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透支的账户(1/2)
里尔登钢铁公司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失信,订单头一回没有遵守承诺交货。但到了二月十五日塔格特铁轨交货的日子,这一切已经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了。
冬天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就早早地到来了。人们说这个冬天是创纪录的严寒,对于大雪造成的异常严酷的自然环境,谁也不能怪。对于以前,他们不愿意去记起,那个时候的暴雪可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受任何抵抗地肆虐,扫荡没有灯光的道路,吹垮没有供暖的屋子,也没有阻断火车的运行,没有冻死数以百计的人。
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一次晚了,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才姗姗来迟,达纳格的表弟对此的解释是他也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六个小时,才能提起工人们的士气,他们可不像他表哥肯尼斯在的时候那样卖力了。他说,工人们正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和糊弄,因为他们被以前那种严格的管理给累垮了。如果一些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主管和工头们无缘无故地请辞走人,他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新雇的管理人员比以前那些只知道奴役工人的老家伙们更加开明,但工人们看来还是和他们之间有些摩擦,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说,这不过是需要再做些调整罢了。如果计划给塔格特公司的货物在发货的前夜被全球救济署转而调运给了英国,他也没办法,这是紧急状况,英国所有的国有工厂都关张了,人民正在挨饿——而塔格特小姐简直不可理喻,那不过是晚交货一天而已。
只是晚了一天,就造成装有五十九节车皮的生菜和橙子、从加州开往纽约的386号货车晚发了三天,它不得不在装煤车站的副线上等候着迟迟未到的燃煤。火车一到纽约,便只好把生菜和橙子倒进东河:因为条令规定货车装载不能多于六十节车皮,这些果菜在加州的货仓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加州的三家柑橘种植园主和帝国山谷的两家生菜农场主破了产,而这些只有他们的朋友和同行才知道;没人注意到代理纽约一家铅业公司的经纪行的倒闭,这家经纪行欠了向铅业公司供货的铅管批发商的货款。报纸上讲,当人们挨饿的时候,用不着理会商业公司的倒闭,那些只不过是为私人赢利的私人企业。
全球救济署远渡大西洋运送的煤没能到得了英国: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把它截获了。
一月中,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二次晚到了,达纳格的表弟在电话中咆哮着,说他可管不了这么多:由于缺少机械润滑油,他的煤矿已经停工了三天,对塔格特公司的煤炭供应也晚了四天。
从康涅狄格州迁到科罗拉多的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昆先生等了一个星期,运送他订购的里尔登合金的货车到达时,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工厂已经关张了。
没人留意到密歇根州一家发动机厂的倒闭,它等待一批滚珠轴承到货的期间,机器闲置,工人照拿工资;俄勒冈州的一家锯木机器厂因为等待缺少的新发动机而倒闭了;衣阿华州的一家伐木场因为断了机器供应倒闭了;伊利诺伊州的一家住宅承包公司因为得不到木材而破产,合同被终止,他的房屋买主们徘徊在大雪弥漫的路上,寻觅着哪里都再也无法找到的新家。
一月底的大雪封住了通往洛基山的路口,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上堆起了三十英尺高的皑皑冰雪。试图清理铁道的人们干了几个小时就放弃了:旋转铲雪机一个接一个地坏掉:铲雪机在已经超过了使用寿命的过去两年内,维修一直很不稳定。新的铲雪机还没送到,生产商从沃伦·伯伊勒那里得不到所需的钢材,干脆不干了。
三列西行的火车困在了高高坐落在洛基山上的温斯顿车站的副线上,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便是在这里穿越科罗拉多的西北角。他们连续五天得不到任何援助。火车无法穿过暴风雪接近他们,劳伦斯·哈蒙德制造的最后一辆卡车在山间高速公路冻硬的山坡上抛了锚。曾经是怀特·桑德斯制造过的性能最优越的飞机被派了出去,但永远飞不到温斯顿车站,它们已经年久失修,无力对付风暴。
困在车上的旅客们透过密密垂落的雪网,望着外面温斯顿那些简陋小屋里的灯光。第二天晚上,灯光便熄灭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列车上的照明、供暖和食品已经消耗殆尽。在风雪的短暂间歇之中,密密的白网不见了,在它的身后,没有灯光的大地和没有星光的天空混合成了漆黑一片的空旷——旅客们能够看到,在遥远的南面,有一团小小的火舌正在风中晃动,那就是威特的火炬。
到了第六天上午,火车能够开动了,顺着犹他、内华达、加州的山路下行,车上的人们看到了没有烟火的烟囱和道旁的小工厂关闭的大门,它们奄奄一息,行将倒闭。
“风暴是上帝之作,”伯川·斯库德写道,“对于气候,没有人可以负什么社会的责任。”
韦斯利·莫奇宣布要控制用煤,允许每家每天供暖三小时。没有木柴可烧,没有钢铁可用于造新的炉子,没有可用来打穿墙壁安装新设备的工具。教授们把他们的藏书扔进用砖头和油罐做成的临时代用品里焚烧,种果树的人们则拿他们果园里的树来烧。“贫困会磨炼人的精神,”伯川·斯库德写道,“并且铸就了社会约束力的良好结构。牺牲就是水泥,把人的砖石凝聚成为社会的宏伟大厦。”
“这个曾经坚信伟大要通过生产创造去实现的国家,现在被灌输的是要通过贫穷去实现。”弗兰西斯科在一次记者访问中谈道,但报纸对这句话只字未提。
那年冬天唯一兴隆的生意要算是娱乐业了。人们从紧巴巴的食品和取暖费中抠出钱来,空着肚子挤进电影院。用几个小时去忘记自己沦落到了和动物一样的可怕处境,顾及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一月份,韦斯利·莫奇下令,为节省燃料,所有的影剧院、夜总会和保龄球馆一律关门。“享乐并非是生存的必需。”伯川·斯库德写着。
“你一定要学着用一种哲学的态度。”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讲课中间,对一个突然失声痛哭不止的年轻女学生说道。她刚刚参加完在苏必利尔湖的一次自愿救助安顿旅行,目睹了一位母亲抱着已经长大、却死于饥饿的儿子的尸体。“没有绝对,”普利切特博士说,“现实只是一个假象,那个女人怎么知道她的儿子死了?她怎么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眼含乞求、面带绝望的人们涌进帐篷,里面的福音传播者带着得意的满足在叫喊着人类无法对付大自然,人类的科学是欺骗,人类的思想一无是处,因为人类所犯下的骄傲的罪恶,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人类受到了惩罚——只有对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信仰才能保佑轨道不会裂缝,保佑他仅有的一辆卡车的最后一只轮胎不会爆掉。通向这神秘的钥匙就是爱,就是为了他人的需要所付出的爱和无私的牺牲。
沃伦·伯伊勒为他人的需要做出了一个无私的牺牲。他把计划向南大西洋铁路公司提供的一万吨结构钢件卖给了全球救济署,发往德国。“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他带着一种感伤而犹豫不决,但又充满正义的表情,对惊恐万状的南大西洋公司总裁说,“但在我的权衡之下,你是个富有的公司,而德国正处于一种苦不堪言的惨境,因此我根据优先解决需要的原则做出了决定。在有疑问的情况下,必须要考虑的是弱者,而不是强者。”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听说,沃伦·伯伊勒在华盛顿最有影响力的朋友有一个德国供应部的朋友。但这究竟是不是伯伊勒当初的动机或者牺牲的原则,就谁都说不清楚,也已经无关大局了:假如伯伊勒是一个利他主义的虔诚信徒,这件事他也会原封不动地照做的。这使得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哑口无言;他没有胆量承认他对自己的铁路比对德国的人民更加关心;他没有胆量在牺牲的原则面前去争辩。
整个一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水在风暴的袭击下不断上涨,大风把河水变成汹涌不息的流动碾磨,冲击着挡在它道路上的一切东西。刚刚进入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南大西洋铁路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大桥在一列客车通过的时候发生了坍塌。机车和前五节卧铺车厢随着断裂的桥梁一起,从八十英尺的高处坠入黑暗和翻卷的河流之中,列车的其余部分停在了大桥残存下来的前三个桥拱之上。
“事情不可能是两全齐美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代表着大众声音的媒体对他谴责的怒吼顿时超过了他们对河上惨状的关注。
人们在私底下谈论说,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工程师对于迟迟得不到他需要加固大桥用的钢材感到失望已极,六个月前就辞了工作,并告诉了公司那座大桥不安全。他曾致信纽约最大的报社,向公众发出过警告,但这封信没有被刊登出来。有传言说,大桥的前三个桥拱没有塌是因为它们被里尔登合金的钢件加固过了,但在公平分配法案的限制之下,铁路只能搞到五百吨合金。
根据官方的调查结果,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两座隶属于小型铁路公司的大桥被废止使用。其中的一家铁路公司因此倒闭;另外那家停下了一条支线,将轨道扒掉,在塔格特公司的密西西比河大桥上铺了一条铁轨;南大西洋铁路公司也是如此。
塔格特公司在伊利诺伊州贝德福特市的那座雄伟的大桥还是内特奈尔·塔格特建造的。他曾经和政府争执了数年之久,因为法庭根据河道运输者的诉讼,判定铁路是运输行业中的破坏性竞争,因此就是对公共利益的威胁,认为横跨密西西比河的铁路桥是一种物体障碍,应予禁止;法庭曾命令内特奈尔·塔格特拆掉他的大桥,用船把他的乘客运过河去。他在最高法院获得了多数的支持,打赢了那场官司。今天,他的大桥成了连通两岸的唯一主要途径。他现今的后代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其他都可以不管,但要让塔格特大桥始终保持完好的状态。
全球救济署经过大西洋运去的钢材没能到达德国,它在途中被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截获了——但这个消息除了署里的人,外人并不知晓,因为报纸对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活动早已不再提及。
直到大家开始注意到短缺的日益严重,随后像电熨斗、烤箱、洗衣机这类电器产品全都在市场上销声匿迹之后,才开始纷纷质疑,并且听到了传言。他们听说,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运铜船没有一艘能到得了美国的港口,它过不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这一关。
在雾气重重的冬夜,水手们在码头上低声谈论着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总是抢劫运送救济的船只,对铜则碰都不碰:他用船上的货物把船凿沉,放船员们乘救生艇逃生,但那些铜就沉入了海底。他们一提起这事,就像是在讲无人能够解释的黑暗传说一般,谁都不明白丹尼斯约德为什么不把铜拿走。
在二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为了节省铜缆和电力,一纸法令规定在二十五层以上禁止使用电梯。建筑的高层不得不腾空,还未粉刷的办公隔板便在楼梯间里立了起来。通过特别许可,一些破例的允许——在“必要需求”的名义下——还是给了几家更大型的企业和更高级的酒店。城市的上半截被砍掉了。
纽约的居民们过去从来不会注意天气。雨雪天气只是会讨厌地延缓交通,在灯火通明的商店门口留下些泥水而已。人们穿着雨衣、皮衣和晚间活动的拖鞋,逆风而行,觉得风暴是城市里的闯入者。现在,面对横行在狭窄街道上的阵阵风雪,人们感到了隐隐的恐惧,仿佛他们自己才是临时闯了进来的客人,风才是真正的主人。
“现在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一样了,别想它了,汉克,没关系。”当里尔登把无法交付铁轨的消息告诉她时,达格妮说道。他一直无法解决铜的供应。“算了吧,汉克。”他没有回答她。里尔登钢铁公司的首次失败令他难以释怀。
二月十五日夜里,在距离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半英里的铁路交接处,一块断裂的钢板导致机车脱了轨,而这一段本来是应该铺设新铁轨的。温斯顿车站的代理人叹了口气,叫来了吊车。在他的路段,这不过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小事故而已,他对此都快习惯了。
那天晚上,里尔登高竖起大衣领,帽子低低地斜压在眼睛上方,踩着没膝的积雪,跋涉在宾夕法尼亚州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的一座废弃露天煤矿的矿坑周围,指挥着他派来的卡车偷偷装煤。这个矿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在此采掘的成本。但一个声音粗鲁、长着一双乌黑愤怒的眼睛的年轻人从一个填不饱肚子的定居点来到这里,组织起一伙失业的人,和里尔登谈妥了运煤的条件。他们夜间开采,把煤藏在暗沟里,他们接受现金作为酬劳,彼此再不多问任何问题。他们和里尔登带着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像野蛮人一样做着非法的交易,他们没有权利、称呼、合同或者保障,靠的只是相互间的理解和对承诺的绝对恪守。里尔登甚至不知道这个领头的年轻人的名字。看着他向卡车上装煤,里尔登在想,这个小伙子如果早生一个年代,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企业家,如今,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像不折不扣的罪犯一样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那天晚上,达格妮在应付塔格特公司理事会召开的会议。
在一间堂皇考究而供暖不足的高层会议室里,他们围着一张精美的桌子坐下。这些人在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素来要仰仗空洞的面孔、含混的言辞和毫无瑕疵的衣着来保护自己,现在则全都走了样,套头衫裹着他们的肚皮,脖子上裹着围巾,咳嗽声像突突的机关枪一样此起彼伏,不时打断谈话。
她注意到,吉姆失去了他平素表现出的从容。他缩着头坐在那里,眼睛飞快地在人们的脸上转来转去。
从华盛顿来的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谁都不清楚他的确切工作和职务,但这毫无必要:他们知道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他是威泽比先生。他的两鬓花白,面孔瘦长,嘴巴看上去似乎要靠着脸部肌肉的用力拉扯才能合上,这使得他的面孔除了呆板以外,再也看不出别的表情。理事们不清楚他究竟是以来宾、顾问,还是主持的身份出席会议,他们认为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看,”会议主席说道,“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主干线的轨道出现了不说是危急,也是很恶劣的状况——”他顿了顿,谨慎地附上一句,“而我们现有的唯一一条优质铁路就是约翰·高尔特——我是说——里约诺特铁路。”
另一个人等了等,看是否有别人打算接过他的话说下去,然后带着同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如果我们考虑到设备的严重短缺,而且考虑到我们是在把它作为一条支线来亏损运营,从而继续损耗的话——”他停了下来,没有把考虑到这些之后将会发生的后果说出来。
“要我看,”一个身材单薄、面色苍白、留着一撮端正的小胡子的人说,“里约诺特铁路看来已经成了公司难以支持的财政负担——就是说,除非采取某种调整措施,就是——”他没有说完,而是看了一眼威泽比先生。对此,威泽比先生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留意到。
“吉姆,”主席说道,“我想你能够把情况向威泽比先生解释一下。”
塔格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刻意的从容,但这种从容已经是在破裂的玻璃物体上绷紧的一块布,时而可以看见锋利的边缘从上面穿过。“我想,普遍认为的是,影响到全国每家铁路的主要因素是企业里反常的破产率。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目前而已,它使得铁路的情况接近了一种完全可以被称作危急的地步。特别是塔格特运输系统范围内倒闭的工厂数量之多,已经对我们的整个财务结构造成了破坏。一直为我们带来稳定收入的地区和分支系统现在呈现出实际的业务亏损。为大批量运输所制定的火车计划连三家货主都无法维持住,过去可一直都是七家。至少,我们不能给他们提供同样的服务,这就我们目前的费率来看……是不可能的。”他瞟了一眼威泽比先生,但威泽比先生似乎没有看到。“在我看来,”塔格特说,本来就尖锐的话在他的嗓音里变得更尖利了,“我们货主采取的立场是不公平的,他们大多数人一向对他们的竞争者有怨言,并且在当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措施清除了他们特有领域内的竞争。目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实际上都独自占有了各自的市场,但他们却不肯认识到,铁路公司不能把建立在整个地区产品基础上的运输费率给单独一家工厂。我们是为了他们在亏损运营,可他们却反对任何……任何费率的上涨。”
“反对任何上涨?”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可不是他们采取的立场。”
“假如我不想相信的某些传言是真——”主席的话还没说完,声音里就已经明显是惊恐万分了。
“吉姆,”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提涨费率的事。”
“我现在并没有建议实际上涨。”塔格特忙说,“我提到它,只是为了说明情况。”
“可是,吉姆,”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说,“我以为你的影响力——我是说,你和莫奇先生的交情——会保证……”
他止住了话,因为其他的人都在严厉地看着他,谴责他违背了一条不成文的戒律:不能提及这样的失利,不能谈论吉姆强有力的友谊的神通,或者它们为什么没有管用。
“事实是,”威泽比先生轻松地说道,“莫奇先生派我来这里,是要讨论一下铁路工会涨工资的要求,以及货主们降低运费的要求。”
他的语调随意而坚决;他知道这些人对此都很清楚,这些要求已经在报纸上讨论了数月之久;他知道这些人心里害怕的不是这件事实,而是他把它讲了出来——似乎事实并不存在,但他的话却有力量让它存在了;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等着看他是否会把这力量使出来;他想让他们知道一下他是会这样做的。
这种情形足以令他们爆发出一片反对之声,然而没有,没人回答他。随后,塔格特开口了,他那充满刺痛和不安的语调本想表达出气愤,但却只是承认了他的犹疑不定。“我不想对全国货主理事会的布兹·瓦特的重要性夸大其词,他一直在华盛顿大造舆论,不惜重金延请了很多人,但我建议还是别把这太当回事。”
“噢,我不知道。”威泽比先生说。
“听着,克莱蒙,我确切地知道韦斯利上个星期没有答应见他。”
“没错,韦斯利是个大忙人。”
“而且我知道尤金·洛森十天前举办大型聚会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到了,但布兹·瓦特没有被邀请。”
“这样啊。”威泽比先生的口气温和了。
“因此我不会把宝押在布兹·瓦特身上,克莱蒙,并且不会为他担什么心。”
“韦斯利为人公正,”威泽比先生说,“他一心想的都是公共职责。只有他不偏不倚地去考虑问题,才符合国家的整体利益。”塔格特坐直了身体,这句话是他所了解的最糟糕的一个危险信号。“不可否认的是,吉姆,韦斯利对你评价很高,他把你当成一个进步的商人、重要的顾问和他最亲密的私人朋友之一。”塔格特迅速瞟了他一眼:这简直更糟糕了。“然而一旦涉及公众的权益,韦斯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个人的感情和交情。”
塔格特的面孔一片茫然,他的恐惧从不诉诸言语或表情。从与自己向来不承认的一个念头的搏斗中,他感到了恐惧:很久以来,在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中,他自己一直就是“公众”,他明白,一旦这个没人敢去反对的神奇圣洁的头衔连同它所有的“福利”一起被转交给布兹·瓦特的话,会意味着什么。
但他急匆匆地张口去问的却是:“你不是在暗示我把个人的利益置于大众权益之上吧?”
“不,当然不是,”威泽比先生几乎像是在笑一样地说道,“肯定不是,不是指你,吉姆。你具有的公众意识态度——以及领悟——已经是众所周知了。正因为如此,韦斯利希望你能全面地看问题。”
“是,那当然。”塔格特困惑地说着。
“那么,就替工会想一想吧。也许你没钱给他们涨工资,但生活费用如此之高,他们还怎么生存呢?他们得吃饭吧,对不对?不管有没有铁路,这都是头等大事。”威泽比先生的口气里透出一种沉着的正义感,似乎他正在背诵一条要表达另外的意思、同时他们也都知道的公式。他直视着塔格特,特意强调着话外之音,“铁路工会几乎有一百万名会员,算上家人、佣人,还有穷亲戚——现在这日子谁还能没有些穷亲戚?就是差不多五百万张选票,我说的是人。对此,韦斯利必须要考虑。他必须要想着他们的心理状况,然后去考虑大众。你目前征收的运费是大家都在赚钱的时候制订下来的,但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运输的成本已经变成了谁都负担不起的压力,全国各地的人对此都怨声载道。”他正视着塔格特。他只是看着他,但目光却像是在使眼色,“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满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会去感激政府把铁路的运费降低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寂静得仿佛一个幽幽的深洞,东西掉下去便再无声息。塔格特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非常清楚莫奇先生将会怎样无私地随时牺牲掉他个人的友谊。
对于这样的沉默和事实,达格妮原本并不想说什么,她来这里是想解决问题而不是空谈,但终于忍无可忍,因此,她的声音听上去响亮而严厉:
“得到你们这些年来想要的了,先生们?”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一齐向她看去,但是,他们明白了这声音的意味后,便迅速把视线转开——低头看着桌子底下,看着墙,只是不要看到她。
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她感到他们的仇恨正像糨糊一样令屋里的空气显得凝结而沉重,她知道这仇恨并不是冲着威泽比先生,而是冲她来的。如果他们仅仅是不理睬她的问话,她还可以承受,但令她感到气愤的是他们的阳奉阴违:既假装不在乎她,又用他们自己的冷漠来回击她。
主席的眼睛不去看她,声音明显不置可否,但同时又故意地说:“本来没事,本来一切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但偏偏出了像布兹·瓦特和齐克·莫里森这样窃得高位的人。”
“哦,我不担心齐克·莫里森,”一脸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其实他在上层没什么关系。最坏的要算丁其·霍洛威。”
“我不认为这局面就没希望了,”一个裹着绿围巾的胖子说,“周·邓菲和巴德·黑泽顿跟韦斯利的关系极其密切,如果他们的影响能占上风的话,我们就没事了。但是,基普·查莫斯和丁其·霍洛威很危险。”
“我能搞定基普·查莫斯,”塔格特说。
这个房间里,只有威泽比先生不介意看到达格妮,但他的目光无论什么时候停留在她身上,都发现不了任何东西。她是这个房间里他唯一看不透的人。
“我在想,”威泽比先生看着塔格特,随意说道,“你或许能帮韦斯利一个忙。”
“韦斯利知道我向来是靠得住的。”
“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答应工会的加薪要求——我们或许可以暂时把降低运费的问题先放一放。”
“我做不到!”这简直是带着哭腔,“反对加薪是全国铁路联盟采取的一致立场,要求每一名成员都回绝这样的要求。”
“我正是这个意思,”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韦斯利需要一个打破这个联盟的切入点,如果像塔格特这样的铁路公司让步的话,其他人就都好办了。你这是在帮韦斯利一个很大的忙:他会对此感谢的。”
“可是,老天爷啊,克莱蒙!根据联盟的规定,我这样是会上法庭的!”
威泽比先生笑笑,“什么法庭?这就交给韦斯利去办好了。”
“可是,克莱蒙,你清楚——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我们对此无力负担呀!”
威泽比先生一耸肩,“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这又能怎么解决?”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们无关。你不会是想让政府开始告诉你怎么去经营铁路吧?”
“不,当然不是!可是——”
“我们的职责只是保障人们得到合理的报酬和良好的交通运输。这需要你来实现。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说你干不了,那为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塔格特急忙嚷道,“我根本就没说过!”
“很好,”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们知道你一定能找出办法来。”
他看着塔格特,塔格特则正在瞧着达格妮。
“好吧,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威泽比先生说着,向椅子里一仰,摆出一副谦虚的要退出的样子,“只是个让你去仔细研究一下的想法,我只是这里的客人,不想打断你们。我想,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支线的情况?”
“是啊,”主席叹了口气,说道,“是的,现在,是不是有谁要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他等了等,没人搭腔,“我相信我们对局面都很清楚了。”他等了等,“看来大家都认为我们不能继续负担某些支线的运营了……特别是里约诺特铁路……并且,因此,似乎要采取某种行动……”
“我认为,”一脸苍白、留小胡子的人带着出奇的自信的声音说,“我们现在应该听一听塔格特小姐的意见了。”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显出了一副满怀希望的狡猾神情。达格妮只是转向了他,并未答话。他问,“塔格特小姐,你有何见解?”
“没有。”
“对不起,你再说一次?”
“我想说的都在吉姆已经向你们宣读过的报告里。”她平静地说,声音清晰而平稳。
“但你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呀。”
“我没有建议。”
“可是,不管怎样,作为业务副总裁,你对这家铁路的政策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对于这家铁路的政策没有发言权。”
“噢,可我们是迫切地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
“塔格特小姐,”他用了流畅而正式的命令口吻说,“你不能认识不到我们的支线正在以灾难般的赤字运行着——而且我们希望你能够让它们赢利。”
“怎么赢利?”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们的。”
“我在报告里指明了现在回天无力的原因。假如我忽略了什么事实的话,请说出来。”
“哦,这我不会知道。我们是希望你能找出办法来。我们的职责只是确保股东们能得到合理的利润。这需要你去完成。你不会是想让我们认为这工作你干不了吧,并且——”
“这我干不了。”
那个人张口结舌。他困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他这一套怎么就失灵了。
“塔格特小姐,”裹着绿围巾的人说,“你在报告中是不是暗示了里约诺特铁路的情况很严重?”
“我清楚地写了它已经没希望了。”
“那么你建议采取什么措施?”
“我没有建议。”
“你是在逃避责任吗?”
“你们觉得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她面向他们所有的人,冷静地说,“你们想指望着我说你们没有责任,说不是你们的狗屁政策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现在就说了。”
“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主席责备的语气里隐含着请求,“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现在埋怨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要再为过去的错误争吵了,必须团结成一个整体,使我们的铁路度过这个危机。”
一个头发花白、风度高贵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这一场于事无补的闹剧,绝望地瞧了一眼达格妮。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然而一开口说话,嗓门依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主席先生,假如我们要考虑切实可行的对策,那么我提议,我们应该商榷一下对火车长度和速度的限制。在所有的措施当中,它所带来的危害最为严重。废除这项限制虽然不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可以起到极大的缓解作用。在机车严重不足和燃油极度短缺的情况下,能挂一百节车皮、三天即可跑完全程的列车只能挂上六十节车皮,要用四天才能到,这简直像是在犯罪一样。我建议去计算一下,我们运输的过失、不足和拖延毁了多少客户和地区,然后我们——”
“想都别想,”威泽比先生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别做梦能废除任何限制,对此我们是不会考虑的,我们对这样的话题连听都不会听。”
“主席先生,”花白头发的人平静地问道,“我能接着说下去吗?”
主席把手一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这是不可行的。”他回答。
“我认为我们还是把讨论集中到里约诺特铁路上来吧。”塔格特大声说。
长时间的沉默。
裹着绿围巾的人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他一脸悲苦、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否认为——这只是个假想的问题——假如我们能有像里约诺特铁路那样的材料设备,就会解决主干线的运输需求?”
“会有帮助。”
“里约诺特铁路的铁轨,”面色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相比,目前根本买不到。这条铁路的轨道有三百英里长,这就等于是超过四百英里的里尔登合金铁轨。塔格特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再也不能把这么好的铁轨浪费在没有什么运输业务的支线上了?”
“这要你们来决定。”
“我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急需整修的主干线能有这样的铁轨,是不是有意义?”
“会有帮助。”
“塔格特小姐,”那个说话声音颤抖的人问道,“你觉得里约诺特铁路现在是否还剩下什么重要的客户?”
“有尼尔森发动机厂的泰德·尼尔森,别的没有了。”
“你是否认为里约诺特铁路的营运费用可以用来缓解系统其他部分的财政紧张状况?”
“会有帮助。”
“那么,作为业务副总裁……”他停住了。她望着他,等待着。他说,“怎么样?”
“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说的是……就是,呃,作为我们的业务副总,难道你得不出任何结论吗?”
她站了起来,看着桌旁的一张张面孔。“先生们,”她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如此自欺欺人,认为如果是我把你们想做的决定讲出来,承担责任的人就会是我。也许你们相信,假如我说出了这最后搞砸了的决定,我就成了凶手——因为你们知道这是一出拖了很久的谋杀的最后一击。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觉得如此的装聋作哑最后能得到些什么,但我不会让它发生。就像其他那些一样,这最后的打击将要由你们去完成。”
她转身就走。主席忙欠起身,绝望地问:“可是,塔格特小姐——”
“请坐,请继续商议——然后进行我不会表态的投票,我弃权。假如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在一边看着,但仅仅是以雇员的身份,我不会假装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她再次转身欲走,但花白头发的人的声音让她止住了脚步:“塔格特小姐,这不算是正式的提问,只是我个人好奇而已,你能否告诉我你对塔格特公司今后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她理解地看着他,声音缓和了一些,回答说:“关于未来或者铁路系统,我已经停止去想了。我的打算是,只要还有可能,我就会继续让火车开下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
她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前,站在一旁,让他们没有她的加入而继续进行。
她望着这城市。吉姆得到了许可,塔格特大楼的楼顶依然可以用电。从高高的房间望去,城市宛如一片平坦的遗迹,只有依稀的几处玻璃窗还亮着灯,高耸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中。
她没有听身后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时断时续的争执在她身旁吵了多久——他们推来搡去,竭力缩回来,把某人推出去——争斗的不是要如何表明自己的意愿,而是要从不情愿的受害者那里挤出一点主张——争斗着要让失败者而不是胜利者去宣布这个决定:
“我看……我认为,这是……在我看来,它必须……如果我们应该……我只是在表示……我不是在暗示,但……如果我们考虑双方……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我看来这是确凿的……”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但她听到了这声音在说:
“……因此,我建议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她想,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叫起了这条铁路的正确名字。
你在多少代以前,也不得不忍受这些——并且对你是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恶劣,但你没有被它阻挡——那个时候真的是像现在这样糟,这样丑陋吗?算了吧,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都只是痛苦,可无论你承受的是哪一种痛苦,你都没有被它压倒——你没有屈服——你没有向它妥协——你面对了它,而这些就是我必须去面对的——你斗争了,而我也要去斗争——你战胜了它——我会努力的……在自己的内心里面,她听到了平静而强烈地被捧出的词语——直到片刻之后,她才回味过来,她是在和内特·塔格特说着话。
随后,她听到了威泽比先生的声音:“伙计们,停一下,你们是否想到过,在关闭铁路的一条支线以前,你们需要得到批准?”
“我的天啊,克莱蒙!”塔格特完全是在惊恐万状地叫嚷了,“这肯定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这我可不敢肯定,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公共服务行业,不管挣不挣钱,都应该提供交通服务。”
“可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如果你关了那条铁路,你是没事了,你的问题解决了——可这对我们会怎么样?让一个像科罗拉多这样的州彻底没有交通运输?这会引起公众什么样的情绪?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能给韦斯利一些回报,来平衡一下的话,假如你允许工会加薪——”
“我不能!我已经向国家联盟承诺了!”
“你的承诺么?好吧,你看着办。我们不想给联盟施加压力,更愿意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但这段日子很艰难,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人人都在破产,税收骤减,我们或许会——事实是,我们掌握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塔格特债券——我们也许在六个月之内,就只好要求对这些铁路债券实现兑付了。”
“什么?!”塔格特尖叫起来。
“也许更快。”
“可你不能这么做!哦,天啊,你不能这样!当初的延迟支付规定的可是五年!这是合同,是契约!我们还指望它呢!”
“契约?你这不是太落伍了吗,吉姆?除了眼前的需要,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这些债券的原始拥有者们也在指望着拿到钱呢。”
达格妮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停不下来,控制不住,她实在不能放过这样一个为艾利斯·威特、安德鲁·斯托克顿、劳伦斯·哈蒙德,以及其他所有人报仇的机会。她简直要笑死了,说:“谢谢你了,威泽比先生!”
威泽比先生吃惊地看着她。“是吗?”他冷冷地问。
“我就知道我们得以某种方式来还这些债券,我们眼下就是在还。”
“塔格特小姐,”主席严厉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事后再来说这些一点儿用也没有吗?说这些我们如果不那样做就会如何如何的话,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测。我们不能沉溺在理论里,必须应付眼前的现实。”
“没错,”威泽比先生说,“你们就该这样——现实。我们现在答应和你们作交换,彼此为对方做些事情,你们给工会加薪,我们允许你关掉那条铁路。”
“好吧。”詹姆斯·塔格特哽塞地说。
她站在窗前,听着他们对决议投票。她听到他们宣布,将于六周之内,三月三十一日前,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只不过是要挨过后面的这段日子而已,她想着;把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对付过去,接着是再后面的,一次对付一些,过一阵子就会容易多了;过一阵子,你就会挨过去的。
她给自己在下一个时刻的任务就是穿上大衣,头一个离开这个房间。
然后的任务是坐上电梯,穿过高大而安静的塔格特大楼到下面,接着的任务就是走过黑暗的大厅。
走到大厅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一个人倚墙而立,正专心等待着——他等的就是她,因为他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她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因为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这张面孔。
“嗨,鼻涕虫。”他轻声叫着。
她摸索寻找着曾经属于她的那段遥远的日子,回答道:“嗨,费斯科。”
“他们是不是终于把约翰·高尔特害死了?”
她努力按时间的顺序将这一时刻排列好,这个问题是现在问的,但那张严肃的面孔却来自哈德逊河畔小山上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无论什么问题,他都能理解,都能给她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这样做?”她问。
“这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下次开会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这个。”
“你来这里干什么?”
“想看看你对此事的看法。”
“是想看笑话吗?”
“不,达格妮,我不是想对这事看笑话。”
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开心的迹象。她信任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
“我对此已经预料到了,我知道他们要这样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要挨过”——今晚,她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却说道——“所有的工作和细节。”
他拉过她的胳膊,“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喝点什么。”
“弗兰西斯科,你怎么不嘲笑我?你一直在笑话那条铁路。”
“我会的——明天吧,等我看见你又继续那些工作和细节的时候。今晚不会。”
“为什么?”
“好啦,现在你根本没法谈这个。”
“我——”她想去反对,但是却说,“对,我想我现在是这样。”
他把她领到大街上,她发现她在默默地随着他脚步的稳健节奏走着,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指并不使劲,但很牢固。他冲驶来的出租车打个手势,为她打开了车门。她听着他的指挥,没有问问题,却像游泳的人停止住扑腾,感到了轻松。眼前这个沉稳可靠的男人是在她忘掉了希望还存在的时候抛向她的救命绳索。这股轻松并不是因为放弃了责任,而是由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把它肩负起来的人。
“达格妮,”他看着出租车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象,说,“想想第一个想到了要制造钢梁的人,他对他所看到、想到和他要去得到的一切都很清楚,他不会说‘它在我看来’,而且他不会服从那些说什么‘根据我的意见’这种话的人。”
她笑出了声,对他的准确不禁称奇:他猜到了令她厌恶至极的那种感觉的实质,就是她非得从沼泽中逃离的感觉。
“看看你的周围,”他说,“城市是人类的勇气被冻僵后的形状——这是那些第一次想到用各种螺钉、铆钉和发电机把它建造出来的人们的勇气,这勇气敢于说‘它是’,而不是‘它在我看来’——并且敢于用生命对他的决定负责。你不是只有一个人。那样的人是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存在着。人类曾经蜷缩在山洞里,听凭瘟疫和风暴的摆布。像你们理事会的那些人能把人类领出山洞,让他们来到这里吗?”他指了指城市。
“上帝,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就证明了另外一类人确实存在。”
“是的,”她急不可待了,“是的。”
“想想他们,忘掉你的理事会吧。”
“弗兰西斯科,这另外一类人——现在他们在哪里?”
“现在没人用得着他们了。”
“我需要他们,天啊,我太需要他们了!”
“你需要的时候,就会找到他们的。”
直到他们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厅里的桌旁坐下,她打量着手指间长长的酒杯脚柄,他才开始问起约翰·高尔特铁路的事,她也才说了起来。她几乎没留意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里很安静,陈设豪华,看上去像是个秘密的隐居地;她看到手下小巧亮泽的桌子,背后圆椅上的皮垫,一面深蓝色的镜子将他俩与眼前的一切快乐和烦恼隔开,其他的一切也都隐藏在镜中了。弗兰西斯科向前俯着身,抵住桌子,正望着她,她感觉自己如同是在依靠着他那沉着而专注的目光。
他们没有谈那条铁路的事,但她的眼睛低垂,盯着杯子里的液体,突然说:
“我在想那个晚上,内特·塔格特被告知要舍弃他正建造的大桥,跨过密西西比河的大桥。他当时急需钱——因为害怕那座桥,认为修建它是不切实际的冒险。那天上午,他被告知河上的蒸汽轮船公司已经起诉了他,认为大桥是对公共利益的破坏,要求拆除。大桥在河面上已经盖好了三个桥拱。同样是那天,一群当地的暴徒袭击了盖好的建筑,在木脚手架上放起火来。他手下的工人抛下他逃了,有些是出于害怕,有些是收了蒸汽轮船公司的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他已经好几个星期发不出工资了。在那一整天里,他不断听说订购了塔格特公司股票的人们纷纷要求取消订购。傍晚时分,他赖以获得支持的最后两家银行组成的委员会前来见他,就是去了他在河边的工地上,在他每天居住的破旧列车厢里,敞开的大门外即是烧焦的废墟,木头余烬的黑烟还在扭曲的铁架上空飘着。他和那些银行谈好了一笔贷款,但合同还没有签。委员会通知他,他必须放弃那座大桥,因为他的官司注定要输,等他把桥建好的时候,拆掉大桥的命令也就会下来了。他们说,如果他愿意放弃,并像其他铁路公司那样用船把他的旅客运过河去,合同就可生效,他就可以拿到钱,继续在河对岸建他的铁路;否则,就取消贷款。他们问他对此怎样回答。他一句话都没讲,一把抓起合同并撕掉,然后递给他们,走了出去。他沿着修好的桥拱走到最前面的横梁跟前,跪在地上,拾起工人们扔下的工具,开始一点点地清除钢架上烧焦的废烬。他的总工程师看到他手里拿着锤子,独自一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在他的身后,夕阳正在西沉,他的铁路将要铺向那里。他在那里干了个通宵,到了早晨,他酝酿出了一个计划,就是如何去找合适的人,这些人要有独立的判断力——然后找到他们,说服他们,筹集起资金,继续建大桥。”
她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地讲述着,同时低头看着杯中的液体表面的光芒,随着她的手捻动着杯柄,它闪闪发亮。她不动声色,但声音中充满着祈祷者一般的虔诚:
“弗兰西斯科……如果他能挺过那天晚上,我有什么权利去抱怨?我此时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建成了那座大桥,我必须为了他去守住。我不能让它像南大西洋公司的大桥那样倒塌。我几乎觉得他会知道,如果我听任这一切发生,他独自在河上的那天晚上就会知道……不,这太荒唐了,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所有理解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感受的人们,所有现在还活着,并且能够理解它的人们——如果我任其发生的话,我背叛的就是他……我不能。”
“达格妮,假如内特·塔格特现在还在,他会怎么做?”
她一下子苦笑出来,脱口道:“他连一分钟也受不了!”——随即纠正着自己,“不,他会的,他会想出办法和他们斗的。”
“怎么斗?”
“我不知道。”
她注意到,他把身子俯向前来问话的时候,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神里有某种紧张和谨慎的意味。“达格妮,你们理事会里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内特·塔格特的对手,是不是?他们用什么方式都战胜不了他,他一点也不用害怕他们,就是把他们全加在一块,无论是思想、意志,还是力量,都不及他的万一。”
“对,当然不及。”
“那么,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当中,为什么总是能够成功地创造世界的内特·塔格特,却总是又把它输给了那些董事官员们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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