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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的污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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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在该干活时看书被爸爸逮住,会立刻溜之大吉,但泰勒岿然不动。“爸爸,”他说,“我吃完午……午饭再去干……干活。但上午我得、得学……学习。”大多数上午他们都会争论一会儿,然后泰勒放下铅笔,耷拉着肩膀,穿上靴子,戴上焊接手套。但也有些上午,爸爸一个人气鼓鼓地走出后门,这种情况总令我震惊。

我不相信泰勒真的会去上大学,会忍心弃山而去,加入光明会。我猜爸爸还有一整个夏天的时间去说服泰勒,每次小工队回家吃午饭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事。哥哥们在厨房里晃悠,分餐装盘,爸爸则瘫在油毡上——他太累了,必须躺下休息,但是又不能弄脏母亲的沙发——开始了针对光明会的长篇大论。

有顿午饭尤其使我记忆深刻。泰勒正在用母亲摆出来的配菜组装玉米卷:他把玉米饼皮三个一排,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加入碎牛肉、生菜和番茄,计数,再完美地分配酸奶油。爸爸又在滔滔不绝。就在爸爸即将讲完,换口气准备重新开始时,泰勒把三个完美的玉米卷放进母亲用来做酊剂的榨汁机里,打开了按钮。机器的轰鸣声响彻厨房,强行施加了一种寂静。轰鸣停止,爸爸又开始了。泰勒把橙色的液体倒进杯子里,小心翼翼地开始喝,因为他的门牙仍很松动,仍试图从他的嘴中蹦出。有许多回忆可被看作我们人生这一阶段的象征,但这段记忆一直令我念念不忘:爸爸的声音从地面升起,而泰勒在喝他的玉米卷。

春去夏来,爸爸的坚决变成否认——好像争论结束,他赢了。他不再谈论泰勒要离开的事,也拒绝雇人替代他干活。

一个温暖的午后,泰勒带我去城里外公外婆家玩。他们仍住在母亲小时候生活过的房子里,那是一栋与我们家有天壤之别的房子。装饰虽不华贵却得精心打理——地板上铺着奶白色地毯,墙上贴着柔软的花瓣墙纸,窗户上装有厚厚的百褶窗帘。他们几乎没更换过任何东西。地毯、墙纸、餐桌和台面——一切都和我母亲童年时一样,仿佛让我看到了旧日时光。

爸爸不喜欢我们去那里。外公退休前是个邮递员,爸爸说值得我们尊敬的人都不会为政府工作。外婆更糟糕,爸爸说,她很轻佻。我不知道“轻佻”是什么意思,但他时常这样说,以至于我将这个词与她,与她家奶白色的地毯和柔软的花瓣墙纸联系在一起。

泰勒很喜欢待在那里。他喜欢外祖父母相互说话的方式,平静,有条理,温柔。他们家有种气氛,让我无须别人提醒就本能地感到,不该大喊大叫,不该打人,也不该在厨房里全速冲刺。在那里我唯一被一再提醒的就是,一定要把沾满泥巴的鞋子放到门边。

我们刚在她家的印花沙发上坐下,外婆就说:“去上大学!”她转向我说,“你一定为你哥哥感到骄傲吧!”她笑眼弯弯。我能看清她的每一颗牙齿。我心想,外婆竟然觉得洗脑是件值得庆祝的事,随她这么去想吧。

“我去趟卫生间。”我说。

我一个人慢慢穿过走廊,每走一步都停下来,让脚趾陷进地毯里。我笑了,想起爸爸曾说过,外婆能把地毯保持得这么白,只是因为外公从没真正干过活。“我的手可能很脏,”爸爸说着,朝我挤挤眼,露出他黑黑的指甲,“但这可是诚实的污垢。”

几个星期过去了,时值盛夏。一个星期天,爸爸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我们有了充足的食物储备,”他说,“燃料和水也存好了。现在只缺钱。”爸爸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把它揉成一团,“不是这种假钱。世界末日来临时,这些毫无价值。人们会用几百美元钞票换一卷厕纸。”

我脑海中闪现一个世界,绿色钞票像空汽水罐一样散落在公路上。我环顾四周。其他人似乎也都这么想,尤其是泰勒。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我存了点钱,”爸爸说,“你们的母亲也藏了一些。我们要把这些钱变成银子。金和银,才是将来人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几天后,爸爸带回来一些银子和金子。都是硬币形状,装在又小又重的箱子里。他把这些箱子搬进屋,放到地下室。他不让我打开箱子。“它们可不是用来玩的。”他说。

后来泰勒也花了几千美元——在赔偿了农民的拖拉机和爸爸的旅行车后,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积蓄——给自己买了一堆银币,堆放在地下室的枪柜旁边。他端详着那些箱子,在那里站了许久,仿佛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

泰勒比爸爸心软,我一求,他就给了我一枚银币,和我手掌一般大小。这枚银币让我安心。在我看来,泰勒购买银币是忠诚的宣言,是对我们家的承诺,尽管疯狂攫住了他,驱使他想离家上学,但最终他会选择我们。世界末日来临时,他会站在我们这边战斗。当树叶开始变色,从夏天的杜松绿变成秋天的石榴红和古铜金,我用手指无数次摩挲那枚银币,即使在最暗的光线下,它仍幽幽地闪着微光。这种原始的身体活动给我安慰,让我确信如果银币是真的,泰勒就不会离开。

八月的一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泰勒正把衣服、书和cd装进箱子。我们坐下吃早饭时,他几乎快装完了。我快速吃完,走进他的房间,看了看他的书架,现在除了一张cd,上面空无一物。正是那张黑色cd,上面是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现在我认出来那是摩门教礼拜堂合唱团。泰勒出现在门口。“我把那个给……给你留……留下。”他说。接着他走到外面,拿起水管冲洗他的车,把爱达荷州的灰尘冲刷干净,直到车子看上去像从未在土路上行驶过似的。

爸爸吃完早饭,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知道为什么。看着泰勒把箱子装进他的车,我简直要疯了。我想尖叫,但没有叫出声,而是冲出后门,翻过小山,朝山顶跑。我不停地跑,耳朵里的血液直往上涌,思绪被怦怦的心跳声掩盖。之后我转身往回跑,绕着草地跑向那辆红色火车车厢。我爬上车厢,刚好看到泰勒合上汽车后备厢,转过身来,好像想跟我们道别,却又没人可以告别。我想象他叫着我的名字,想象我没有回应时他脸上的落寞。

我从车厢上下来,他已经坐在驾驶座上了。我从一个铁罐后面跳出来,汽车正沿土路隆隆行驶。泰勒停下车,从车上下来,抱住了我——不是像大人拥抱孩子那样蹲下来,而是另一种拥抱:我们俩都站着,他把我拉过去,脸贴近我的脸。他说他会想我,然后松开我,钻进汽车,飞快地开下山,上了高速公路。我看着尘土落完。

之后泰勒极少回家。他在敌方阵线上为自己开创了新生活,很少回到我们这边。五年后我十五岁,就在我对他几乎没了记忆时,他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突然闯入我的生活。那时我们俩成了陌生人。

多年以后,我才会明白他那天离开的代价是什么,他对自己要去的地方有多么不了解。托尼和肖恩离开了山,但他们离开是去干父亲教他们干的行当:开挂车,做焊接,拆废料。泰勒步入了一片虚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他无法解释这个信念从何而来,也无法解释它是如何发出明亮的光来穿透那黑暗的不确定。但我一直猜想那来自他脑海中的音乐,来自我们其他人听不到的充满希望的曲调,来自他买三角学书和收藏铅笔屑时一直哼唱的秘密旋律。

夏天逐渐走远,似乎在自己的高温中蒸发了。白天仍然很热,但晚上天气开始转凉,日落之后几小时寒意渐浓。泰勒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一天下午,我和城里外婆在一起。那天虽然不是星期天,早上我还是洗了个澡,特意穿上没有破洞和污渍的衣服,这样我就可以干净得体地坐在外婆的厨房里,看她做南瓜饼干了。秋日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金盏花瓷砖上,让整个房间发出琥珀色的光芒。

外婆把第一批饼干放进烤箱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穿过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的走廊,我想起上次看到它时还和泰勒一起,心中不免一阵愤怒。卫生间感觉陌生。闪着珍珠般光泽的水槽,玫瑰般绚丽的大地毯,桃粉色的小地毯全都映入眼帘。甚至樱草花盖子下的马桶都在向外窥视。我从镶有乳白色瓷砖框的镜中看着自己。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自己了。有那么一刻,我在想难道这 就是泰勒想要的:漂亮的房子,漂亮的卫生间,漂亮的妹妹。也许他离开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里我就对他心生怨恨。

水龙头附近摆着十几块粉色和白色香皂,玫瑰和天鹅形状,放在象牙色的贝壳皂盒里。我拿起一块天鹅形状的,放在手指间细细感受它的柔软。真美呀,我真想把它带走。我想象把它放在我们家地下室的卫生间里,它那精致的翅膀贴在粗糙的水泥上;我想象它躺在水槽上的泥坑里,周围是一块块发黄打卷的墙纸。我又把它放回了贝壳皂盒里。

出来后,我走向外婆,她一直在走廊里等我。

“你洗手了吗?”她问,她的声音甜美又温柔。

“没有。”我说。

听了我的回答,她的声音不再甜美。“为什么不洗呢?”

“手又不脏。”

“每次上完厕所后你都该洗手。”

“这又不重要,”我说,“我家卫生间连香皂都没有。”

“这不是真的吧,”她说,“我可不是那样教育你母亲的。”

我摆好姿态,准备争辩,想再次告诉外婆我们不用香皂,但我抬起头,看到的却不是我期待看见的那个女人。她看上去并不“轻佻”,也不像那种整天为白地毯而烦恼的人。那一刻,她变了。也许是她眼睛的形状,它们眯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或者是她线条生硬紧闭的嘴巴。或者可能根本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副模样,说的也是她常说的话。也许她的转变只是我观感的一时改变——就那一刻而言,也许那是他的观感,那个令我既恨又爱的哥哥。

外婆领我进了卫生间,看着我洗完手,接着指引我用玫瑰色的毛巾把手擦干。我的耳朵发烫,喉咙发干。

不一会儿,干活归来的爸爸顺路来接我回家。他停下卡车,按喇叭叫我。我低着头出来了。外婆跟在后面。我把副驾驶座上的工具箱和焊接手套拿开,匆匆坐了上去。外婆对爸爸说了我不洗手的事。爸爸右手摆弄着变速挡,吸着脸颊听着。一阵大笑在他体内冒着泡。

回到父亲身边,我感受到他的力量。熟悉的镜头滑过我的双眼,一小时前外婆对我施加的奇异影响消失了。

“难道你不教孩子上完厕所后洗手吗?”外婆说。

爸爸挂上挡,卡车向前行驶。他挥了挥手,说:“我教他们不要尿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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