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2)
妈把一双发呆的眼睛转过去望着那条河。“我简直不能再往下想了。”
汤姆顺着一排帐篷望过去,看见露西和温菲尔德站在一个帐篷前面,一本正经地跟帐篷里的一个人谈着话。露西把她的裙子拿在手里扭着,温菲尔德用脚趾在地上掘着洞。汤姆喊道:“露西,过来!”她抬头一望,看见了他,便三脚两步地朝他跑来,温菲尔德跟在她后面。等她跑到了,汤姆说:“你去把我们家里的人叫来。他们都在柳树底下睡觉。叫他们就来。你呢,温菲尔德,你去告诉威尔逊先生和他太太,说我们就要动身了。”两个孩子转身飞快地跑去了。
汤姆问道:“妈,奶奶现在怎么样?”
“ ,她今天睡了一觉。也许她好些了。她现在还在睡。”
“这倒好。我们还有多少猪肉?”
“不很多了。还有小半个猪。”
“ ,我们得把那只空桶子盛满水才行。得带水到路上用。”他们听得见露西在尖声叫柳树丛里的人。
妈把柳枝投到火里,使火在黑锅子周围毕毕剥剥地烧起来。她说:“我向天祈祷,但愿我们能好好休息一下。我真希望我们能在一个好地方躺下来睡一觉。”
太阳在西面那些晒热了的崎岖不平的小山背后沉下去了。火上的锅子沸腾了。妈走到油布篷底下,用围裙兜了许多土豆出来,把土豆倒进开水里。“我向天祈祷,希望能让我们洗几件衣服。我们身上从来没有这样脏过。连土豆没洗也就放进锅里去煮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好像已经让人家挖掉了心似的。”
男人们从柳丛下结队走回来,他们的眼睛还没有睡醒,他们的脸都因为午睡而发红,并且有些肿胀。
爸说:“什么事?”
“我们要动身了,”汤姆说,“警察说我们得赶快走。还是早些过沙漠好。开车的时候小心一点,也许可以开过沙漠。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三百英里光景。”
爸说:“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呢。”
“ ,那不行。我们非走不可,爸,”汤姆说,“诺亚不肯一道走。他刚才顺着河往下游去了。”
“不肯走?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爸责备他自己。“只怪我,”他懊丧地说,“那孩子不好,全怪我自己。”
“不。”
“我不愿意再谈这个了,”爸说,“我不能说什么——是我的过错。”
“ ,我们得动身了,”汤姆说。
威尔逊走来告别。“我们走不成,老乡,”他说,“赛莉病倒了。她得休息休息才行。她过沙漠恐怕活不了。”
他们听了他的话,都没做声;后来汤姆说:“警察说如果我们明天还在这地方,他就要把我们抓走。”
威尔逊摇摇头。他的两眼闪出忧虑的神情,他的黑皮肤里露出了苍白的颜色。“那也只好由他了。赛莉反正走不成。如果他们要叫我们坐牢,那也只好随他们的便。她必须休息休息,养养精神才行。”
爸说:“也许我们最好还是等着,大家一同走吧。”
“不,”威尔逊说,“承你们的情,待我们很好,可是你们不能耽搁在这儿。你们应该继续往前走,早些找工作。我们不能让你们耽搁下来。”
爸激动地说:“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了呀。”
威尔逊微笑了一下。“跟你们一路来的时候,早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不关你们的事。别叫我心里难受吧。你们得赶快走,否则我要急死了。”
妈招手叫爸到油布帐篷里去,轻声地对他说话。
威尔逊向凯西转过身来。“赛莉想请你去看看她。”
“好吧,”牧师说。他走到威尔逊的灰色小帐篷跟前,掀开门帷,走了进去。帐篷里又暗又热。床垫铺在地上,东西还是照早上搬下车来的时候一样乱放在各处。赛莉躺在床垫上,眼睛发亮,睁得很大。凯西站在那里低下头去望着她,他垂着大脑袋,脖子两边暴出的筋肉绷得很紧。他把帽子脱下来拿在手里。
她说:“我丈夫已经对你说过我们走不成了吧?”
“他说过了。”
她那低微清脆的声音又继续往下说:“我主张我们也走。我知道我自己过沙漠是活不成的,可是他好歹总可以过去。可是他不肯走。他不明白。他以为我的病养得好。他不明白。”
“他说他不能走。”
“我知道,”她说,“他固执得很。我请你来做做祷告。”
“我并不是牧师,”他温和地说,“我的祷告不中用。”
她用舌头润润嘴唇,“当初那个老人死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时候你做过祷告的。”
“那并不是什么祷告。”
“那是祷告,”她说。
“那不是牧师的祷告。”
“那可是很好的祷告。我就要请你做个那样的祷告。”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随即又睁开来。“那么你自己在心里祷告一下好了,不用编什么话。那就行了。”
“我没有上帝,”他说。
“你有上帝。你要是不知道上帝是个什么模样,那也没关系。”牧师低下头来。她担心地望着他。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显得宽心了。“这很好,”她说,“我正是需要这个。有个人在身边——做做祷告。”
他摇摇头,仿佛要唤醒自己似的。“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她回答道:“ ,你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也许你休息几天就可以跟着来了。”
她慢慢地摇摇头。“我的病痛表面看不出来。我知道这是什么病,可是我不告诉他。他一知道就会太难受。反正他会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就在夜里,在他睡着的时候——他醒过来知道,也就不至于怎么难受了。”
“你想要我陪着你们,不跟他们走,是不是?”
“不,”她说,“不。我小时候时常唱歌。邻近的人常说我唱得像珍妮·林德 (3) 那么好。我唱歌的时候,大家都爱来听。他们站在那儿,我唱着歌,那时候跟他们就特别亲近,你真想不到有多么亲呢。我非常高兴。大家也难得那么高兴,那么亲近——许多人站着,我唱着歌,多好!那时候我心里想,我也许可以上舞台唱歌,可是我从来没上过舞台。不过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他们之间是毫无隔阂的。就因为这个,我才要你来做祷告。我只想再尝尝当初那种亲密的滋味。唱歌和祷告是一样的,完全一样。只可惜你听不到我唱歌了。”
他低下头去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再会吧,”他说。
她慢慢地来回摇着头,紧闭着嘴唇。牧师从阴暗的帐篷里出来,走到耀眼的阳光里。
男人们正在把行李搬上卡车,约翰伯伯站在顶上,其余的人把物件递给他。他把行李细心地放好,弄得面上平平的。妈把小半桶腌猪肉倒进一只铁盆,汤姆和奥尔便把那两只小桶带到河里去洗刷。他们把那两只桶拴在踏脚板上,用提桶打了水来盛满了。接着他们又用帆布扎住桶口,免得里面的水荡出来。只有油布和奶奶的床垫还没有装上车去。
汤姆说:“我们装了这么多东西,这辆旧车会把车头烧坏的。我们得多带些水才行。”
妈把煮熟的土豆递给大家,又从帐篷里拿出半袋土豆来,跟那盆腌肉放在一处。一家人都站在那里吃,两只脚来回地替换着,手里拿着热土豆,翻来覆去地搬弄,使它冷下来。
妈到威尔逊的帐篷里去待了十分钟,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可以动身了,”她说。
男人们走到油布篷底下。奶奶还在睡,她的嘴张得很大。他们把整个床垫轻轻地抬起来,放到卡车上。奶奶缩一缩她那双瘦削的腿,在睡眠中皱一皱眉,却没有醒。
约翰伯伯和爸爸把油布绷在撑竿上,在行李堆上做了一个小小的帐篷。他们用绳子把它拴在车档上。于是他们准备好了。爸拿出他的钱包来,从里面掏出两张破钞票。他走到威尔逊跟前,把钞票递给他。“这个请你收着,还有”——他指着猪肉和土豆——“还有那个。”
威尔逊把头低下来,使劲地摇着。“这我可不能要,”他说,“你们自己也不多了。”
“我们带的足够对付到那边,”爸说,“我们并没全给你们留下。我们到那边就可以做工。”
“这我可不能要,”威尔逊说,“如果你硬要我拿,那我就生气了。”
妈从爸手上接过那两张钞票。她把钞票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又把盛猪肉的盘子压在上面。“就放在这儿,”她说,“如果你不拿,别人会拿走的。”威尔逊仍旧低着头,他转身向他的帐篷走去;他跨进帐篷,随手把门帷放下了。
一家人等了几分钟,随后汤姆说:“我们得动身了。快四点了,我想。”
一家人爬上了卡车,妈在车顶上,守在奶奶身边。汤姆、奥尔和爸都坐在司机座上,温菲尔德坐在爸膝上。康尼和罗莎夏在背靠司机台的地方,为自己隔了一个小窝。牧师、约翰伯伯和露西横七竖八地倒在行李上。
爸喊道:“再会,威尔逊先生和太太。”帐篷里没有回答。汤姆开动了发动机,卡车便隆隆地驶去了。他们爬上了那条崎岖的路,向尼德尔斯和公路开去的时候,妈朝后面望了一望。威尔逊站在他的帐篷前面,瞪眼望着他们,帽子拿在手里。太阳正照着他的脸。妈向他挥挥手,可是他没有反应。
汤姆为了要保护车上的弹簧,在崎岖的路上只把卡车开着二挡前进。一到尼德尔斯,他便把卡车开进服务站,检查了一下旧车胎是否走了气,又把拴在车后面的备用车胎检查了一遍。他把油箱装满了,还买了两听五加仑装的汽油,一听两加仑装的机油。他把水箱灌满了水,借了一张地图,研究了一番。
服务站上穿白制服的服务员在没有付账以前似乎有些不放心。他说:“你们真是有胆量。”
汤姆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你这是什么意思?”
“嗐,乘这样的老爷车过沙漠。”
“你过过沙漠吗?”
“好几次了,可是没坐过这样破的汽车。”
汤姆说:“如果我们的车子半路上坏了,也许有人会帮我们的忙。”
“唔,也许。不过人家总是怕在夜里停车的。我就怕碰上这种事。那得有胆量,我可不行。”
汤姆咧着嘴笑了笑。“到了没奈何的时候,做起事来也就用不着什么胆量了。好吧,谢谢你。我们对付着往前开吧。”于是他爬上卡车,开着走了。
穿白制服的服务员走进铁皮房子去,他的助手在那里忙着看一本发票簿。“天哪,他们那副寒伧相多可怜呀!”
“是说那些俄克佬吗?他们都是怪寒伧的。”
“哎,那么破的汽车,我可不敢坐。”
“ ,你我是有头脑的。那些讨厌的俄克佬可没脑筋,也没什么情感。他们根本没有人性。是人就不会像他们那样过活。是人就受不了那种龌龊和倒楣的活罪。他们比大猩猩强不了多少。”
“幸好我不用坐这种哈得逊六汽缸大卡车过沙漠。开起来像打麦机那么响。”
另外那个服务员低着头看发票簿。一大颗汗珠从他指头上滚下来,直落到粉红色的发票上。“你知道,他们并没多大的苦恼。他们笨得很,不知道这是有危险的。天哪,他们太没脑子了。你何必为他们发愁呢?”
“我并不是发愁。我不过心里在想,如果是我,我就不肯开这种车子。”
“这是因为你的脑子比他们清楚。他们是糊里糊涂的。”于是他用袖子揩掉了粉红色发票上的汗。
卡车顺着大路,穿过了嵯峨的岩石,往长长的山坡上开去。发动机很快就烧烫了,汤姆便把车开得慢了些。卡车朝长山坡上开去,弯弯曲曲地穿过了一片荒凉地带,那地方被太阳晒成了一片灰白,没有丝毫生气。汤姆在半路上停了几分钟,使发动机冷一冷,随即又继续前进。他们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开到了山顶的隘口,望着下面的沙漠——远处是黑色火山岩烬的高山,黄色的太阳照射在灰白的沙漠上,发出反光。枯槁的山艾和灌木小丛林在沙子和碎石上投下了大片的阴影。耀眼的太阳一直在前头照着。汤姆把手举到眼睛上面,遮住阳光往前看。他们开过了山隘,便关上机器往下溜,使发动机冷却。他们开下了长长的山坡,到了沙漠地区。车头里的电扇不停地转着,把水箱里的水吹冷。在司机座上,汤姆、奥尔、爸和爸膝上的温菲尔德,都望着那晃亮的西落的太阳,他们的眼睛都是呆滞的,他们的棕色的脸都冒着汗。被太阳晒得寸草不生的地带和黑色火山岩烬的群山隔断了平坦的远景,使它在落日的红光下显得可怕。
奥尔说:“天哪,多么可怕的地方!你敢走过去吗?”
“人家走过,”汤姆说,“有很多人走过;只要他们过得去,我们也就能过去。”
“一定有许多人半路上死掉了,”奥尔说。
“ ,我们一路来也不见得完全平安无事呀。”
奥尔沉默了一会儿,发红的沙漠往后面掠过去了。“你看我们还可以再见到威尔逊他们吗?”奥尔问道。
汤姆的眼睛瞟了一下油量表。“我估计威尔逊太太活不长了。我有这种预感。”
温菲尔德说:“爸,我要下车。”
汤姆歪过头去望了他一下。“现在也许应该先让大家下一趟车,到晚上再一直往前开。”他使汽车慢下来,把车停住。温菲尔德爬下去,在路边撒了尿。汤姆把头探出车去。“还有别人要下车吗?”
“我们还憋得住呢,”约翰伯伯大声说。
爸说:“温菲尔德,你爬到行李上面去。你坐在我身上,把我的腿压麻了。”那孩子扣好了他的工装裤,服服帖帖地从车后的挡板爬上去,用手和膝盖爬过奶奶的床垫,凑到露西身边。
卡车一路前进,一直开到黄昏时分,太阳的边缘触到嵯峨的地平线,使沙漠变成了一片红色。
露西说:“不让你坐在那儿了吗,呃?”
“我不愿意坐在那儿。那儿没这儿舒服。那儿不能躺下。”
“喂,你别这么哇啦哇啦,老打搅我,”露西说,“我要睡觉,等我醒来,我们就到那边了!汤姆是这么说的!一到那边,看见那漂漂亮亮的地方,多有趣!”
太阳落下去,在天空留下一个大光轮。油布篷底下很暗了,好像变成了一个长形的洞,只有两端透进一点光线来——一道平面三角形似的光线。
康尼和罗莎夏靠着司机台的车壁,油布篷口刮下来的热风吹打着他们的后脑,同时油布篷在他们上面哗啦哗啦地直响。他们低声谈着话,在油布篷的响声下,谁也听不见谁说话。康尼说话的时候,总是转过头去,附着她的耳朵说,她对他说话也是一样。她说:“我们除了赶路,好像什么也干不了。我真是累极了。”
他转过头去对着她的耳朵。“也许到了早上就行了。现在你想不想来一下?”在昏暗中,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屁股。
她说:“别这样。这会叫我发疯的。别这样。”于是她便转过头去,听他的回答。
“且等大家睡着了再说吧。”
“也好,”她说,“可是得等他们睡着了才行。你简直叫我难受死了,也许他们都睡不着呢。”
“我简直憋不住了,”他说。
“我知道。我也一样。我们来谈谈我们到那边以后的事情吧,你离开点,别叫我难受了。”
他挪开了一些。“ ,到了那边我就要在晚上去读书,”他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要买一本登着函授广告的书,把广告剪下来。”
“要多少时候呢,你想?”她问道。
“什么多少时候?”
“要多少时候,你才能挣大钱,我们才可以买冰呢?”
“难说得很,”他神气十足地说,“那可说不准。大约到圣诞节总该可以学得好吧。”
“你学成功了,我们就可以买冰和别的东西了,我想。”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现在这里天气热,”他说。“到了圣诞节,你还要冰干什么?”
她吃吃地笑了。“这话倒不错。可是我一年到头都喜欢冰。喂,别这样。叫我难受死了!”
黄昏变成了黑暗,沙漠上面宁静的空中闪烁着一些星星,光彩刺目,天空像天鹅绒一般。热气也变了。太阳当空的时候,炎热鞭笞着肌肤,现在热气却来自地面,从大地上升,这种热气是浓厚而且叫人发闷的。卡车的车灯射出了光线,照耀着前面公路上的一小块地面和公路两旁的一条沙漠。有时候,远在前头的灯光里闪出一些眼睛,可是光里却没有现出动物的身子。现在油布篷底下已经漆黑了。约翰伯伯和牧师蜷缩在卡车的中部,支着两肘,呆呆地望着后面那个三角形敞口。他们在外面射进来的亮光里看得见两堆东西,那就是妈和奶奶。他们看得见妈间或移动一下,看得见她那黑黑的臂膀衬托着外面的微光动来动去。
约翰伯伯对牧师说话了。“凯西,”他说,“你这个人总该知道该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我不知道,”约翰伯伯说。
凯西说:“ !这可叫我为难了!”
“你当过牧师呀。”
“你瞧,约翰,谁都因为我做过牧师,老爱挖苦我。要知道牧师也不过是个人呀。”
“不错,可是牧师毕竟是一种特别的人,否则他就不能算牧师了。我要问问你——你想一个人能不能叫别人倒楣?”
“我不知道,”凯西说,“我不知道。”
“嗐——你瞧——我是结过婚的——娶过一个漂亮的好姑娘。有天夜里,她肚子痛。她说:‘你最好请个医生来。’我说:‘见鬼,你只不过是吃多了。’”约翰伯伯把手放在凯西的膝盖上,从黑暗中瞧着他。“她向我白着眼望了一下。她哼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就死了。”牧师喃喃地说了句什么话。“你瞧,”约翰又接着往下说:“我害死了她。从此以后,我就竭力要弥补这个罪过——多半是对孩子们用点心。我竭力要做好人,可是做不到。我喝得大醉,我放荡起来了。”
“谁都免不了要放荡,”凯西说。“我也是一样。”
“话是不错,不过你灵魂上并不像我这样有罪。”
凯西委婉地说道:“我当然也有罪。人人都有罪。罪恶是你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认为他们没有罪——哎,那些混蛋家伙才可恶呢,假如我是上帝,我一定把那些家伙从天上一脚踢下来!我不能容忍他们!”
约翰伯伯说:“我有一种感觉,我好像在给自己家里的人招来噩运。我觉得我好像应该离开他们,别连累他们。像现在这样,我是很难受的。”
凯西连忙说:“我只知道这么一点——一个人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我也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据我看,并没有什么好运气或是坏运气。我只相信有一件事情是不会错的,那就是谁也没有权利干预别人的生活。人人都应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帮帮他的忙也许是可以的,可是不能替他出主意。”
约翰伯伯失望地说道:“那么你是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喽?”
“我不知道。”
“我让我老婆那样死了,你认为那是罪恶吗?”
“ ,”凯西说,“对于别人,这要算是错误,可是如果你以为这是罪恶——那就算是罪恶吧。一个人自己的罪恶都是平地堆积起来的。”
“我要把这个道理想清楚才行,”约翰伯伯说,于是他翻过身来仰卧着,把两膝弯起来。
卡车在热腾腾的大地上前进,时间慢慢消磨过去。露西和温菲尔德都睡着了。康尼从行李上抽出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自己和罗莎夏身上,他们俩不顾炎热乱搞了一阵,连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康尼拉开毯子,车篷里的一阵热风吹到他们的汗湿的身子上,使他们感到很凉快。
卡车后面,妈在床垫上躺在奶奶身边,她用眼睛看不见什么,但是她能察觉到那挣扎着的身子和那挣扎着的心;她耳朵里能听见一阵呜咽的声息。妈连声说:“好了。马上就好了。”她又哑着嗓子说:“你知道全家都得过沙漠才行。这你是知道的。”
约翰伯伯喊道:“你们都好吗?”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都好。我差点儿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奶奶不做声了,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
夜里的时间渐渐地过去,卡车四周全黑下来了。间或有几辆汽车从他们旁边经过,向西开去;间或也有几辆大卡车从西边开来,隆隆地向东驶去。西方的地平线上,星光慢慢倾泻下来。快到午夜的时候,他们开近了达盖特。那地方有个检查所。那里的路上有一片雪亮的灯光,还有一块字牌也照得透亮,那上面写着:“靠右边停车。”几个公务员在办公室里闲着,可是汤姆一把车停住,他们就走出来,站在那个长棚子底下。一个公务员记下了执照的号数,把车头的盖子掀起来。
汤姆问:“这里是什么机关?”
“农业检查所。我们要把你们的东西检查一下。你们带了蔬菜、树苗或是种子没有?”
“没有,”汤姆说。
“ ,我们要把你们的东西检查一下。你们得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这时妈从卡车上很费劲地爬出来。她的脸发肿,眼睛显得很凶。“你瞧,先生。我们有个害病的老太太。我们要送她去找医生。我们不能等。”她好像是在控制她的歇斯底里的感情。“你不能为难我们。”
“是吗?哼,我们得检查检查才行。”
“我赌咒,我们什么也没带!”妈嚷道。“我赌咒。奶奶病得厉害呢。”
“你自己脸色也不大好,”那公务员说。
妈攀着卡车背后,拼命用力爬上去。“你看吧,”她说。
那公务员把手电筒的光照到那张衰老憔悴的脸上。“天哪,她的确是病得厉害呢,”他说,“你赌咒说,你们没带种子、水果和蔬菜吗?玉米和橙子也没有带?”
“什么也没带。我赌咒!”
“那么,你们走吧。你们到巴斯托就找得到医生。只有八英里。开走吧。”
汤姆爬上了卡车,继续开车前进。
那个公务员向他的同事转过身去。“我不能留住他们。”
“也许是骗人的吧,”那个同事说。
“啊,天哪,不是!你该看看那老太婆的脸就知道了。不是骗人。”
汤姆加快了车速,向巴斯托开去,在那小市镇停下来,他下了车,绕到卡车后面。妈探出头来。“没什么,”她说,“我不愿意在那儿耽搁,生怕我们过不了沙漠。”
“对!可是奶奶怎么样呢?”
“她不要紧——不要紧。开车吧。我们得赶紧开过沙漠才行。”汤姆摇摇头,走了回去。
“奥尔,”他说,“我来加足汽油,加好了你来开一段吧。”他开到一个通宵营业的汽油站,把油箱灌满了汽油,水箱装满了水,又把机轴箱上足了机油。于是奥尔坐到方向盘后面,汤姆坐在靠门的一边,爸坐在当中。他们向黑暗中开去,巴斯托附近的小山便甩在他们后面了。
汤姆说:“不知道妈犯了什么毛病。她慌得那样厉害,简直就像一只跳蚤钻进了耳朵的狗。人家看看行李要不了多大工夫。她偏说奶奶病了;现在又说奶奶没什么。我真摸不透她的主意。她这样是不对的。万一她在路上把脑子累出毛病了,那可怎么好!”
爸说:“妈差不多还是像她小时候的脾气一样。她当时泼辣得很。什么都不怕。我以为她有几个孩子,又要忙着干活,总该可以治掉她的毛病了,谁知还是不行。哎!那天她拿起铁扳手来的时候,老实说,我真不敢从她手上夺过来。”
“我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汤姆说。“也许她只不过是累坏了。”
奥尔说:“让我把车子一路开过去,我决不叫苦。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这辆车子上了。”
汤姆说:“ ,你挑这辆车子挑得真好。我们开着这辆车,差不多没出过什么毛病。”
他们整夜都在那热腾腾的黑暗中穿行,长尾兔蹿进车灯的光里,又迈着长步跳开了。当莫哈韦的灯光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曙光已经在他们后面上来了。曙光照出了西方高高的群山。他们在莫哈韦加了水和油,慢慢地爬进那些大山,于是他们周围的天便全都亮了。
汤姆说:“谢天谢地,沙漠已经过了!爸,奥尔,基督保佑!沙漠已经过了!”
“我累得什么都懒得管它了,”奥尔说。
“要我来开车吗?”
“不,等一会儿。”
他们在晨曦中开过了蒂哈查皮,太阳从他们后面升起来,于是——忽然间,他们看见大平原就在他们脚下了。奥尔刹住车,停在路当中,过了一会儿,他喊道:“天哪!快看!”葡萄园、果园、青青的美丽的大平原、成行的树木和农家的房屋全都出现在眼前。
爸说了一声:“谢天谢地!”在他们的前方是远远的城市,出产橙子的小市镇,早晨的太阳在那平原上放射出金黄的光彩。一辆汽车在他们后面嘟嘟地按着喇叭。奥尔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我要看看这地方。”麦田在晨光中一片金黄,还有成行的柳树,成列的桉树。
爸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好的景致。”桃树和胡桃树,还有一片一片的深绿的橙子树。树林间有红瓦的屋顶,有谷仓——富足的谷仓。奥尔下了车,伸伸他那两条腿。
他喊道:“妈——你来看。我们到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从汽车上爬下来,他们站在那里,都不声不响,非常惊异,望着那片大平原愣住了。薄雾笼罩着远景,大地愈远愈显得柔和。一架风车在太阳光里闪烁着,远远地看去,它那转动着的风车片好像小小的日光仪。露西和温菲尔德向风车看了一会儿,露西便轻声说道:“这就是加利福尼亚。”
温菲尔德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字地默念着这句话。“那儿有水果呢,”他又高声说。
凯西和约翰伯伯,康尼和罗莎夏也爬下车来了。他们静静地站着。罗莎夏原来正伸手把头发往后梳,一看见平原,手就慢慢地垂落在身边。
汤姆说:“妈在哪儿?我要妈来看看。看呀,妈!这儿来,妈。”妈僵硬地慢慢爬下车后的挡板。汤姆看了看她。“哎呀,妈,你病了吗?”她的脸色发青,神态呆滞,两眼仿佛深陷了进去,眼眶累得通红。她的两脚一着地,她就用手抓住卡车的边栏,支撑着身子。
她的嗓音嘶哑了。“你说我们已经过了沙漠?”
汤姆指着大平原。“看哪!”
她转过头去,微微地张着嘴。她的手指伸到喉部,捏住一块皮肤,轻轻地一扭。“感谢上帝!”她说,“全家到这里了。”她的两膝发软,于是她便在踏脚板上坐了下来。
“你病了吗,妈?”
“不,只不过累了。”
“你没睡成觉吧?”
“没睡好。”
“奶奶的病厉害不厉害?”
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像一对疲乏的情人似的躺在她的膝上。“我本来想暂时不告诉你们。我总希望百事如意。”
爸说:“那么奶奶是很不好了。”
妈抬起头来望望那片平原。“奶奶死了。”
大家都望着她,于是爸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夜里,他们叫我们停车以前就死了。”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让他们检查行李呀。”
“我只怕我们过不了沙漠,”她说,“我告诉奶奶,说我们救不了她。因为全家要过沙漠。她临死的时候,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我们不能在沙漠里耽搁。有那两个孩子——罗莎夏肚里还有个娃娃。我把这话告诉了她。”她举起双手,把脸蒙住了一会儿。“可以把她葬在一个绿油油的好地方了,”妈温柔地说,“找一块周围有树的好地方。她可以在加利福尼亚躺下了。”
一家人都望着妈,她有那么大的魄力,使大家都有点畏惧。
汤姆说:“天哪!你整夜都跟她躺在那儿呀!”
“一家人要过沙漠呀,”妈凄然地说。
汤姆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别碰我,”她说,“你不碰到我,我还撑得住。一碰到我,我就要垮了。”
爸说:“我们现在要再往前去。我们要一直下山去。”
妈抬起头来望着他。“我来坐在前面好吗?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上面去了——我累了。我累得要命。”
他们爬回行李上面,大家避开了那连头带脚都用被单盖好塞好的直挺挺的尸体。他们在原来的位置坐好,竭力把眼光避开它——避开那被单里隆起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他们竭力想把眼光避开,却办不到。露西和温菲尔德远远地避开了死人,挤在前面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那裹好了的尸体。
露西轻声说:“那是奶奶,她死了。”
温菲尔德严肃地点点头。“她完全没气了。她死得真可怕。”
罗莎夏低声对康尼说:“她死的时候,我们正在……”
“那怎么知道?”他安安她的心。
奥尔爬到行李上,把座位让给妈。他因为悲伤的缘故,身子有些摇晃。他在凯西和约翰伯伯旁边扑通坐下来。“哎,她老了。大概是活够岁数了,”奥尔说,“人人都得死。”凯西和约翰伯伯把毫无表情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仿佛他是一棵能说话的怪树似的。“啊,是不是?”他追问道。于是那两双眼睛又转过去望着别处,让奥尔独自在那里忧郁和颤抖。
凯西赞叹地说:“整整一夜,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守着死人。”他又说:“约翰,这女人的仁慈心肠太伟大了——她真使我吃惊,使我惭愧。”
约翰问道:“那也是有罪吗?你看那是不是多少也有点罪?”
凯西惊讶地转过脸去望着他,说道:“有罪?不,那一点也不算有罪。”
“我这一辈子做事,从来没有哪件事是不带点罪的,”约翰说着,又望了望那裹着的长长的尸体。
汤姆和爸妈坐上了前面的座位。汤姆让卡车溜了一段路,才发动了车子。沉重的卡车颠簸着驶下山坡。太阳在他们后面,金黄和碧绿的平原在他们前面展开了。妈慢慢地摇了摇头。“真美呀,”她说,“只可惜他们看不到了。”
“我也这样想,”爸说。
汤姆轻轻拍着手底下的方向盘。“他们太老了,”他说,“他们就是活着,也看不清这地方的东西。爷爷只记得年轻时候看到的印第安人和草原。奶奶只记得她最初住过的那个家。他们都太老了。现在真正能看到这个新鲜地方的,只有露西和温菲尔德了。”
爸说:“汤米讲话像个大人了,他讲话差不多像个牧师一样。”
妈凄然地微笑了一下。“的确是。汤米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有时也管不了他。”
他们迂回曲折地把车子开下山坡,一会儿看不见下面的平原,一会儿又看见了。平原上的热风吹到他们上面来,带些草木的气味,还有多脂的藿香和日冠花的气味。沿途只听见蟋蟀唧唧地叫。一条响尾蛇爬过了路面,汤姆碾碎了它,让那残躯在路上蠕动。
汤姆说:“我想我们得去找验尸员才行,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必须把她好好安葬。我们还剩多少钱,爸?”
“大概还有四十块,”爸说。
汤姆笑了。“哎呀,我们只好从头干起了!我们确实是什么也没带来呀。”他格格地笑了一会儿,随即沉下脸来。他把帽舌拉下来,遮住眼睛。于是卡车便驶下山坡,开进大平原了。
(1) “潘汉德尔”是俄克拉何马州西北角上的一个狭长地带,从全州的地形看来,这个地区像一个锅柄。潘帕是那儿的一个市镇。
(2) 住在新墨西哥等州保留地的印第安人。
(3) 珍妮·林德(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1850至1852年在美国举办巡回独唱音乐会造成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