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结了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经过埃尔里诺和布里奇波特,经过克林顿、埃尔克城、塞尔和特克索拉。到了边界,俄克拉何马就被甩在后面了。这一天,两部车子缓缓地前进,开过了得克萨斯州的狭长地带,开过了沙姆罗克和阿伦里德,格鲁姆和亚内尔。傍晚经过了阿马里洛,开车的时间太久,黄昏时候才停车野宿。他们满身灰尘,又累又热。奶奶因为受了热,痉挛症发作,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她便软弱无力了。
那天夜里,奥尔偷了一根篱笆上的木桩,在卡车上支了一根撑杆,把两端扎得紧紧的。那天夜里,他们只吃了早餐剩下的一点又冷又硬的干面包。他们倒在床垫上,和衣睡了。威尔逊夫妇连帐篷也没有支起来。
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一同逃荒,穿过了狭长地带,那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灰色原野,从前的大水灾还在那一带地方留下了痕迹。他们逃出了俄克拉何马,穿过得克萨斯州。陆龟在尘土当中爬行,太阳照射着大地,到了傍晚,天空的热气散了,地面却有一股热浪向上升腾。
两家人逃奔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们觉得大地太广阔无边了,于是他们便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规律;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他们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他们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新生活。首先习惯的是露西和温菲尔德,其次是奥尔,再其次是康尼和罗莎夏,最后是年纪较大的人。大地像静止的大浪似的起伏着。怀尔多拉多、维加、博伊西、格伦里奥。这就是得克萨斯的尽头了。接着是新墨西哥和群山。那些山老远地耸立着,高出云霄。两部汽车的轮子叽叽嘎嘎地叫着在山道上绕过去,发动机热了,蒸气从水箱盖子周围喷出来。他们慢腾腾地开到佩科斯河边,便在圣罗莎渡河了。接着,他们继续前进了二十英里。
奥尔·乔德开着那辆旅行车,他母亲坐在他旁边,罗莎夏又坐在母亲旁边。卡车在前头缓缓地行进。燥热的空气在地面起了热浪,群山在热气里颤动着。奥尔在车座上弯着背,没精打采地开着车,他的手随意按在方向盘上;他那顶有遮檐的灰色帽子,戴得特别歪,在一只眼睛上拉得很低;他一面开着车,一面不时地转过头去,向车外啐一口唾沫。
在他旁边的妈两手在膝上交叉着,心平气和地抵抗着疲劳。她听其自然地坐在那里,让车身的颠簸摆动她的身子和脑袋。她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的群山。罗莎夏拼命抵抗车子的震动,把两脚紧紧地踏着车底,右肘搭在车门上。她那胖胖的脸受了车身震动的影响,绷得很紧,她的头因为脖子上的筋肉绷紧了,老是一上一下地颠动着。她竭力弯着整个身子,把全身当作一个坚固的容器来保护她的胎儿,免得它受震动。她向母亲转过头去。
“妈,”她说。妈两眼一亮,把注意力转向罗莎夏。她向那紧张而疲乏的胖胖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妈,”女儿说,“等我们到了那地方,你们都打算住在乡下,摘摘水果过日子,是不是?”
妈带点讽刺意味微笑了。“我们还没到那儿呢,”她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地方怎么样。我们得等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女儿说。“我们把要做的事都计划好了。”
妈脸上一时显出了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吗?”她问道。
“ ,我们全谈过了,我和康尼。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她兴奋地说下去,“康尼要到铺子里或是工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在家里自修,也许是学无线电吧,等他学会了本事,就可以成个行家,说不定自己还可以开个铺子。那么我们就可以随时去看看电影了。康尼说等我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以请个大夫来接生;他说且看那时候情况怎么样,也许我可以进医院去生产。我们还要买一辆汽车,小小的汽车。等他晚上自修了之后,嗐——那可真好,他从《西部恋爱小说》杂志上撕下了一页,打算填表寄去报名,学函授课程,因为报名是不花钱的。那张剪报上是这么说。我见过的。 ,当你修好了那门课程,他们甚至还给你找职业呢,就是无线电,工作很好,很有出息。我们要住在城里,随时去看看电影,而且—— ,我还可以买一个电熨斗,娃娃也可以穿新衣服了。康尼说要把他打扮得一身新,白白净净的, ,你见过商品目录上专为娃娃预备的各种东西吧。也许康尼在家自修的时候,起初不怎么容易过日子,可是—— ,等娃娃生下来,他总该可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有个安家的地方,有个小家庭了。我们并不想要什么太讲究的地方,只要对娃娃合适就行了……”她兴奋得满面红光。“我心里还想—— ,我想我们也许都能到城里去住,等康尼开了店的时候——也许奥尔可以给他去帮忙。”
妈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那张发红的脸。妈出神地听着那番架空的话。“我们不愿意你离开我们,”她说,“一家人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着鼻子说:“我给康尼帮忙?叫康尼来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账东西才会晚上自修吗?”
妈仿佛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大梦罢了。她又转过头去望着前面,身子放松了下来,但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还是留在眼角上。“不知道今天奶奶怎么样,”她说。
奥尔把着方向盘,有点紧张起来。发动机里发出了微微的嘎啦嘎啦的响声。他开快了一些,那声音便更大了。他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再听一听,又开了一会儿快车听一听。那嘎啦嘎啦的响声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头的卡车也停下了,随即慢慢倒退回来。有三辆汽车向西飞驰而过,每一辆都按了按喇叭,最后一辆车的司机还探出头来嚷道:“他妈的,你在什么地方停车呀?”
汤姆把卡车退到了近处,便下车向旅行车走来。大家从满载的卡车上面伸出头来,朝这边俯视着。奥尔再次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听着那慢慢转动的发动机的响声。汤姆问道:“什么毛病,奥尔?”
奥尔又加大了油门。“你听听。”嘎啦嘎啦的响声现在更大了。
汤姆听了一下。“你把油门抬起来,让它自己转几下,”他说。他打开车头的盖子,探头进去。“好吧,开快些。”他听了一会儿,随即就把盖子盖上了。“ ,我想你是对的,奥尔,”他说。
“是连动杆的轴承有毛病,对不对?”
“听这声音有点儿像,”汤姆说。
“我上了不少的油呢,”奥尔叫苦道。
“ ,可油就是润不到那儿。现在干得厉害。唔,没办法,只好拆下来。我先把车子开到前头去,找一块平地停下来。你慢慢开过来吧。千万别把轴承座震掉呀。”
威尔逊问道:“坏得厉害吗?”
“相当厉害,”汤姆说,他回到卡车里,把车慢慢开到前面去。
奥尔解释道:“我不明白怎么会出毛病的,我给它上够了油。”奥尔知道责任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失败。
妈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什么事都干得很好。”接着她又有点怯生生地问道,“坏得很厉害吗?”
“唔,不容易找出毛病来,我们得配一根连动杆才行,要不就是这根连动杆的轴承要用合金的轴衬。”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幸亏汤姆在这儿。我从来没修过轴承。但愿汤姆修过才好。”
前面的路边竖着一块红色大广告牌,投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影子在地上。汤姆把卡车斜着开出公路,横过一条浅沟,停在那个影子里。他下了车,等着奥尔过来。
“从从容容地开吧,”他喊道。“开慢点,要不你还会弄坏一根弹簧。”
奥尔气红了脸。他让发动机转慢了一些。“该死,”他嚷嚷道,“我并没把轴承烧坏呀,你说我还会弄坏弹簧是什么意思?”
汤姆嘻嘻地笑了。“急什么,”他说,“我并没什么坏意思。只不过要你好好开过这条沟罢了。”
奥尔一面嘟囔着,一面把那辆旅行车慢慢地开下那条浅沟,又往对面开上去。“你可不许跟人家乱说,怪我烧坏了那个轴承呀。”发动机现在转得很响了。奥尔把汽车停到那片阴影里,关上了发动机。
汤姆揭开车头的盖子,把它撑起来。“它还没有冷,简直不好动手,”他说。全家人从两部汽车上拥下来,聚集在旅行车的两边。
爸问道:“坏得怎么样?”接着他便蹲在地上。
汤姆向奥尔转过脸来问道:“你修过这个吗?”
“没有,”奥尔说,“我从来没修过。轴承座当然是拆过的。”
汤姆说:“那么,我们得把轴承座拆开,卸下连动杆来,我们得配一个新零件,磨好,垫好,装上去。足够一天干的。配这玩意儿还得回到昨天那个地方去——圣罗莎。阿尔伯克基离这儿差不多还有七十五英里——啊,糟糕,明天又是星期日!我们明天什么也买不到。”一家人默默地站在那里。露西走了过来,偷偷地朝开着的车头盖子里望了望,希望看看那坏了的机件。汤姆细声细气地说下去:“明天是星期日。星期一我们才配得到零件,只怕要到星期二才能修好。我们的工具不齐全,修不快。真费劲。”一只鹫鸟的影子掠过了地面,一家人便都抬起头来望着那只飞过的黑鸟。
爸说:“我担心的是我们半路上把钱花光了,根本就到不了那儿。我们大家都要吃,又要买汽油和机油。如果钱花光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威尔逊说:“这似乎该怪我。这辆该死的破汽车一路尽给我找麻烦。你们一家人对我们太好了。现在你们收拾起来,尽管去赶路吧。我和赛莉留下来,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我们不愿意拖累你们。”
爸慢慢地说:“那可不行。我们差不多是亲人了。爷爷他就死在你们帐篷里。”
赛莉疲倦地说:“我们光给你们添麻烦,光给你们添麻烦。”
汤姆慢慢卷好了一支纸烟,察看一遍,便点着了。他脱下那顶坏了的便帽,揩了揩额头。“我有个主意,”他说,“也许大家不会赞成,可是我不妨说给你们听听:我们这些人早点到加利福尼亚,就可以早点挣到钱。这汽车比那部卡车走得快一倍。我的意思是这样:你们把卡车上的东西拿下几件来,你们大家都坐上卡车开着走,只留下我和凯西在这儿,把这辆汽车修好,连日连夜开上来,我们能撵得上,要是我们在路上碰不到,那你们反正也能先干起活儿来。即便你们半路上坏了车,那也不过是停宿在路旁,等我们赶到就行了。你们反正不会更倒楣吧。如果你们顺顺当当地一直到了加利福尼亚,那么,你们就会找到工作,事情就好办了。凯西在这辆汽车里可以给我帮忙,我们会赶上来的。”
大家聚集在一起考虑着这个主意。约翰伯伯在爸旁边一屁股坐下去。
奥尔说:“你要不要我帮你弄弄那根连动杆?”
“你自己说你从来没修过这东西嘛。”
“话是不错,”奥尔同意地说,“不过你总得有个有力的帮手才行。牧师也许不肯留下来吧。”
“ ,无论谁都行——我不在乎,”汤姆说。
爸用食指抠着地上的干土。“我好像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他说,“我们全耽搁在这儿没什么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还可以赶五十英里或是一百英里路。”
妈担忧道:“你怎么找得着我们呢?”
“我们都是走这一条路,”汤姆说,“一直都是这条六十六号公路。要到一个叫做贝克斯菲尔德的地方才改道。这是我在地图上看到的。你们一直奔那儿去好了。”
“那么,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转上岔路的时候呢?……”
“你别愁,”汤姆安慰着她,“我们找得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并不是整个世界呀。”
“从地图上看,倒像是一个大得要命的地方呢,”妈说。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你觉得这个主意有什么可反对的吗?”
“没有,”约翰说。
“威尔逊先生,这是你的汽车。我这孩子来修这辆车,随后赶上来,你不反对吧?”
“我看没什么可反对的,”威尔逊说,“你们一家人已经给我们出了不少力了。你儿子给我们修车,有什么不赞成的呢?”
“即使我们撵不上,你们也可以找工作,攒些钱,”汤姆说,“假如我们大家耽搁在这儿,那可糟了。这地方没有水,我们又开不动这辆汽车,那怎么办?假如你们都先上那儿去找到工作了,那么,你们就挣起钱来,也许会有房子住了。凯西,你的意思怎么样?你肯跟我留在这儿帮帮忙吗?”
“我愿意给你们一家人尽点力,”凯西说。“你们带我上车走了这么远。我什么事都肯干。”
“你要是留在这儿,那就难免要在地上躺倒,还得弄一脸的油泥,”汤姆说。
“这正合我的意。”
爸说:“那么,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就赶快走吧。说不定还可以赶一百英里才停车呢。”
妈走到他面前说道:“我不走。”
“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要照料这一家人。”爸对她的行为大吃一惊。
妈走到旅行车旁边,伸手到后座的车底摸了一下。她拿出一只旋螺丝的铁扳手,托在手上掂一掂。“我不走,”她说。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现在妈把嘴咬得很紧。她细声说:“除非你打我一顿,才能叫我走。”她又把那个铁扳子掂一掂。“那我就要羞你,爸。我不会让你打我,不会叫喊求饶。我要跟你拼命。而且你也未必有胆量打我。如果你真打我,我当天赌咒,只等你一转身,或是等你坐上的时候,我非把你打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不可。当天发誓,一定要这么干。”
爸无可奈何地望着大家。“她真泼辣,”他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泼辣。”露西吃吃地笑了。
铁扳手在妈手里晃来晃去。“来吧,”妈说,“你是打定主意了。过来打我一顿吧。试试看。我反正是不走的;即便让你拉走了,你也休想再睡觉,因为我会等着、等着,等你闭上了眼睛,就拿一枝柴棒来把你狠狠揍一顿。”
“真是泼辣透啦,”爸喃喃地说,“她又不是年轻人。”
大家都定睛望着看热闹。他们瞪眼望着爸,等着他发脾气。他们留意看着他那松弛的两手是不是会捏成拳头。但是爸的怒气没有发作,双手软弱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妈胜利了。妈自己也明白。
汤姆说:“妈,你犯了什么毛病?你怎么摆出这种样子来?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跟我们闹点麻烦吗?”
妈的脸色柔和下来,但是她的两眼却还是很严厉。“你出这个主意,简直没有好好想过,”妈说,“我们还剩下了什么?只不过我们这几个人呀。除了这几个人,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从出来,爷爷半路上就甩下我们了。现在你又要拆散这一家……”
汤姆大声说:“妈,我们赶得上你们。我们不会耽搁太久。”
妈挥动着铁扳手。“假如我们半路上停宿下来,你们不知不觉地开过去了,怎么办?假如我们顺顺当当地过去了,我们怎么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你留个信,你怎么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打听消息呢?”她说,“我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她在那辆卡车上喘着气受罪。她实在是累得厉害。我们前头还有一段辛辛苦苦的长路呢。”
约翰伯伯说:“可是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那儿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全家人的眼睛都转回来望着妈。她是权威。她已经取得作主的权力了。“我们能挣钱也是枉然,” 她说,“我们只要保住这一家不拆散就行了。像牛群一样,狼来了的时候,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我们都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怕,可是我却不肯眼看着一家人拆散。威尔逊他们俩现在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可说,可是如果把我自己一家人拆散,我就得气疯。”她的声调又冷静、又坚决。
汤姆用抚慰的语气说:“妈,我们不能全都停宿在这儿。这儿没有水。就连阴凉地方也不够。奶奶应该待在阴凉地方。”
“好吧,”妈说。“我们先把车开出去。一到有水和阴凉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么——卡车再开回来,带你到市上去配零件,再带你回来。你可不能在太阳底下走长路,我也不能让你一人老在外面,万一给人家抓了去,没有亲人来帮你的忙。”
汤姆先用嘴唇包住牙齿,接着又猛地把嘴唇张开。他无可奈何地把两只手摊开,又顺势让手垂落在身边。“爸,”他说,“如果你从一边下手,我从另外一边下手,奶奶从上面跳下来,大家对付妈,也许能把她制伏,顶多不过让妈手里那个铁扳手打死我们两三个人。可是你要是不愿意打破脑袋,我看那就算是妈全赢了。天哪,一个人只要拿定了主意,就可以叫许多人晕头转向!你胜利了,妈。你放下那把铁扳手吧,别伤了人。”
妈惊异地望着手里的那把扳手。她的手发抖了。她把她的武器丢在地上,汤姆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放回汽车里。他说:“爸,你让步一些就是了。奥尔,你给大家开车,把他们停宿的地方安顿好,就把卡车开回这儿来。我和牧师把轴承座拆下来。如果我们能把车子对付着开出去,我们就赶到圣罗莎去配一根连动杆。今晚上是星期六,我们也许还来得及。赶紧开车去,回头我们好去配零件。把卡车上的扳手和小铁钳给我用一用。”他伸手到汽车底下,摸摸那油腻的轴承座。“啊,给我一个罐头盒,再给我那只旧铁桶,我要把油接起来。漏掉太可惜了。”奥尔把铁桶递过去,汤姆接过来放在汽车底下,用小扳手把油门盖松了。他用指头旋开盖子的时候,漆黑的油顺着他的臂膀流下来,无声无息地流到铁桶里。铁桶里的油装到一半的时候,奥尔已经把一家人装上卡车了。汤姆脸上已经沾了许多油泥,他从两个轮子中间望着外面。“快些回来!”他喊道。卡车稳稳地跨过浅沟,慢腾腾地开出去的时候,他正在松开轴承座的螺丝栓。汤姆为了不叫垫圈吃亏,轮流对两头的螺丝栓一边拧一下,以便把它们平稳地松开来。
牧师跪在车轮旁边。“我可以帮什么忙?”
“没事儿,现在没什么事。等油出尽了,我把这些螺丝松开了,你就可以帮我来拆下这个轴承。”他在汽车底下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先用扳手拧松了螺丝栓,再用指头把它们松开来。他把两头的螺丝栓仍旧松松地留在上面,免得轴承座掉下来。“这底下的地面还热得很呢,”汤姆说。接着他又说:“喂,凯西,这几天你老实得要命。嗐,真是怪事!我当初碰到你的时候,你滔滔不绝地足足讲了半个钟头的话。这两天,你在这儿却没说上十句话。怎么回事——心里不痛快吗?”
凯西趴在地上,望着汽车底下。他那生着几根短胡髭的下巴托在一只手背上。他的帽子推到后面,盖住了脖子背后。“我当牧师的时候说话说得太多,一辈子也不必再说什么话了,”他说。
“不错,可是你后来有时候也说话呀。”
“我苦闷得要命,”凯西说,“从前我到处去传道的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这种苦闷,可是那时候我却到处跟女人胡搞。如果以后不再传道,我就得结婚才行。哎,汤姆,我想女人想得要命。”
“我也是一样,”汤姆说,“不瞒你说,我从麦卡莱斯特出来的那天,简直憋得受不了。我就追上了一个女孩子,那是个烂污货,我像追兔子似的把她追到了手。后来怎么搞的,我不好对你说了。这件事我对谁都不肯说。”
凯西大笑起来。“我知道你是怎么搞的。有一次我跑到旷野里去绝食,出来的时候也干了这样的事。”
“真该死!”汤姆说,“嗐,我没花钱,就把那个女孩子搞了一回。我还以为那是挺有本事呢。我本来该给她钱的,可是我身边总共只有五块钱。她说她不要钱。喂,你把身子钻到这底下来,抓住轴承座。让我把它轻轻地敲松。然后你拧下这枚螺丝栓,我来拧下我这一头的,那样就可以轻轻巧巧地把它弄下来了。当心那个垫圈。瞧,它整个儿下来了。这种老道奇车只有四个汽缸。我一次卸一个下来。它的大轴承像棒球那么大。喂——把它放下来——托住它。伸手去把那里卡住的轴衬取下来——慢点儿。行啦!”油污的轴承座摆在地上,里面还积着一些油。汤姆伸手到里面掏出一些轴衬碎片来。“毛病就在这儿,”他说。他用手指捏着那碎片转了一下。“这根大曲轴卡住了。到车后面看看,把摇把拿来。转一转发动机,我叫你停就停。”
凯西站起来,找到摇把,套了进去。“好了吗?”
“转吧——慢点儿——再转两下——再转两下——好了。”
凯西跪下来,又往车底下看看。汤姆使劲把连动杆的轴承再套上去紧住试一试。“毛病就在这儿。”
“你想是怎么出的毛病?”凯西问道。
“啊,他妈的,我也不知道。这辆车跑了十三年了。里程表上是六万英里。其实是十六万英里,天知道他们把记数码拨回过多少次了。老是发热,也许有谁忘了加油——简直就不行了。”他抽出开尾栓来,用扳手套住轴承的螺丝栓。他一使劲,那扳手滑掉了。他的手背上出现了一条很长的伤口。汤姆看了一眼——血从伤口里缓缓地流出来,跟油混到一起,滴到轴承座上。
“真糟糕,”凯西说,“我来动手,你把伤口裹起来好吗?”
“不,我一辈子修车没一回不碰破皮肉的。现在已经碰破了,我就不用再着急了。”他又把扳手套上。“可惜没有弯扳手,”他说,一面用拳头捶着扳手,终于把螺丝栓弄松了。他把那些螺丝栓取下来,连同轴承座的螺丝栓和开尾销都放在轴承座上。他弄松了轴承的螺丝栓,抽出活塞。他把活塞和连动杆放在轴承座上。“好了,谢天谢地!”他从汽车底下钻出来,随手拖出轴承座。他用一块麻布揩揩手,把伤口察看了一下。“他妈的,血可真出得多呀,”他说,“ ,我有法子叫它止住。”他在地上撒了点尿,抓起一些和着尿的泥来敷在伤口上。血缓缓地流了一会儿,便止住了。“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止血法,”他说。
“一把蜘蛛网也可以止血,”凯西说。
“我知道,可是这儿没有蜘蛛网,尿可是随时都能撒的。”汤姆坐在踏板上,察看那坏了的轴承。“现在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九二五年道奇车的旧连杆和几块夹铁,我们也许就可以把它修好。奥尔一定开到老远去了。”
广告牌的影子现在伸展到六十英尺长了。下午的时间渐渐过去。凯西坐在踏板上向西望着。“我们不久就要过高山了,”他说,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喊道:“汤姆!”
“嗯?”
“汤姆,我一直在注意看着公路上的汽车,有些是我们赶过了的,有些是赶过了我们的。我注意了它们的路线。”
“什么路线?”
“汤姆,像我们这样的,有成百上千的人家,都是往西去。我注意看过。没有一家是往东去的。你留心没有?”
“唔,我也注意到了。”
“怪事——好像是——他们好像是在逃避兵祸一样。好像是全国都在搬家一样。”
“唔,”汤姆说,“真是全国在搬家。我们也在搬。”
“哎,假如这些人——假如他们到了那儿,大家都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
“管他呢!”汤姆嚷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是了。我在牢里的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那四年里我天天都是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出来。天哪,我还以为只等出了牢,情况总该两样了!在那里面什么事也不能想,要不你就会得神经病,现在呢,还是什么也不能想。”他转过头向凯西看看。“这个轴承坏了。原来我们不知道它要掉,也就一点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要修理。这么一来,什么别的事也不用想了!我并不发愁。我也不能发愁。瞧这一小块铁片和合金轴衬。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嗐,我心里就只想着这东西,比什么都要紧。他妈的,不知道奥尔现在在哪儿。”
凯西说:“喂,汤姆,你听我说。唉,真糟糕!不知怎么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汤姆把手背上的烂泥揭下来,摔在地上。伤口边上有一道污迹。他向牧师瞥了一眼。“你打算发一番议论,”汤姆说,“尽管说吧。我爱听。在牢里的时候,典狱长时常来讲大道理。那对我们并没什么害处,他还说得挺有劲呢。你要讲的是什么?”
凯西拨弄着他那多节的长手指背。“有许多事情在进行,有许多人在干各种事情。那些人正像你所说的,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们也正像你所说的,根本不想一想自己往哪儿去——只不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朝同一个方向走就是了。如果你留神细听,你就会听到一种动静,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响声,还有——还有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有些事情在进行,可是干这些事的人却全不明白。那些往西部迁移的人和他们甩下不管的那些田庄,都会引起一种后果。反正会发生一种使全国起大变化的情况。”
汤姆说:“我还是要一步步地向前走。”
“是呀,不过你碰到篱笆的时候,你就只好爬过去。”
“如果有篱笆挡住我的路,我就会爬过去,”汤姆说。
凯西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当然同意。可是篱笆也各有不同。像我这种人,篱笆还没修好,就先爬过去——我不由得要这么做。”
“那是不是奥尔来了?”汤姆问道。
“对。好像是他。”
汤姆站起身来,一面用麻布裹好连动杆和两个半边轴承座。“我要照样去配,”他说。
卡车在路边停下了,奥尔从车窗口探出头来。
汤姆说:“你耽搁的工夫可真久呀。你开了多远?”
奥尔叹了口气。“把连动杆拆下来了吗?”
“拆下了。”汤姆举起那麻布包。“合金轴衬坏了。”
“唔,这不能怨我,”奥尔说。
“当然不能怪你。你把他们送到了什么地方?”
“我们简直搞得乱七八糟,”奥尔说,“奶奶大嚷大闹,这么一来,惹得罗莎夏也大嚷大闹起来。她把头钻到床垫子底下乱叫。奶奶呢,她只是张着嘴,像月夜的猎狗一样嗷嗷地叫。奶奶仿佛失去了理智,像个小娃娃一样。也不对谁说句话,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她老是自言自语,好像是跟爷爷说话似的。”
“你把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汤姆固执地问。
“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支起帐篷来停宿。那地方很阴凉,又有自来水。在那儿住,要交半块钱一天。可是大家都累得要命,倒楣透顶,只好在那儿停下来。妈说奶奶累得受不了,非停下来不可。我们支起了威尔逊的帐篷。我们那块大油布也做帐篷支起来了。我想奶奶大概是发疯了。”
汤姆望着西下的太阳,说道:“凯西,要有人看住这车子才行,要不车上的东西会被人抢光。你愿意待在这儿吗?”
“当然。我在这儿守着好了。”
奥尔从车座上拿起一个纸包。“这些面包和肉是妈叫我带来的,我还带了一瓶水来。”
“她真想得周到,谁也没有忘掉,”凯西说。
汤姆上了卡车,坐在奥尔旁边。“喂,”他说,“我们一定尽快回来。可是还说不定要多少时候。”
“我在这儿等着。”
“好吧。你可别呆呆地自言自语呀。开车吧,奥尔。”卡车在后半下午开走了。“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汤姆说,“他老是在想一些问题。”
“嗐,见鬼——你要是个牧师,我想你也非这样不可。爸一看光是在一棵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出半块钱,简直气死了。他觉得那实在没道理,就坐在那儿叽里咕噜地乱骂。他说他们下一步就要把空气也装桶卖钱了。可是妈说为了奶奶的身体,还是要停在靠树荫和离水近的地方才行。”卡车嘎啦嘎啦地在公路上往前走,现在没有装东西,车身的每一部分都嘎啦嘎啦地响起来。车身的两边和改装过的车身都在响。车子又轻又快地跑着。奥尔开到每小时三十八英里的速度,发动机嘎啦嘎啦地大响,燃烧的汽油冒出的青烟从车底的板缝中钻出来。
“开慢一点,”汤姆说,“你会把轮轴盖板都给烧坏的。奶奶犯了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这两天奶奶老是迷迷糊糊,对谁也不说一句话吗?嗐,现在她可是老在嚷、老在说话,不过她全是对爷爷说的。嚷也是对他嚷。那样子真有点可怕。你仿佛看见爷爷坐在那儿,还是像过去那样,龇着牙对她直笑,还用指头指指自己,嘻嘻地笑着。好像她也看见他坐在那儿似的。她对他大发脾气。喂,爸叫我带来二十块钱交给你。他不知道你究竟要用多少。你见过妈像今天对他那种强硬态度吗?”
“想不起了。我这回具结假释出来,真是赶得太巧。我原来还以为等我回家,总可以逍遥自在,早上起得迟一些,吃也吃得痛快些。我要到外面去跳舞,去吊吊膀子——可现在我没工夫来干这些事了。”
奥尔说:“我忘了。妈有好些话叫我告诉你。她叫你别喝酒,别跟人家拌嘴,别跟人家打架。因为她怕你又被抓回牢里去。”
“她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够她受的了,”汤姆说。
“ ,我们弄两瓶啤酒喝喝好不好?我想喝啤酒,想得要命。”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们要是买啤酒喝,爸知道就会闹翻天。”
“喂,你瞧,汤姆。我有六块钱,我们俩可以买两瓶酒喝,玩个痛快。谁都不知道我有这六块钱。哎呀,我们可以痛快一下了。”
“你把钱留着吧,”汤姆说,“等到了西部,我们俩就可以拿这些钱来痛痛快快玩一玩。也许我们有了工作的时候……”他在座位上转过身去。“我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胡闹。我猜你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 ,见鬼,这一带我没有熟人。我要是跑熟了,我就要讨个老婆。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就要过快活日子了。”
“希望能如愿,”汤姆说。
“好像你对一切都觉得没有把握了。”
“是的,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了。”
“从前你打死了那个家伙的时候——你心里转过什么念头?你是不是担心过?”
“没有。”
“那么,你连想都没想过那件事?”
“当然想过。他死了,我觉得很难受。”
“你不怪自己不对吗?”
“不。我坐了牢,坐过几年牢了。”
“在牢里是不是——太受罪?”
汤姆不自在地说:“哎,奥尔。我坐了牢,现在案子总算是了结了。我不愿意再惹出这种祸来。前头远远地看得见河了,那边就是市镇。我们只要去买一个连杆轴承,别的事都不干。”
“妈疼你疼得要命,”奥尔说,“你走了之后,她很伤心。老是一个人偷着哭。简直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可是我们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汤姆把便帽拉下来遮在眼睛上。“喂,奥尔。我们谈谈别的事,好吧。”
“我也不过是对你谈谈妈的心事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想谈这些。我宁可一步步地往前走。”
奥尔受了委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过是随便说给你听听罢了。”
汤姆望着他,奥尔把眼睛对直望着前面。卸了重载的卡车发出震耳的响声,颠簸着前进。汤姆张开两片很长的嘴唇,轻声笑了起来。“我知道,奥尔。也许我是因为坐久了牢,精神失常了吧。这些事将来跟你谈谈也可以。你知道吧,这些事情你该听听才好。怪有趣呢。我却起了一种古怪念头,觉得最好还是暂时把它忘了。也许过一会儿我就不这么想了也难说。现在我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满肚子不舒服,浑身难受。你听我说,奥尔,我先给你说一点吧——牢房无非是个把人慢慢逼得发疯的地方。懂吗?人家发疯,你看得见,听得见,过不多久,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发疯了。有时候,别人在夜里大嚷大叫,你就会以为那是你自己在叫——有时候就真是你自己在叫呢。”
奥尔说:“啊!我再也不想谈这些事了,汤姆。”
“三十天没什么,”汤姆说,“一百八十天也没什么。可是过了一年——那就难说了。那里面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跟什么都不一样。这事情反正是有点儿胡闹;把人关在牢里,这就是个糊涂主意。啊,去他妈的!我也不愿意谈这些事。你看太阳在那些窗子上闪着光呢。”
卡车开到服务站附近,在大路的右边,有一个堆破汽车的场子——高高的带刺的铁丝篱笆围着一英亩空地,前面是一所波状铁皮盖的小屋,有许多用过的旧车胎,标着价格堆在门边。小屋后面有个破木板和破铁皮搭成的小棚子。窗子就是嵌在墙壁上的挡风玻璃。长着草的空地上放着各种破汽车,有的车身撞歪了,有的车头撞瘪了,有的掉了轮子躺在地上。发动机都生了锈,有的在地上,有的靠着那个棚子。场子里还堆着一大堆废铁、挡泥板、卡车边栏和轮子车轴;一眼望去,全是锈铜烂铁,有一股霉气,左歪右扭的铁皮,残缺的发动机和一大堆拉杂的废物。
奥尔把卡车开到那棚子前面油腻腻的地上。汤姆下了车,向阴沉沉的门里探探头。“什么人也看不见,”他说,接着他便喊道:“有人吗?”
“哎,希望他们有一辆一九二五年的道奇车就好了。”
小棚后面的门砰的一声响了。一个鬼影似的人从那黑洞洞的棚子里钻出来。一层沾满油污的龌龊皮肤紧紧地绷在多筋的肌肉上。他的一只眼睛瞎了,每逢他那只好眼睛转动的时候,那只红眼窝就牵动眼部肌肉扭动一下。他的工装裤和衬衫上的油泥积得又厚又亮,两只手布满了裂口和皱纹,还有伤痕。他那厚厚的噘着的下嘴唇阴阳怪气地向外伸着。
汤姆问道:“你是老板吗?”
那只独眼瞪了一瞪。“我是给老板做事的,”他绷着脸说,“你要什么?”
“有一九二五年的破道奇吗?我们要找一根连动杆。”
“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这儿,他可以告诉你——可是他不在。他回家去了。”
“可以让我们找找看吗?”
那人向手掌里擤了一下鼻子,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下。“你们是附近的人吗?”
“从东部来的——到西部去。”
“那么你们自己找吧。哪怕是把这鬼地方烧掉,我也不在乎。”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的老板。”
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一只眼睛闪出怒火。“我恨他,”他小声说,“我恨这狗日的!现在他走了。回家去了。”他的话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来的。“他有个毛病——专爱挖苦人,伤人的心。他——那狗日的。他有个标致的女儿,十九岁了。他对我说:‘你娶她做老婆好不好?’直冲我这么说。今晚上他又说:‘有个跳舞会,你想不想去?’他就对我故意说这种话!”他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泪,红眼窝的角上滴下泪来。“总有一天,我当天赌咒——总有一天,我要在口袋里藏好一把夹管钳。他说那种话的时候,总是望着我的眼睛。我要——我要用那把钳子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把他头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揪掉。”他气得直喘气。“一块一块地揪下来,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揪掉。”
太阳在山后消失了。奥尔向破汽车的场子里看了一遍。“那边,你看,汤姆!那一辆看上去好像是一九二五年或是一九二六年的。”
汤姆转过脸去望着那独眼龙。“我们找一找行不行?”
“不要紧!你们要什么东西尽管拿。”
他们在破汽车中间穿过去,走到一辆瘪了车胎的轿车旁边。
“这的确是一辆一九二五年的车子,”奥尔喊道,“可以让我们把油底盘弄下来吗?”
汤姆跪下去,向汽车底下望了一望。“轴承座已经脱开了。连动杆已经掉了一根。看样子好像是缺一根了。”他扭动着身子,钻到汽车底下。“把那摇把拿来转一转,奥尔。”他把连动杆拿来抵住了大曲轴。“油泥结得很厚。”奥尔慢慢地转动那根摇把。“慢着点,”汤姆喊道。他从地上拾了一块木片来刮掉结在轴承和轴承螺丝栓上的油泥。
“还紧吗?”奥尔问道。
“ ,有些松了,可是还算不坏。”
“磨坏了没有?”
“塞的金属片不少。还没完全拿下来。唔,这玩意儿挺不错。现在慢慢地把它拧开吧。把它弄下来,慢点儿——好了!到卡车上去,拿几件工具来。”
独眼龙说:“我去拿一箱工具给你们。”他从锈汽车中间懒洋洋地走过去,随即端了一铁箱的工具回来。汤姆取出一把凹膛扳手,递给奥尔。
“你把它拆下来吧。别丢掉铁片,也别让螺丝栓脱下来,还得当心那些开尾栓。快点。天快黑了。”
奥尔爬到汽车底下。“我们该弄一副凹膛扳手才行,”他喊道,“有的地方活动扳手弄不进去。”
“你要帮手,叫我就是,”汤姆说。
独眼龙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你要帮手,我也可以帮你,”他说。“你知道那狗日的干些什么?他穿着白裤子上这儿来摆阔。他说:‘走吧,我们一道上游艇去玩玩。’对天赌咒,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他!”他激动地呼吸着。“我自从瞎了一只眼,就没出去跟女人玩过。他可对我说出那种话来。”大颗的眼泪在他鼻子旁边的污垢中间流成了一行行的纹路。
汤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不到别处去找工作呢?这儿又没有守卫的管住你。”
“唉,说说倒是容易。要找工作并没那么容易——独眼的人更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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