咕噜着、咒骂着。他们把他搀出了门,就在后面推着他走;来到卡车旁边的时候,汤姆和奥尔便爬上卡车,俯身用手揪住他的胳肢窝,轻轻把他拖上车,放在行李顶上。奥尔解开了油布边上的结,他们把他放到油布底下,在他旁边放了一只木箱,撑起那沉重的油布,不让它压在他身上。
“我要把那根撑杆装好,”奥尔说,“等今天晚上我们停车的时候来装吧。”爷爷昏昏沉沉地咕噜着,有气无力地抗拒他们的干扰,不愿意醒过来。后来他们终于把他安顿妥当了的时候,他又呼呼地睡熟了。
爸说道:“妈,你和奶奶暂且在奥尔身边坐一会儿吧。我们轮流调换位子,可以舒畅些,你们先那么坐着吧。”她们跨进了驾驶座,其余的人便拥到行李上,康尼和罗莎夏,爸和约翰伯伯,露西和温菲尔德,还有汤姆和牧师。诺亚站在地上,抬头望着坐在满车行李上的那一大堆人。
奥尔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看看车底下的弹簧。“哎呀,”他说道,“这些弹簧钢板全压扁了。幸亏我在底下又垫了木块撑着。”
诺亚说道:“狗怎么办呢,爸?”
“我把狗忘了,”爸说。他尖声吹了一下呼哨,一只狗就跳着跑过来,但是只有这一只。诺亚把它捉住了,抛到车顶上,它便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为那地方太高,它直打哆嗦。“还有两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缪利,你可以照顾照顾它们,不让它们饿死吗?”
“好吧,”缪利说,“我正想养两只狗。好!就归我好了。”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了司机座位。发动机转了一阵,煞住了,又转动起来。于是六个汽缸发出了轻松的吼声,车后面冒起了青烟。“再见,缪利,”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道:“再见,缪利。”
奥尔把排挡一推,踩紧了离合器。卡车震动了一阵,吃力地穿过了院子。接着换上了二挡。他们爬上了那座小山冈,四周扬起了红色的尘土。“老天爷,装得多重啊!”奥尔说,“这一趟可跑不快。”
妈想要向背后望望,但是车上堆着的行李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挺着头,眯缝着眼睛,直望着前面那条土路。她的两眼中满是倦意。
行李上面的人都在向后望。他们看见了那所屋子和那个仓棚,烟囱上还微微冒出一缕炊烟。他们看见那些窗户映着太阳最初的色彩,渐渐红起来。他们看见缪利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前的院子里,目送着他们。接着,山冈便截断了他们的视线。棉田排列在大路的两旁。卡车向着公路,向着西部,从尘沙中慢腾腾地开走了。
(1) 美国作家h·b·赖特(1872—1944)的作品,描写二十世纪初美国开发西部地区时垦荒工人的生活。
(2) 这是指她丈夫的家和她自己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