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1/2)
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支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但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把订货单的价钱涨了一倍,里尔登派了两名冶金专家对莫文的手下进行培训,手把手地教授和示范过程中的每一道环节,并且负担了他们接受培训期间的工资。
她看着脚下铁轨上的路钉,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愿意生产里尔登合金路钉的伊利诺伊州巅峰铸造公司破产了,而她的一半订单还未交货。她连夜飞赴芝加哥,将三个律师、一个法官和一个州议员从睡梦中叫起来,打点好了其中两个人,并对另外几个人施加了压力,终于获得一份紧急签发的许可文件,解决了这件棘手的法律纠纷。她叫人打开了巅峰铸造公司已经查封上锁的大门,在天亮之前,就临时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让他们在熔炉前重新开了工。工人们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师和里尔登派来的一名冶金专家的指挥下不间断地工作着,里约诺特铁路的重建得以顺利进行。
她听着钻机的轰鸣。当对大桥桥墩钻孔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顿。“我没办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争辩说,“你知道钻头磨损得有多快,我已经订购了新的钻头,可是联合工具厂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们也无能为力。联合钢铁公司推迟了给他们的钢材交货日期。我们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生气也没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尽力而为。”
“我雇你是来干活的,而不是什么尽力而为——不管你怎么说。”
“这么说太可笑了,这个态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别管什么联合工具厂了,别管钢材的事,订购用里尔登合金做的钻头。”
“我才不会呢,在你这条铁路线上,这东西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设备弄砸了。”
“一个里尔登合金钻头的寿命可以超过三个普通钢的。”
“也许吧。”
“我说了,就订购这样的钻头。”
“谁付这笔钱?”
“我付。”
“谁能找到生产商呢?”
她给里尔登打了电话。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工具厂,一小时之内,他把这家厂从前任厂主的亲戚手里买了下来;一天之内,工厂重新开门生产;一个星期之内,里尔登合金钻头运到了在科罗拉多的这座大桥。
她看着这座桥,桥身固有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但她过去也不得不先将就着。这座横跨峡谷、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的铁桥还是在内特·塔格特的儿子那个时候建造的,早已过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钢制的枕木修补,接下来是用铸铁,再后来就是木头了,现在已不堪修补。她曾经想过建一座里尔登合金的新桥,并让她的总工程师提交一份设计和预算。他却只是用这高强度的里尔登合金把一座铁桥蹩脚地缩小了比例而已,预算高得令人无法想象。
“请您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他争辩道,“您说我没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点,我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这是根据现有桥梁设计中最好的设计方案改良的,您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一种新式的建筑方法。”
“您什么意思,新式的?”
“我是说,有了建筑钢材以后,人们不会只是用它来做旧式木桥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补上一句,“给我做一份能让那座旧桥再坚持五年所需的预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兴高采烈地,“如果我们用钢材来加固的话——”
“我们是要用里尔登合金来加固。”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着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纽约,她经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办公室繁忙的空当停下来,瘫坐着,绝望地感到实在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她的一天充满了应接不暇的会面,商讨如何解决老化的柴油机车、破旧的运输车皮、失灵的信号系统,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时,还要想着里约诺特铁路的修建过程中最近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在讲话时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条泛着蓝光的条纹;在突然领悟一条总是在她心里纠缠不去的新闻时,她会中断谈话,抓起话筒,给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长途电话过去,“你是从哪里给你的工人弄粮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顿和琼斯昨天宣布破产了,如果不想让你的工人饿死在你手上的话,最好立刻找别的供应商。”她是靠着纽约的办公桌来修筑这条铁路,那似乎非常艰难。而此刻,她正看着这条铁轨一点点伸长,它是会按时完工的。
她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来,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一头黑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没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夹克,但看上去并不像个工人,行走间带着一副发号施令的气势。直到他走近,她才认出那张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从上次在她办公室的谈话后,她就一直还没见过他。
他走上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笑了。
“嗨,达格妮。”他招呼着。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这短短的两个词想要表达的一切,那是对她的原谅、理解和认可,是对她的致敬。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很高兴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嗨。”她招呼着,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长的时间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双方消除过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种表示。
“让尼利在各拉那达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墙,”他说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来一场暴风雪就会垮的。给他一台回轮式铲雪机,他现在用的那个破烂货连后院都清不出来。大雪随时都会来的。”
她对着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多久会来一次?”
“什么?”
“来查看工作。”
“有工夫就时不时来看看,怎么?”
“他们清理塌方的那天夜里,你在吗?”
“在。”
“我接到报告时,对他们能又快又好地把铁轨清理出来还很吃惊,让我觉得尼利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
“他不行。”
“是你组织把他的给养送过来的?”
“当然了,他的那些人在过去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让他留神水箱,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冻住;看看能不能给他弄台新的挖掘机,我不太喜欢现在这台的样子;检查一下他的配线系统。”
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艾利斯。”
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她一直望着他走过大桥,登上长长的山路,向井架走去。
“他觉得这地方是他的,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本·尼利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大拇指指着艾利斯·威特。
“什么地方?”
“这条铁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铁路啊,还有全世界也说不定,他想的就是这些。”
本·尼利长得胖墩墩的,阴沉的脸上肌肉松弛,他的眼神偏执而空虚,在雪地泛起的发蓝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和黄油有几分像。
“他干吗总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他继续说着,“好像就他知道怎么干活似的,臭显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上帝在诅咒你。”达格妮不疾不徐地说,嗓门也没有提高。
尼利永远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并不吃惊,也什么都没说。
“去你那里,”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节车厢,疲倦地吩咐着,“叫个人来做记录。”
“关于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边开始走,一边急忙地说,“你办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没提什么树皮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们——”
“我说了,你得把它们都撤换掉。”
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指示和解释后,她筋疲力尽地走出车厢,看到破旧的公路那边停着一辆小汽车,是一辆黑色双座,闪闪发亮的新车。在任何地方,新车都十分惹眼,因为并不常见。
她环顾周围,在大桥脚下看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是汉克·里尔登,她可没想到会在科罗拉多碰到他。他手里拿着铅笔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贯注地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衣着也同他的车一样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样简单的风衣,头上戴着斜边礼帽,但质地极佳,昂贵得让人咋舌,在满眼衣着廉价低档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加不同凡响的是,这衣服他穿起来是那么的妥帖、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他跑过去,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她记起自己自从那次晚会后再没见过他,便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迎着她走过来。
“嗨,”他招呼着,“你是铁路重建后头一次来这里吗?”
“是三个月之内的第五次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没人告诉过我。”
“我还以为你有一天会忍不住大哭呢。”
“哭?”
“是因为你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假如你一旦决定不做铁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要给我个工作?”
“随时都行。”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半开玩笑罢了,汉克,我想,你是希望我来向你要工作,让我做你的雇员,而不是客户,然后对我下命令。”
“是啊,我会这样的。”
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丢掉你的钢材生意,我不会答应给你在铁路上找什么工作的。”
他放声大笑,“你想都别想。”
“什么?”
“我认定的事,你别想赢。”
她沉默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如受一击,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种涌遍全身,让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愉悦的感觉。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了,我昨天也在这里。”
“是吗?来干吗?”
“哦,我来科罗拉多是办自己生意上的一点事,因此觉得应该过来看看。”
“你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呢?”
“你不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过来看看,而且是两次。”
他笑起来,“不错,”用手一指大桥,“我是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它该进废品堆了。”
“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看到了你为这座桥订的里尔登合金部件的规格,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钱。你那个只能顶一两年的权宜之计,而它和新的里尔登合金大桥相比,花费所差无几,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费劲去保留这个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我想过里尔登合金大桥的计划,并且让我的工程师们做了预估。”
“他们怎么说?”
“两百万美元。”
“我的天啊!”
“你觉得要多少?”
“八十万。”
她看着他,知道他从不会随便说。她尽量保持住镇静,问道:“怎么做?”
“就像这样。”
他给她看笔记本,上面有他断断续续的记录,许多的图表,几张粗略的草图。他还没讲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设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坐在了一堆被冻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着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袜子。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几片纸,极有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吨的货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鸿沟。他用高亢清晰的声音,讲述着桁架、拉力、负荷和风压。这将是一座跨度达一千二百英尺的单体桁架桥,他设计出了一种还从未出现过的新式桁架,如果没有里尔登合金的强度和轻盈,这样的设计是不可能实现的。
“汉克,”她问道,“你是在这两天里就把这个设计出来了吗?”
“噢,不,在里尔登合金研制出来之前很久,我就‘发明’出来了,是在生产桥梁用钢材的时候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属,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要能做到这一点,这次来这里,就是想亲自看一看你的这个难题。”
他看到她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酸楚,仿佛她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她正拼命把这东西消灭掉。他笑了。
“这只是草案,”他说,“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
“我没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诉你,汉克。”
“不用,我都知道。”
“你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
“你这个心理学家可不如以前了。”
“你什么意思?”
“我干吗要在乎去拯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里尔登合金造的大桥吗?”
“是的,汉克,我明白。”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着说里尔登合金的铁轨不安全,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们去叫吧。我要让他们看看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大桥。”
她瞧着他,痛快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问道。
“汉克,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出这样的答案来对付人。”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答案,来面对同样的叫嚣吗?”
“你早就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
他眯缝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他没有像她那样大笑,但这一眼却有着同样的意味。
她猛然想到了他们上一次在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个记忆现在看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们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种奇特的、轻飘飘的感觉——让这种敌意无法存在。尽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会的情形的确发生过,而他却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走到峡谷的边缘,一起望向对面峭壁前的深渊,望向高照着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阳。她两脚分开,顶着风稳稳地站在冰冻的岩石上,仅凭感觉就知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肩膀。风吹动着她的风衣下摆,打在他的腿上。
“汉克,只剩下六个月了,你觉得我们能按时完工吗?”
“当然,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桥都节省工时。我会让我的工程师做出一个大致的方案,然后交给你。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先看一看是否能负担下来,我觉得这没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让你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们制订出具体细节了。”
“合金部件怎么办?”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订单,我也会把部件轧出来。”
“你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它轧制出来?”
“我耽误过你的订单吗?”
“没有,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恐怕你也爱莫能助。”
“你觉得自己是在和谁讲话——沃伦·伯伊勒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那就尽快把图纸给我,我会看的,并且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你。至于我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他们——”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汉克,怎么现在哪一行的人才都这么难找呢?”
“我不知道。”
他望着群山巍峨的轮廓,一股烟雾正在远处的山谷中袅袅升起。
“你看到科罗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厂了吗?”他问道。
“看到了。”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们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都很年轻,都几乎是白手起家,要来搬掉这些大山。”
“你决定要来搬哪座山呢?”
“什么意思?”
“你来科罗拉多做什么?”
他笑了笑,“来看一个矿。”
“什么矿?”
“铜。”
“天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我清楚这很复杂,但铜矿石的供应已经一点都靠不住了,在这一行里,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我又不愿意和德安孔尼亚打交道,我信不过那个浪荡公子哥儿。”
“我可以理解。”她边说边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所以,如果没有称职的人来干,我就必须像自己采铁矿石那样,自己去开采铜矿。我不能让自己被外界的失败和短缺给耽搁了。里尔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铜矿石。”
“你买下这座铜矿了吗?”
“还没有,有些问题要先解决,把人、设备和运输准备好。”
“哦!”她笑出声来,“是不是打算和我谈谈建条支线呀?”
“有可能。在这个州,什么都有可能。你知道吗,这里有各种各样有待开发的资源,他们工厂是用什么样的势头在发展!我来到这里,觉得年轻了十岁。”
“我没有。”她的双眼越过山峦,向东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统的其余部分和这里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运输量减少,每年的运输吨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汉克,这个国家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
“我总是想起在学校时讲到的太阳失去能量,每年都在变冷。我记得那时候还在想,世界末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就会像……这样,渐渐变冷,一切都停止了。”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说法,我想等到太阳枯竭的时候,人类会找到替代品的。”
“是吗?有意思,我也这么想过。”
他指着升起的烟雾,“那就是新升的太阳,它会滋养一切的。”
“假如不停下来的话。”
“你觉得它可以被停下来吗?”
她瞧了瞧脚下的铁路,回答道:“不。”
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铁路,然后视线沿着铁轨攀上山峰,一直到远方的井架。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两样东西:他的侧影,还有在空中盘绕着的蓝绿色的金属条。
“我们成功过,对不对?”他说道。
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她对绝望所做的每一次无声的抵抗,都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报,“是的,我们成功过。”
她转动着视线,注意到铁道副线上停着的一台吊车,心想,它的吊索磨损得太旧了,需要换新的。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后,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彻。她在想,他们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认它、拥有它的这一刻——还有什么比共同分享这些更亲密的呢?现在,她心无羁绊,可以去考虑眼下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因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在想着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忽然转身走向他的汽车,她跟了过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对方。
“我一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东部了。”他说。
她指了指那辆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这里,这是一辆哈蒙德,科罗拉多本地产的哈蒙德——只有他们还在生产好车。我就是这次来的时候刚买的。”
“很棒。”
“是啊。”
“打算开回纽约去?”
“不,我把它运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飞机过来的。”
“哦,真的?我是从车页纳开车过来的——非得来看看这条铁路——可我急着赶回去,能带上我,和你一起飞回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这短暂的沉默。“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她似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唐突,“我不是飞纽约的,我要去明尼苏达州。”
“哦,那我还是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吧。”
她目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时后,她开车到了机场,这块不大的开阔地建在连绵荒凉的群山之间的一个断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还留着一片片的积雪,灯塔的柱子只剩下一个还站立着,电线一直耷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经都被风暴刮倒了。
一个闲得无聊的值班员迎了过来,“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说道,“一直到后天之前都没有飞机,你知道,横穿大陆的航班每隔两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亚利桑那州没有飞,还是发动机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着说,“可惜,你没能早点过来,里尔登先生的私人飞机刚刚起飞去了纽约。”
“他不是飞纽约吧?”
“怎么了,是纽约呀,他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
“他说他今晚在那里有个约会。”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东边的天空,脑子里一片茫然,感到头重脚轻,既不能思考,也难以抵抗,更无法理解。
“这该死的路!”詹姆斯·塔格特骂道,“我们要晚了。”
达格妮从司机的身后望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出的半圆,她看到一串黑压压的污浊不堪的车顶,反出雨雪的光亮,一动不动地停在前面。远处,模糊的红色信号灯表明道路正在施工。
“每条街都有毛病,”塔格特烦躁地说,“怎么就没人去修?”
她把身体靠回到座位上,将外套的领口裹了裹,早上七点,她就在办公室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现在,她已经疲惫不堪。但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她就得匆匆回家换装,因为她答应了吉姆,要在纽约商会的晚餐上讲话。“他们想让我们谈一谈里尔登合金。”吉姆当时对她说,“你谈这个可要比我强太多了,我们得好好讲一讲,对里尔登合金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
她此时坐在他的车里,却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看着纽约的街道,她想的是钢材和时间正在进行的赛跑,里约诺特铁路和流逝的日子正在进行的赛跑。静止的汽车正在绷紧她的神经,在分秒必争的时候,却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感到非常内疚。
“现在到处都听到对里尔登的攻击,”塔格特说,“他也许需要一些朋友。”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说你要支持他?”
他没立即做声,然后冷冷地问:“对那份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你怎么看?”
“你知道我怎么看。”
“他们说里尔登合金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说它的化学成分不对头,很脆弱,会在分子部分开始分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他停了停,像是在乞求着得到一个答案,她没有回答。他焦急地问,“你没改变对它的看法吧?”
“对什么的?”
“那个合金啊。”
“没有,吉姆,我没改主意。”
“可他们是专家……那个委员会的成员们……是最好的专家……都是最大的公司里面的首席冶金专家,他们有一串来自全国很多大学的学位……”他闷闷地说着,似乎是在求她能够让他去怀疑这些人,怀疑他们的定论。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他呀。
车猛地向前动了动,慢慢地驶过一片隔板,下面是挖开的一处断裂的输水管线。她看到沟的旁边有一堆新的管子,管身上印着商标:斯多克顿铸造厂,科罗拉多州。她移开了视线,不愿意回想到科罗拉多。
“我无法理解……”塔格特还在痛苦地说着,“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专家……”
“谁是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主席?沃伦·伯伊勒,对不对?”
塔格特没有去看她,但一下子张开了他的下巴,“如果那个蠢货认为他能——”他冲口而出,又停住不说了。
她抬头看着街角的路灯,灯泡在一个球形的玻璃中,高高地悬挂在风雪中,孤零零地照射和守护着一片片的玻璃窗和满是裂缝的人行道。在河那边街道的尽头,她可以从工厂的灯光中依稀辨认出发电站。一辆卡车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是一辆电站的运输卡车——像坦克一样结实,雨雪也奈何不得它身上鲜艳的油漆,在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字样:威特石油,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你听说过在底特律建筑钢材工人联合会上的讨论吗?”
“没有,什么讨论?”
“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事。他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允许他们的成员使用里尔登合金。尽管没有达成一致,但对打算尝试使用里尔登合金的工程承包商来说,这件事已经足够了,他撤了订单,而且动作很快!……如果……如果大家都反对,怎么办?”
“随他们便吧。”
一点亮光直直地上升到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厦顶端,那是一个大饭店的电梯。他们的汽车从饭店侧面的小巷里驶过,人们正在把一箱沉重的设备从货车上卸到地下室,她看到了箱上的名字:尼尔森发动机,科罗拉多州。
“我很讨厌新墨西哥州小学教师大会通过的决议。”塔格特说。
“什么决议?”
“他们决定,在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通车后,不允许孩子们乘坐,因为不安全……他们特别强调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新铁路线,我们的对外形象大受影响……达格妮,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来回答他们呢?”
“在新的里约诺特铁路线上通车。”
他沉默了良久,看上去异常沮丧。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借助他喜欢的那些权威的意见来压她,他似乎是希望获得信心。
一辆车疾速地超了过去,她只来得及瞄了它一眼——平稳自如的速度和闪亮的车身。她知道这车的来历:哈蒙德,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我们……我们的铁路线能按时完工吗?”
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有这样毫无掩饰的感情色彩,是再清楚不过的动物的那种恐惧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能的话,这座城市就完了。”她回答说。
汽车拐了个弯。在城市上空黑压压的楼顶上,她看到那个巨大的日历,被雪白的照明灯打亮,上面显示着:一月二十九日。
“丹·康威是个混蛋!”
他忍无可忍一般地吐出了这句话。
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拒绝把凤凰·杜兰戈在科罗拉多州的铁道卖给我们。”
“你没去——”她不得不停住,强忍着把语调放平缓,而不是去叫喊,“你不会去找他要这个吧?”
“我当然去了。”
“你不会认为他……会把它……卖给你吧?”
“干吗不会?”他又恢复了歇斯底里好斗的样子,“我比所有人出的价钱都好,我们可以省去把它扒掉运走的费用,原样使用。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好的公关——我们听取了大众意见,正在放弃里尔登合金铁轨,是表达我们良好愿望的一个千金难买的机会。可那个混蛋拒绝了,还声称连一尺铁轨也不会卖给塔格特公司。他正在零敲碎打地见人就卖,卖给阿肯色州,或者北达科他州的小破铁路公司,甚至不惜赔本,比我给他的价钱低得多,这个混蛋!连钱都不想挣了!你真是应该瞅瞅那些家伙们,像秃鹫一样围在他身边,他们知道,要买这么便宜的铁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把头压得低低的坐着,简直无法忍受再看到他的那副嘴脸。
“我觉得这是和反狗咬狗决议的宗旨背道而驰的,”他愤愤地说,“国家铁路联盟的本意是要保护重要的铁路系统,而不是保护北达科他州的那些乡下玩意。可惜,我没法让联盟对此进行表决了,因为他们都一窝蜂似的跑到了那里,在互相竞价收买那条铁路!”
她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为里尔登合金辩护了。”
“我不知道你在——”
“闭嘴,吉姆。”她平静地说。
他好一阵没有做声,然后把脑袋缩回来,不服气地懒懒说道:“你最好还是讲得漂亮一点,因为伯川·斯库德的嘴巴可不饶人。”
“伯川·斯库德?”
“他是今晚的演讲人之一。”
“之一……你可没和我说过还有其他的演讲者。”
“呃……我……这有什么区别呢?你不是怕他吧?”
“纽约商会……而你居然邀请了伯川·斯库德?”
“为什么不呢?你不觉得这是步好棋吗?他对生意人其实没什么恶意,也接受了邀请。我们得大度一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也许还能把他争取过来……呃,你瞪什么眼睛?你会把他打倒的,对不对?”
“……把他打倒?”
“是通过声音,电台会广播的,你和他要辩论的题目是:里尔登合金是不是贪得无厌的致命产品?”
她向前一探身,拉开了分隔前后排座位的玻璃,命令道:“停车!”
她没听见塔格特在说些什么,隐约觉得他是在大声喊叫着:“他们在等着呢!……晚餐有五百人参加,是全国性的活动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吧!”他拉住她的胳膊,叫道,“为什么呀?”
“你这个大傻瓜,是不是觉得我认为他们的问题还值得一辩?”
车停了下来,她跳出车门,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最先感觉到的是脚下的凉鞋。她像平常那样慢慢地走着,黑色缎面凉鞋的鞋底踩着冰块的感觉很奇怪。她把散到额头的头发拢到脑后,感到冰雨正在掌心慢慢地融化。
她平静了下来,不再有狂怒,只感到沉重的疲惫。她的头微微地发痛,感觉到饿了,才记起来她是准备在商会上吃晚餐的。她继续走着,却没有胃口,她想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叫出租车回家。
环顾四周,她没看到有出租车,这里不像是什么好的街区,她很陌生。街道对面是一大片空地,那是一个被废弃的公园,被高楼和工厂的烟囱环绕着。她看到从几间破烂房子的窗户中透出的几点灯光,几家又小又破的店铺已经关了门,雾气弥漫的东河就在两条街以外。
她掉头向市中心走去,前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废弃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办公楼,透过裸露的钢架和坍塌的砖头废墟的缝隙,她看到了夜晚的天空。在废墟的阴影里有一家小餐馆,如同一片草叶在死去的庞然大物脚下求生。餐馆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她走了进去。
餐馆里面,镀铬条包边的就餐柜台很干净,有一具锃亮的煮炉和咖啡的味道。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台前,台子后面是一个壮实的老人,干净的白衬衣袖口一直挽到胳膊肘上。温暖的气息让她更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寒冷,她裹紧了身上黑色的丝绒披肩,在柜台前坐下。
“请来一杯咖啡。”她说道。
人们漠然地打量着她,似乎对一个身着晚装的女人来到这个贫民窟里的餐馆并不觉得诧异。这些日子里,人们对所有的事都没了兴趣。店主转身过来,淡然地为她倒着咖啡,在他的麻木漠然之中,是不问一切的怜悯。
她分不出柜台前这四个人是乞丐还是工人,这些日子以来,从他们的穿着和举止上已经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店主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她用两只手捂着杯子,享受着温暖。
她看看四周,出于习惯地边算计边想着,多好啊,只花一角钱就能买到这些。她的目光从不锈钢咖啡煮炉的圆桶看到铁的平底锅,从玻璃架看到瓷釉的水池,看到搅拌器的镀铬钢刃。店主正在烤面包片,她很惬意地看着精致的传送带缓缓地移动着,把面包片送到发红的电炉盘上。接着,她看到烤面包机上印着的商标:马氏,科罗拉多州。
她的头垂落在柜台上的臂弯里。
“这没用,女士。”她身边一个上岁数的游荡者说道。
“是吗?”她问。
“没用,还是别想了,你只能是自己骗自己。”
“你是在说什么?”
“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灌输给你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什么梦?”
“就是他们在你年轻的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人类的精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精神,人不过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没有智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和良心。动物只会干两件事:吃和繁殖。”
在他憔悴的脸上,是凝神注视的眼睛和猥琐的五官,它们曾经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笨重的传教士,或者是美学的教授,在高深晦涩的博物馆中经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么背离了他,是什么样的偏差使一个人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伟大,追求辉煌的成就,”他说着,“可你找到了什么呢?净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车、或者装弹簧床垫的骗人机器。”
“弹簧床垫怎么了?”一个货车司机模样的人说道,“别理他,女士,他就喜欢唠叨,没什么恶意。”
“人唯一的本领就是为满足身体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个老者继续说道,“那不需要什么智慧,别信那些故事,说什么人的心灵、精神、思想,还有什么无穷的志向。”
“我不信。”坐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少年人说,他穿了件肩头撕了个口子的外套,方正的嘴巴里似乎蕴含着一生的酸楚。
“精神?”老者说,“制造和性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作为我们伟大工业时代的见证,我们所谓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带着目的、利益和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质主义者制造出来。做出十吨的卡车和流水线并不需要什么道德。”
“什么是道德?”她问。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这哪里有呢?”
那个少年人像是半笑半讽地说:“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喝着咖啡,什么都不想,只是在感受着愉快,仿佛这温暖的液体使她身体的血脉重新复苏。
“我能告诉你,”一个瘦小枯干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着眼睛,“我知道。”
没人留意他在说什么,那个少年用一种强烈而毫无意义的眼神盯着达格妮。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对她说道,在他直率和干巴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分惊讶。
她看着他,说:“不,我不害怕。”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那个流浪汉继续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
“谁?”她漠然地问。
“一个探险家,”流浪汉说着,“是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探险家,是发现了青春之泉的那个人。”
“再来一杯,不加糖。”那个老者说着,把他的杯子从台子上推了过去。
“约翰·高尔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过海洋和沙漠,还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却的矿井里。不过,他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爬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为这个,他舍弃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爱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带回去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回来?”她问。
“因为他发现,那根本带不回来。”
坐在里尔登桌前的这个人五官长得模糊不清,举止含混,这让人难以对他的脸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也无法揣摩出他的意图。唯一能区分的特征似乎是他的蒜头鼻,大得和他极不相称。他的行为很是谦恭,却传递出一个不合逻辑的暗示,暗示着一种特意隐藏着的威胁,但又想要被人识破。里尔登不明白他登门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国家科学院担任着什么职务。
“你来是做什么?”里尔登第三次问道。
“我是在请你考虑一下社会因素,里尔登先生,”那人柔声地说道,“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我们的经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我们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溃。”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考虑到这些,我是从国家科学院来的,里尔登先生。”
“这你已经说过了,可你为什么想见我?”
“国家科学院对里尔登合金并不赞成。”
“这你也说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必须考虑的吗?”
“不是。”
从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了下来。白天很短。里尔登看到了那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以及正盯着自己的那双灰眼珠。眼神依旧模糊,但明白无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国家科学院荟萃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里尔登先生。”
“据说是。”
“你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意见去和他们硬碰硬吧?”
“我会的。”
来人像是乞求般地看着里尔登,似乎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里尔登没有丝毫表示。
“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吗?”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尔登先生,”来人放缓了语气劝道,“只是暂时推迟一下,让经济状况可以稳定下来,如果你能再等一两年的话——”
里尔登忍不住开心而又轻蔑地笑出声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想让我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撤下去,为什么?”
“就一两年,里尔登先生,只等——”
“这样,”里尔登说,“现在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们的科研人员是否认为里尔登合金名不符实?”
“我们没有下这个结论。”
“他们是否认为它不好?”
“必须要考虑的是一个产品的社会效应。我们是从全国出发来想这个问题,我们关心的是公众的利益和目前严重的危机,它——”
“里尔登合金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从目前严重的失业增长这个角度来看——”
“里尔登合金好还是不好?”
“在钢材极度短缺的时候,我们无法允许一家产量很大的钢铁公司继续膨胀,因为这会把那些小企业挤垮,因而造成经济的失衡,从而——”
“你究竟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来人耸了耸肩膀,“价值的问题是相对的。如果里尔登合金不好,就会给公众带来实际危害;如果好的话,就是社会危害。”
“你如果有什么关于里尔登合金的实际危害的话,就直说,不用扯其他的,直截了当些,我不习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可是,社会利益的问题——”
“省省吧。”
像是脚下的地板被凿空了一样,那人完全地茫然失措了。过了一阵,他绝望地问:“可是,那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市场。”
“你怎么来解释它呢?”
“里尔登合金有市场,而我要充分利用它。”
“这市场难道不是想象出来的吗?社会上对你这个合金的反应并不好,除了塔格特公司的订单,你还没接到任何大的——”
“如果社会不认可,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那样的话,你会损失惨重的,里尔登先生。”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反过来,假如你采取更合作的态度,同意再等上几年——”
“我为什么要等?”
“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国家科学院不赞成里尔登合金在冶金行业中出现。”
“我凭什么要在乎这个?”
那人叹息着,“你太难打交道了,里尔登先生。”
接近傍晚的午后,天色似乎在窗玻璃上加厚着,愈发显得凝重。那个人的身影陷在边缘锐利笔直的家具之中,像一滴溶解的水滴。
“我同意和你见面,”里尔登说道,“因为你说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商量。如果这些就是你要说的,那我要失陪了,我很忙。”
那人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向后一靠,“我相信你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开发里尔登合金,”他说道,“你的花费是多少?”
里尔登抬起了头,不明白为什么转移了话题,但那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声音也强硬起来。
“一百五十万。”里尔登回答道。
“你想要多少?”
里尔登不禁怔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指什么?”他声音低低地问。
“指买下里尔登合金的所有权利。”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走吧。”里尔登说道。
“你这种态度没必要。你是个商人,我是在和你谈一笔交易,你可以出个价。”
“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是不卖的。”
“我说的可是一大笔钱,政府的钱。”
里尔登坐着没动,他紧咬牙关,眼神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隐隐地透出一丝不正常的好奇。
“你是个生意人,里尔登先生,如果不理会我的建议,你的损失可就太大了。首先,你下的赌注有很大风险,你是在对抗公众的反对意见,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再说,我们能够消除你的风险和责任,而且是以很高的利润方式,是立刻到手的利润,这比你今后二十年销售预期的利润大得多。”
“国家科学院是一所科学机构,不是商业性质的,”里尔登说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你这么说很不妥当,里尔登先生。我是在努力让我们的谈话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我开始意识到了。”
“我们给你的是一张空白支票,这你也明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还想要什么呢?开个价吧。”
“出售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事,请你说完就走吧。”
那个人重重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难以相信地瞧着里尔登,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我?你什么意思?”
“你是做生意赚钱的,对不对?”
“是的。”
“你想赚最大的利润,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宁愿费多少年的劲,一吨一吨地抠出那点利润,也不愿用里尔登合金换回一大笔钱呢?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
那个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不会后悔做出的决定,里尔登先生。”他说着,但语气却恰恰相反。
“祝你愉快。”里尔登说。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国家科学院会签发一个谴责里尔登合金的声明。”
“那是他们的特权。”
“这样的声明会使你的阻力更大。”
“毫无疑问。”
“至于更进一步的后果嘛……”他耸耸肩膀,“现在可不是人们拒绝合作的时候,这年头,人人都需要朋友,你可是不受欢迎的,里尔登先生。”
“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不清楚。”
“社会太复杂了,有很多事情还悬而未决,谁也说不好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能决定下来,又是什么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里起决定作用。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不。”
出炉钢水的火焰映红了黄昏的暮色,一团橘红的深金色照在里尔登桌后的墙上,那火光袅袅地在他的额头闪动,他的脸色坚定、执著。
“国家科学院是政府机构,里尔登先生。国会里有几项议案,随时可能通过。生意人在这种时候可是极其脆弱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里尔登站了起来,他微笑着,像是摆脱了一切紧张和压力。
“不,波特博士,”他说道,“我不明白,假如我明白的话,就会杀了你。”
那个人向门口走去,随后又停下来,看着里尔登,头一次显现出人类那种单纯、好奇的表情。里尔登两手插着兜,随随便便地站在火光跳跃的墙前,一动不动。
“你能否告诉我,”那人问道,“我只是好奇,想私下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静静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里尔登合金是很棒的。”
达格妮难以理解莫文先生的意图。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突然通知她,他们无法完成订单。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而他们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她急忙亲自赶到康涅狄格州,去见莫文先生,但这次见面只是令她心中的困惑变得更加沉重和阴郁。莫文先生宣布,他不会继续用里尔登合金生产开关。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只给了她一个解释,“实在是有太多人反对了。”
“什么,你指的是里尔登合金,还是你制造开关的事?”
“两者都有,我想……人们就是不愿意……我不想惹麻烦。”
“什么麻烦?”
“任何麻烦。”
“你听到的那些有关里尔登合金的说法,有哪一个是真的?”
“噢,谁知道什么是真的?……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决议说——”
“想想看,你一辈子都和金属打交道,这四个月来你也接触了里尔登合金,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最棒的吗?”他无言以对。“你难道不知道?”他躲避着她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吗?”
“好了,塔格特小姐,我是做生意的,只是个小人物,就想好好赚钱而已。”
“你觉得怎么才能赚钱?”
然而,她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看着莫文先生的面孔和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曾经有过的感受再次袭上她的心头,那是在一段偏僻的铁路上,风暴掀毁了电话线:通讯中断,说的话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声音。
她心想,争论也好,费脑子去琢磨那些对争论不置可否的人也好,都是毫无用处的。坐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难以平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莫文先生和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找谁来生产开关。她脑子里翻来倒去地想着一串名字,琢磨着能说服、求助,或者拉拢谁。
一踏进她的办公室外间,她就知道出事了。屋内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凝固着,手下人都看着她,好像她的回来是他们一直等待、盼望,但又恐惧的时刻。
艾迪·威勒斯起身走向她的办公室,知道她会明白而且跟过去。她看到了他的神情,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但愿他没有伤成这样。
“国家科学院,”当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时,他平静地说道,“发布了一个声明,警告大家不要使用里尔登合金。”他又继续补充道,“是通过广播发出的,下午的报纸也都登出来了。”
“他们说什么?”
“达格妮,他们不是在说!……根本就没真正说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但又不挑明,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竭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控制不了他说的话。这些话冲口而出,像小孩第一次看见恶魔时带着难以置信和惊慌的愤怒在叫喊。
“他们说什么,艾迪?”
“他们……你必须得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留在她桌上的报纸,“他们没说里尔登合金有什么不好,没说它不安全,他们干的是……”他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她瞟了报纸一眼,看到了几句话:“频繁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可能会突然出现裂缝,但还无法预计这段时间的长短……在目前未知的条件下,不能彻底排除分子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尽管合金的抗拉强度可以得到明确的论证,但不能排除它在超常压力下的性能问题……尽管没有证据来支持禁止使用这种合金的观点,但进一步研究它的各项指标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还不能回击,它本身就无法回答,”艾迪缓缓地说着,“没法要求撤回这项声明,也不能给他们看我们的试验结果,或者去证明什么。他们没有具体指出什么来,没有说出任何可以被反驳、会让他们下不来台的事,这是一帮胆小鬼。你觉得只有骗子和敲诈勒索的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可是,达格妮,这是国家科学院!”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站在那儿,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一条黑暗的街道尽头,一块电招牌的灯泡忽亮忽灭,像是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艾迪鼓足了勇气,像军人一样地报告着:“塔格特的股票大跌,本·尼利退出了工程,全国铁路工人联盟禁止它的成员参与里约诺特铁路的施工,吉姆出城了。”
她摘下帽子,脱了大衣,走过房间,有意慢慢地在她的桌后坐了下来。
她看到面前摆着一个带有里尔登钢铁标志的大黄信封。
“这是你刚离开后,专人送来的。”艾迪说道。她把手放到信封上,却没有打开它。她知道,这是大桥的图纸。
过了一阵,她问:“是谁签署的那个声明?”
艾迪瞧了她一眼,酸楚地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我也是那么想的。我打了长途电话去问科学院,不是的,这是他们的助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办公室签发的。”
她无语。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是院长,他就是科学院,肯定是知道和允许了这件事,如果有什么决定的话,都是以他的名义……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还记得吧……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起全世界的那些伟人的名字……纯知识分子……我们总是把他的名字算作一个,然后——”他停住不说了,“对不起,达格妮,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是——”
她的手按着那个黄信封,端坐不动。
“达格妮,”他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怎么了?这样的声明怎么也能通过?这显然是在抹黑,太明显、太下作了,要是正人君子的话,肯定会把它扔进沟里。怎么可能——”他缓和了一下,绝望而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怎么可能认可这样的声明呢?他们就没读一读吗,难道他们看不见,也不想一想吗?达格妮!怎么会听任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又怎么办?”
“安静,艾迪,”她开口道,“安静。不用害怕。”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条河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矗立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它像是在原始森林中耸立着的一座孤单的纪念碑。这里的树都经过悉心培植,道路铺设得像公园一样,从这里可以眺望到数英里外山谷中小镇的屋顶。它的周围不允许有其他的建筑来破坏这座大楼的威严。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给它增添了古典的庄重,四方形的厚重结构使它像现代化工厂那样简洁漂亮。它的构造很有灵感,人们与它隔河相望时,无不怀着尊敬,觉得它是一座活人的纪念碑,而那人的气质,一定是像这座建筑的线条一样高贵。入口处的大理石上篆刻着献辞:“献给无畏的心灵,献给神圣的真理。”在一条安静空旷的走廊里,每个门上都有一方小小的铜制名牌,其中的一个标着: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二十七岁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写过一篇关于宇宙射线的论文,推翻了在他之前的科学家们信奉的许多理论,而后来者则发现,无论他们做什么研究,都离不开他的这一成就。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称为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三十二岁时,他成为当时还颇享盛誉的帕垂克亨利大学的物理系主任。一位作家曾这样评价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也许在他所研究的宇宙现象中,还没有一个像他自己的大脑那样是个奇迹。”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曾纠正过一个学生说:“自由的科学研究?这第一个形容词是多余的。”
四十岁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国家科学院的成立仪式上向全国讲话,“使科学摆脱金钱的统治。”他曾呼吁道。这个话题一直无人敢碰。在暗地里,曾有一群科学家通过漫长的努力,才推动国会考虑对此立法,但大家曾对这项法案犹豫不决,部分人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担心。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呼吁正像他所研究的宇宙射线一样,不可阻挡地照亮了全国。国家因此为这位伟人修建了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在科学院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看上去和一个小公司的会计室没什么区别。里面有一张便宜又难看的黄色橡木桌,一个文件柜,两把椅子,和一面用粉笔涂满了数学算式的黑板。坐在面朝空空墙壁的椅子上,达格妮觉得这间办公室集卖弄和典雅之风于一体:卖弄之处在于,它似乎有意在暗示着主人的伟大,因此置身这样的陋室已经无所谓了;典雅却也正因如此,他的确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来点缀了。
她和斯塔德勒博士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商界头面人物或工程界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宴会上。她和他一样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不过发现他很喜欢和她交谈,“塔格特小姐,”他有一次曾对她说,“我对遇到聪明人从来不抱什么希望,而在这里,我实在是太惊讶和欣慰了!”她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脑子里还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她坐下来,以科学家的心态注视着他,不做臆想猜测,抛开感情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去观察和理解。
“塔格特小姐,”他愉快地说,“我对你很好奇,只要有任何东西打破了常规,我就很好奇。通常,接待来访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负担,但令我惊奇的是,你的来访却使我感到特别愉快。一个人可以畅所欲言,不用去担心对方听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他高高兴兴地往桌边上一坐,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他个头不高,修长的身材使他充满了孩子般的朝气,从他瘦削的面孔上看不出年龄,这张面孔很普通,但那饱满的前额和大大的灰眼睛中所蕴涵着的智慧却十分引人注目。幽默和风趣隐藏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嘴角则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除了稍稍灰白的头发,他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开外的人。
“多谈谈你自己,”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干和你相差这么远的重工业,你又是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的。”
“我不能多耽搁你的时间,斯塔德勒博士。”她说话的口吻既非常礼貌,又公事公办,“我要谈的这件事极其重要。”
他笑了起来,“这就是商人的作风——马上就要直奔主题。好吧,当然了。不过别担心,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说想要谈什么来着?噢,对了,里尔登合金。尽管我对这件事不是最清楚的,但如果能帮什么忙的话——”他用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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