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三十
第二天我得到两个消息。
第一个是我在洗脸时听到的,父亲在天井里,埋着头,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忧心忡忡地对着饭碗讲:上校一夜都没有回家。就是说他被关了一夜,现在还关着。这当然是个坏消息,说明胡司令还要叫他吃苦头。会不会枪毙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其实是讲给爷爷听的,希望他再拿出老辈子的威力去交涉。但爷爷不吱声。爷爷经常装糊涂,这是老人家的权利。
第二个是吃日中饭时,从老保长嘴里得知的。父亲请他来我家吃饭,并送他一包烟,做他工作,让他去学校给上校送饭——他是雇农,这事他去做是最合适的。老保长很爽直,满口答应,拔腿就走。我们等他回来吃饭,他倒是很快回来,只是手上还提拎着送给上校的饭菜。
父亲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边摸出烟,一边骂:“他妈的,这群王八蛋恨我,死活不准我进门。”抽口烟,接着骂,“他妈的,这什么世道,猴子称大王,老子当&14238;蛋,刚才他们居然想打我,亏我腿脚还健,跑得快。”
一阵猛烈的咳嗽,像喉咙里在着火,烧得他满脸通红。“快,茶,给我来杯茶水。”吃过茶,喉咙安静下来,他继续讲:“也不知是真是假,刚才我在路上听凤凰杨花讲,小胡子他们下午要走,”小胡子就是胡司令,“兴许已经走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如果真的。凤凰杨花是四小门神之一的野路子的妈,老保长因此认为这该是真的。父亲当然希望是真的,但也担心是假的。到底是真是假?这任务只有我去完成。父亲少见地冲我露出慈祥的目光。他觉得这还不够,去灶屋打开碗橱,搜出两粒纸包糖送给我。
“你去学校看看,”父亲吩咐我,“打听一下,小胡子他们是不是真走了。”
临走父亲从未有过地往我额头上亲一口,叮嘱我快去快回。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热辣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当见到表哥时,我感到心脏像只青蛙一样已跳到喉咙口,要跳出来——我担心他告诉我胡司令没走,好像这样就对不起父亲的那一口亲。
对得起的!
表哥证实,胡司令和四大金刚都走了,刚刚走。至于为什么走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胡司令要去向总司令汇报老保长的事,一个雇农站在阶级敌人一边怎么办?另一种是他们已出门多日,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捂得发臭,必须回去换洗。尤其那女同学,据说来了“大姨妈”,更是刻不容缓要回去。我要以后才知道这“大姨妈”的真实意思,当时我以为大姨妈就是大姨妈,母亲的大姐就是我的大姨妈。一年后,我知道这大姨妈的真实意思后羞死了,因为我曾四处宣扬她来了大姨妈。
好了,现在我还不知道羞,现在我在初三乙班教室的窗洞外偷听小瞎子读报纸。不管是为什么走,胡司令和四大金刚总之是走了,这里暂时由小瞎子负责,他是分队长,四小门神的老大。按照胡司令走之前的布置,这天下午是政治学习时间,全体红卫兵在教室里听小瞎子读报纸。我和矮脚虎等几个小伙伴躲在窗外偷听偷看,发现好几个红卫兵在打瞌睡,样子像瘟鸡,头勾着、晃着,眼皮子翻着。
我们看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撤了。
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校园里出奇安静,两只黑亮的老鸹停在那棵枯死的泡桐树上嘎嘎叫,越发衬托出校园的清静。连日来这里一直在强劲的革命东风吹拂下,正如一幅标语上写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会儿似乎是累了,趴下了,病恹恹的。我们不知去哪里打发时间,但我们喜欢这个时间,这个样子:清静,凉爽,雨水收起了酷热,红卫兵都待在教室里,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我们成了主人,可以大摇大摆走走,逛逛,没有人管,自由自在。
我想去柴屋看上校,他昨天被打得够呛,现在不知怎么样。一个人去我有点怕,去的人多我又烦;我只想跟矮脚虎一个人去,私下问他,他很乐意陪我去。于是我们以去上厕所的名义跟其他人分了手。等我们从厕所出来,雨转眼间下大了,落在地上,扑扑响,冒着灰烟和热气。我们顶着雨,像顶着枪林弹雨,哇哇叫喊着,往柴屋方向跑,惊得两只老鸹惶惶地从树上飞走。
三一
柴屋就是以前老保长姘头开小店的屋,老保长败家了,姘头跑了,才废弃了,被学校占用,做了柴屋。这么好的房子,地段又好,按理大家要抢手的。但这屋子住过婊子,名声不好,风水也不好——害得老保长家产败光,妻离子散——没人要,也只好做柴屋用。屋子是要人养的,做了柴屋,没人养,屋子就越来越破败,原来的门窗都坏了。现在的门是一扇毛竹门——用整棵的毛竹拼的,一般猪圈才用这种门,看上去极其简陋破落。从前不记得有锁,现在上着一把半旧不新的大铁锁,自然是因为关上校的缘故。
作为曾经的小店,它窗户特别宽,有一扇门横过来的宽,我们叫横窗。以前老保长的姘头就站在窗户里收钱交货,窗户其实是当柜台用的。这种横窗因为太宽,开不来窗门,只能上排门,在窗框上下挖一条凹槽,一块块木板依次嵌入凹槽,排成一排,居中再横一杠栓——就是这种门,我们叫排门。天长日久,凹槽日晒雨淋,早坏掉,吃不住木板,只能用钉子钉死。但木板已不齐备,排得稀疏,栅栏一样,小孩子甚至可以侧身钻进去。据说昨晚上校就是撬掉一块木板逃跑的,但两只猫没有配合他,它们被关了两天,肚皮饿得慌,心里大概也烦恼的,不像平时对上校言听计从。隔壁就是食堂,门前有两只泔水桶,到了夜晚这儿是老鼠的天堂,粮仓。两只猫出来后撞见几只老鼠,顿时撒腿去追,把上校的逃跑计划彻底泡了汤,害他受一顿毒打。
啪——!
啪——!
啪——!
正是这个一直盘在我心头的声音引诱我去看上校的,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受伤很严重。
为防止上校再逃跑,柴屋的横窗已加固,横七竖八钉着十几块簇新的毛竹板,加上原来的老木板,横竖交叉,新老交加,变得十分牢固。屋檐下还悬着一根粗壮的尼龙绳,绳头卷曲,有污渍,兴许是上校的血迹。我们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黑乎乎的,像黑洞,看不到底。能闻到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好像里面有一窝腐烂的死老鼠在兴风作浪。
我们不怕臭,坚持看,反复看,仍旧见不到上校人影。
突然,一声猫叫像个鬼一样钻出来,撕破黑暗,吓得我们从窗前逃开。过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哈欠声,然后好像是有人在叫我。我听出是上校的声音,他一遍遍叫,声音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在叫我。我犹豫又大胆地回到窗前,问他干吗。
他讲:“你进来,把猫领走,交给你爹。”
我说:“门锁着。”
他讲:“把它撬了。”
我找到一块石头,用父亲给我的一粒纸包糖交换,唆使矮脚虎去撬。他接过石头,看着天上,想着。想一会儿,扔了石头,对我小声说:“胡司令还要回来的。”
我听见上校在黑暗中笑,“什么狗屁司令,枪都没有摸过,给我当勤务兵都不要。”
矮脚虎对着窗洞问他:“你以前有勤务兵吗?”
他讲:“多的时候有几个,一个给我脸上擦汗,一个给我洗手,一个给我穿鞋子,一个给我洗衣裳。”一边哈哈笑,好像精神蛮好。
我问:“你受伤了吗?”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受伤。
他讲:“我打过九十九次仗,打掉的子弹比你吃过的番芋还要多,怎么可能不受伤?我身上全是伤,弹片在我身上作了窠。”
我说:“我是问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被打伤。”
他讲:“你看他长那个娘娘相,手上屁劲都没有。”
我说:“可我看见你流血了。”
他讲:“那不过是皮肉伤,就像你家老母鸡,挨了一笤帚,丢几根毛能叫受伤吗?伤筋动骨才叫伤。我的筋骨硬着呢,就他那个娘泡劲,只配给我挠痒痒。”又哈哈笑,笑完了还唱戏文,咚咚咚,锵锵锵,自己敲锣打鼓自己唱,蛮来劲。
我把一只眼睛嵌在竹板缝里,循着声音往里看。黑暗仿佛被他的唱戏声驱散,这会儿我看到墙角一个黑影,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一架风车脚上,两只猫蜷在他腿窝里,朝我射出四道蓝光,幽幽的亮。我适应了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套在猫脖颈上的白色细尼龙绳,却看不见那只白猫。
我奇怪,问他:“那只白猫呢?”
他讲:“可怜啊,在这鬼地方,白猫已变成黑猫了。大白,跟他打个招呼。”一只猫对我喵一声。“小黑,你也打个招呼。”另一只猫也对我喵了一声。“听出来没有,它们精神不大好。呃,可怜啊。”我看到他弯下腰,低下头,用下巴抚慰着猫——因为手被捆着反剪在背后。
我问:“它们生病了吗?”
他讲:“它们想回家。”接着又讲:“我一定要让它们回家,这鬼地方太脏了,它们受不了这苦。”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胡司令不在,小瞎子管事,当初把猫关起来就是他的鬼主意,你怎么可能叫他同意把猫放掉?不可能的。小瞎子什么人嘛,坏人,全校第一的大坏蛋。坏人是不会做好事的。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一点不担心,信心十足地告诉我,他会叫小瞎子同意的。
“我会让他变得像我的猫一样听我话。”他嘿嘿笑着,“不信你看,今天晚上我的猫就能回家。”
我怀疑他在发高烧,讲胡话。回到家,我没有跟爷爷提猫的事——这是胡话有什么好讲的?我跟爷爷讲上校唱戏文的事。我问爷爷,他被关着,还被打了,但好像一点不难过,为什么?爷爷的痔疮在发作,心情不好,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耐心讲解,只甩给我一句话:
“他该难过的都难过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又是讲得缠来绕去的,我听得半懂不懂的。
三二
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夜饭,表哥像梦里人一样牵着上校两只猫来到我家,令我大吃一惊。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在发高烧,出现了幻觉。但两只猫一只接一只从我脚边走过,又摆尾,又喵喵叫,活生生的样子,不容我丝毫怀疑。我觉得自己要哭了,因为太激动,激动坏了,好像放出来的不是两只猫,而是我两个亲人。
两只猫认识我父亲,一进屋就钻到他脚边,转着圈,叫个不停。父亲像上校一样对它们讲话,问它们:“你们饿了?”它们伸出舌头各舔父亲的一只脚背,像那是一对石斑鱼。父亲讲:“它们肯定饿了。”叫母亲去给它们弄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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