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2)
妈拍拍她的膝盖。“你瞧,”她说,“你瞧瞧我。我对你说吧。过一会儿,就不会太难过了。过一会儿就好了。一定的。好,走吧。我们去洗洗脸,把我们的好衣服穿上,就到舞场旁边去坐着。”于是她领着罗莎夏到清洁所去了。
爸和约翰伯伯跟一群男人蹲在管理处的门廊旁边。“今天我们差点儿找到了工作,”爸说,“只不过迟了几分钟。他们已经雇好了两个人。嗐,这可真是件新鲜事。那儿有个工头,他说:‘我们刚才雇到两个两毛五的工了。当然,两毛的工我们是可以多用的。我们可以雇一大批两毛的工。你到你们那场子上去说,我们要雇一大批两毛钱一小时的工人。’”
蹲在那里的男人们紧张地动了一动。一个宽肩阔背的人,面孔完全被他的黑帽子的阴影遮住了,他用手掌拍拍膝盖。“这我知道,真可恶!”他嚷道,“他们可以雇到人。他们可以雇到饿肚子的人。两毛钱一小时,虽然没法养家糊口,可是你好歹会干。他们弄得你东奔西跑。他们简直是用拍卖的手段招募工人。天哪,再过些时候,他们简直会叫我们倒贴钱去做工了。”
“我们本来也想干,”爸说,“我们没工作。我们很想干,可是那两个家伙在那儿,看他们那副神气,我们就吓得不敢答应了。”
戴黑帽子的说:“想起来真叫人生气!我给一个家伙做过工,他出不起钱收割庄稼。单是收割的工钱就比庄稼的卖价多,所以他急得没办法。”
“我想……”爸没说完就住口了。那围成一圈的人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刚才心里想,一个人只要有一英亩地就行了。我女人可以种点菜,养两只猪,喂几只鸡。我们男人呢,就可以出去找事,然后再回家去。孩子们也许可以上学。像这儿这样的学校,我可真是一辈子没见过。”
“我们的孩子进了这儿的学校,也很倒楣,”戴黑帽子的说。
“为什么?这儿的学校不是很好吗?”
“ ,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光着脚,人家的孩子都穿着袜子和讲究的裤子,乱嚷乱叫:‘俄克佬!’我儿子进了学校,天天跟人打架。这他倒很在行。这小家伙力气可不小。天天都得跟人打架。回家来总是衣服撕破了,鼻子出血了。他妈就要揍他一顿。我叫她别打他。我说这可怜的小家伙,大家都揍他可不行。天哪!那些孩子有的让他揍了个痛快——那些穿讲究裤子的小杂种!唉!唉!”
爸着急地说:“唉,我们到底怎么办呢?我们的钱花光了。我有个儿子找到了一个短工,可是这养活不了我们。我要去干那两毛钱的活。我只好去了。”
戴黑帽子的抬起头来,在灯光下露出了他那留着短胡髭的下巴,还有他那长着络腮胡子、暴着青筋的脖子。“好吧!”他愤恨地说,“你去干好了。我是两毛半的工人。你只要两毛就干,那就把我的饭碗抢掉了。这么一来,我就得挨饿,我也只好把我的工作抢回来,只要一毛半就干。好吧!你赶快去上工吧。”
“哎,他妈的,我怎么办呢?”爸追问道,“我不能为了让你干两毛半的活,自己就饿死呀。”
戴黑帽子的又把头低下去,他的下巴又被帽子的阴影遮住了。“我不知道,”他说,“我真是不知道。一天干十二个钟头的活,肚子还得挨点饿,这已经够受了,可是我们还得时时刻刻担心。我的孩子吃不饱。我可不能老想个没完,他妈的!这真是逼得人发疯啊。”一圈子的人都神经紧张地把脚挪动了一下。
汤姆站在大门口,仔细看着进来参加舞会的人。聚光灯照射到他们脸上。威利·伊顿说:“你留神看着。我去叫朱尔·维德拉过来。他是彻罗基混血种。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你留神看着吧。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知道了,”汤姆说。他看着那些农家的人进来,有的是梳辫子的姑娘,有的是打扮好了来跳舞的青年。朱尔走来站在他旁边。
“我来给你帮忙,”他说。
汤姆看看那鹰钩鼻,那棕黄色的高高的颧骨和瘦小的尖下巴。“人家说你是印第安混血种。依我看,你简直是十足的印第安人的模样。”
“不,”朱尔说,“只有一半。我倒巴不得自己是个纯种。那我就可以在保留地里分到一块地了。那些纯种的印第安人种着很好的地——有些人是那样。”
“留心看着那些人吧,”汤姆说。
来客从大门口一批批地进来,有的是农户,有的是沟渠旁边那些停宿场上的流民。孩子们极力要自由活动,沉着的父母却管着他们。
朱尔说:“这儿的舞会很有意思。我们这儿的人都是穷光蛋,只不过因为能请自己的朋友上这儿来跳舞,也就显得很神气,不免得意起来了。就凭了这儿的舞会,外面的人才看得起这儿的人。我在一个小农场做过工,那个农场的主人也上这儿跳舞来了。我亲自请他来,他也就来了。他说我们这儿的舞会是全县最体面的,男人们可以带着太太和女儿来参加。嘿!注意。”
三个年轻汉子正从大门进来——都是穿工装裤的工人。他们紧挨着,走在一起。门口的纠察队员盘问了他们一下,他们作了回答,便进了大门。
“仔细注意他们,”朱尔说。他走到那个纠察队员跟前去。“谁请他们三个来的?”他问道。
“四所里一个叫杰克逊的。”
朱尔回到汤姆旁边。“我想他们是我们要提防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也说不清。只不过有这种感觉就是了。他们好像有些慌张。你跟着他们进去,叫威利留心,再叫威利到四所去找杰克逊查对一下。叫他看看他们是不是好人。我在这儿待着。”
汤姆跟着那三个年轻汉子走了进去。他们慢慢地走到跳舞场,悄悄地在人群外边站定了。汤姆在乐队近旁看见了威利,便向他做了个手势。
“你有什么事?”威利问道。
“那三个人——在那边——你看见吗?”
“看见了。”
“他们说是四所有个叫杰克逊的请他们来的。”
威利伸长脖子,看到了休斯顿,便叫他过来。“那三个家伙,”他说。“我们最好找到四所的杰克逊,问问他是不是请过他们。”
休斯顿转身便走了;不到几分钟,他就带了一个瘦削的堪萨斯人回来。“这就是杰克逊,”休斯顿说。“你瞧,杰克逊,你看见那三个年轻人吗?”
“看见了。”
“ ,是你请他们来的吗?”
“不是。”
“从前见过他们吗?”
杰克逊向他们瞧了瞧。“见过的。在格利哥里奥的农场上跟他们一道做过工。”
“所以他们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对了。那时候我就在他们旁边干活。”
“明白了,”休斯顿说,“你别到他们那边去。只要他们规规矩矩,我们就不撵他们出去。谢谢你,杰克逊先生。”
“办得好,”他对汤姆说,“我猜他们就是来捣蛋的。”
“是朱尔查出来的,”汤姆说。
“嗬,怪不得,”威利说,“他那印第安人的灵性把他们认出来了。好吧,我要把他们这几个人向弟兄们交代清楚。”
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钻过人群跑来。他喘着气在休斯顿面前站住了。“休斯顿先生,”他说。“我照你的吩咐做了。一辆坐着六个人的汽车停在那些桉树旁边,还有一辆坐着四个人,停在北面的路上。我找他们借火。他们都带着枪。我看见了。”
休斯顿的眼色变得凶狠起来。“威利,”他说,“你的确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威利高高兴兴地咧着嘴笑了笑。“当然准备好了,休斯顿先生。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好吧,可别伤人。千万记住。你要是沉得住气,就不妨平心静气地好好地对他们说,我很想见见他们。就在我的帐篷里。”
“我尽量把事情办好就是了,”威利说。
舞会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是威利却爬上了音乐台。“你们一对对好好挑选舞伴吧,”他高声说。音乐停止了。男男女女的孩子和青年跑来跑去,终于在广大的场子上配好了八对舞伴,等着跳舞。姑娘们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身前,扭动着指头。小伙子们焦躁地踏着脚。场子周围坐着老年人,微微地笑着,拦着小孩,不让他们到场子里去。那些耶稣的信徒们都绷着脸坐得远远的,盯着场上的“邪恶”行为。
妈和罗莎夏坐在一条凳子上看着。每逢有小伙子来请罗莎夏做舞伴,妈就说:“对不起,她身体不大好。”罗莎夏便涨红了脸,两眼露着喜色。
宣布节目的人走到场子中央,举起手来。“都预备好了吗?那么开始吧。”
乐队尖厉而又清脆地奏起了《小鸡舞》,提琴尖声地奏着,口琴吹出了鼻音和尖音,六弦琴的低音弦砰砰地响着。报告节目的人报完了节目,一对对舞伴就开始翩翩起舞,他们挽着手,搂着腰,一进一退地跳起舞来。报告节目的人兴头十足地踏着脚;装模作样、进一步退一步地摆着舞步,他一面报告节目,一面表演着那些花样。
“拉着女伴转一圈。手牵手,双双走。”音乐忽起忽落,人们移动着的鞋子在音乐台上踏着拍子,好像敲鼓一般。“向右转,向左转。甩开手——甩开手——背靠背,”节目报告人用高亢、颤动而又单调的声音唱着。现在姑娘们梳得很仔细的头发蓬乱起来了。小伙子们的额上冒出了汗珠。内行的人显着本领,跳着巧妙的交替舞步的花样。场子边上的那些老年人也跟上了音乐的节拍,轻轻地拍着手,踏着脚;他们眯眯地笑一笑,彼此望一望,点点头。
妈歪过头去,贴近罗莎夏的耳朵。“也许你不会想到,你爸年轻的时候,倒是很会跳舞呢,我一辈子没见过跳得有他那么好的。”于是妈微笑了。“这使我想起早年的光景,”她说。观众脸上的笑容也有回想当年的意味。
“二十年前,马斯科基附近,有个带着提琴的瞎子——”
“我从前见过一个家伙,他能跳到空中把脚后跟连敲四下。”
“达科他的瑞典人——你知道他们有时候能跳出什么花样?把胡椒粉撒在地板上。牵起女人的裙子,叫她们活泼起来——就像打猎的小马一样。有时候瑞典人爱来这一手。”
在离得比较远的地方,那些耶稣的信徒看管着他们的淘气孩子。“你瞧他们真是胡闹,”他们说,“这些家伙简直是在骑着妖怪下地狱。我们这些敬神的人眼看着他们这么胡闹,真是难为情。”于是他们的孩子都不声不响,神经紧张起来。
“再跳一圈就歇歇吧,”报告节目的人用吟唱的声调说。“加油跳吧,我们快要休息了。”姑娘们也出了汗,她们红着脸,张着嘴,一本正经地跳着。小伙子们扬一扬头,把他们的长头发甩到后面,他们飞跃起来,踮着脚尖,咔哒一声碰一碰鞋跟。一对对的舞伴忽进忽退地移动着,一时互相穿梭,一时向后退,一时又旋转着,音乐发出尖而脆的声音。
忽然间,跳舞停止了。跳舞的人都站着不动,精疲力竭地喘着气。于是孩子们再也管不住了,他们冲到场子里,疯了似的彼此追逐起来,他们跑着、溜着,偷人家的帽子,揪人家的头发。跳舞的人坐下来,用手当扇子扇着风。乐队的人站起来,伸伸懒腰,又坐下去。那几个弹六弦琴的轻轻地拨动着琴弦。
过了一会,威利大声喊道:“大家各自随意,再挑舞伴吧。”跳舞的人都连忙站起来,新来参加跳舞的人也奔上去找舞伴了。汤姆站在那三个年轻人身边,只见他们从场外拼命往里挤,向新搭好的一对舞伴冲过去。他向威利挥挥手,威利便对那个拉提琴的讲了一句话。拉提琴的用琴弓在弦上怪声地拉了一阵。二十个年轻人在舞场上慢慢地走过来。那三个人走到那对舞伴跟前时,其中一个说道:“我要跟这位跳舞。”
一个金发白脸的小伙子吃惊地抬头说:“她是我的舞伴。”
“你听老子说,你这小王八蛋……”
在远处的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口哨声。那三个人现在已经被围住了,他们每个都感到被人抓得紧紧的。接着包围他们的人成了一道围墙,从音乐台前慢慢地向外移动。
威利尖声叫道:“奏乐!”音乐高声奏起来。报告节目的人宣布了舞曲的名称,音乐台上又响起了踏脚的声音。
一辆旅行汽车开到了大门口。司机喊道:“让开。我们听见你们这儿出了乱子。”
那个纠察队员守住他的岗位。“我们没出乱子。你听听那音乐。你们是什么人?”
“是警察。”
“有搜查证吗?”
“只要出了乱子,我们就用不着搜查证。”
“ ,我们这儿并没出什么乱子,”看守大门的纠察队员说。
汽车上的人听到了音乐和报告节目的声音,接着就把汽车慢慢地向后退去,停在十字路口等着。
在那群移动着的人里面,那三个年轻人个个都被抓紧了手腕,嘴上都有一只手堵着。到了黑暗的地方,那群人就散开了。
汤姆说:“这回可实在干得漂亮。”他从他的俘虏背后,反抓住他的两只胳膊。
威利从跳舞场跑到他们跟前。“干得漂亮,”他说,“现在只要六个人够了。休斯顿要看看这几个家伙。”
休斯顿自己从黑暗中跑来了。“就是这几个人吗?”
“对了,”朱尔说,“他们走上去就找麻烦。可是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动手。”
“我们来瞧瞧他们吧。”三个俘虏被扭转身来,面对着他。他们低下了头。休斯顿用电筒在每张晦气的脸上照了一照。“你们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问道。没有回答。“他妈的,是谁叫你们来干的?”
“天大的冤枉,我们并没干什么。我们只是打算跳舞。”
“不对,你们不是想跳舞,”朱尔说,“你们要打那个小伙子。”
汤姆说:“休斯顿先生,这几个家伙刚挤进去的时候,就有人吹口哨。”
“是的,我知道!警察也马上就到大门口来了。”他转过身来。“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现在只要问问你们,谁叫你们来破坏我们的舞会的?”他等着回答。“你我都是自己人,”休斯顿很难受地说,“你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你们怎么会上这儿来捣乱?这件事情我们全明白了,”他又补充说。
“唉,真他妈的,人总得吃饭啊。”
“ ,谁叫你们来的?谁出了钱叫你们来的?”
“我们没拿到钱。”
“你们也不会拿到钱了。打不成架,就拿不到钱。对不对?”
被抓住的三个人之中,有一个说:“随你们怎么办。我们反正什么也不会说。”
休斯顿把头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好吧。不说就不说。可是你们得注意。千万别残害自己人。我们要好好地过活,要开开心心,还要维持秩序。别来破坏我们这种生活。你们想想吧。你们这种行为对自己也是有害的。”
“好了,弟兄们,叫他们从后篱笆爬出去。别伤害他们。他们是一时糊涂,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一群人慢慢地向收容所后面走去,休斯顿目送着他们。
朱尔说:“让我们好好踢他们几脚吧。”
“不,那可不行!”威利说,“我说过我们不能伤害他们。”
“只要轻轻地踢一脚过过瘾,”朱尔恳求道,“把他们踢出篱笆去就行了。”
“不行,老弟,”威利坚持说。
“你们听着,”他说,“这回我们饶了你们。可是你们得把这话带回去。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就不管来的人是谁,一定要踢得他灵魂出窍,敲断他的骨头。你们快回去告诉你们那一伙人吧。休斯顿说你们是我们自己人——也许是吧。我可不愿意这么想。”
他们走近了篱笆。两个坐着的纠察队员站起身走过来。“有几个家伙要早点回家去,”威利说。那三个人爬过篱笆,便在黑暗中不见了。
于是其余几个人赶忙回到跳舞场上。《老丹达克》的乐曲从弦乐队那边传送过来,声音尖厉而凄凉。
离管理处很近的地方,那些男人还是蹲在地上谈话,尖声的音乐也传到他们那边来了。
爸说:“世道要变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变法。也许我们这辈子看不到。可是变总是要变的。现在大家都有不安的情绪。谁都紧张得很,想不出办法来。”
那个戴黑帽子的又抬起头来,灯光落在他那硬邦邦的胡子上。他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来,用拇指把它们当石弹弹了出去。“我也说不清。你说得对,变是要变的。有人告诉我俄亥俄州阿克伦地方的情形。那些橡胶公司里出了事。他们招了一些山里来的工人,因为他们只要很低的工钱就干。没想到这批山里来的工人也加入了工会。好家伙,这下子可闹翻了天。那些开铺子的老板和退伍军人会里那一类人都大嚷大叫:‘赤党!’他们只想把阿克伦的工会取缔掉。牧师们也宣传这件事,报纸上也极力鼓吹,橡胶公司把工人的铁镐把儿收起来,还买了瓦斯。哎呀,你真会以为那些山上来的工人是一群魔鬼呢!”他住了口,又找了几块石头来弹着玩。“还有,今年三月里,一个星期天,有五千个山里来的工人在郊外打了一次火鸡。他们五千个人带着枪,排队穿过市区,到郊外去打了一次火鸡,又排着队回来。他们就只干了这么一次,从此就太平无事了。当地的市民委员会发还了铁镐把儿,开铺子的老板照常营业,再也没有人被打,没有人被涂上柏油、贴上鸡毛示众,也没有人被杀了。”沉默了很久,然后戴黑帽子的又说:“这边的人真是太可恶了。他们烧掉那个停宿场,还乱打人。我心里在想,我们大家都有枪。也许我们应该组织一个打火鸡的会,每个星期天开个大会才好。”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看他,又低下去望着地上,他们都焦躁地挪了挪脚,把全身的重量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