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厄(2/2)
我含笑劝道:六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是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以为皇上轻视六王,如此一来却不好了。本是该兄弟同心的时候,无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还请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这又有什么难办的,舒贵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玄凌鼻中轻轻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若将来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宪太后之事,只与她太妃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否则难消今日之恨!
我听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为其母求荣,哪知道荣辱只是只手翻覆之间就可变化。一时之荣,招致的将是以后无穷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为后宫之事,理当禀告太后、知会皇后的。
玄凌道:这个是自然的。
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只消我们循序而进,自然可以对他们了如指掌。臣妾兄长一事,臣妾略有些计较,请皇上权衡决断。
我细细述说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我含笑道:皇上为天下操劳,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为朕考虑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内的巨烛点亮。殿中用的是销金硬烛,每座烛台各点九枝,洋洋数百,无一点烟气和蜡油气味,便不会坏了殿中焚烧着的香料的纯郁香气。火焰一点点明亮起来,殿中亮堂如白昼。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烛台边,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转动,终于狠一狠心肠,再狠一狠,艰难屏息,声音沉静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静道:请皇上再广施恩德,复慕容妃为华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刹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复她之位,如何对得起你?更如何堵众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几乎就要忍不住变色——这样把慕容世兰放在一边,虽不宠幸,却依旧是锦衣玉食,如何又是对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宁可复她妃位。这样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会有过失可寻。更何况只有她复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这样想着,心里终究是酸楚而悲怆的,眼中澹然有了泪光,册封玉厄夫人为太妃于玄凌是勉强和为难。而复位华妃由我说出口,岂不更是为难与勉强?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绷紧的弦,才能让箭射得快、准、狠。方才劝慰玄凌的话,亦是劝慰我自己。
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哽咽和悲愤,静静道: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复位华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纵使汝南王无心帝位,却也经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的撺掇,只怕是个个都想做开国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抚华妃,那么便是多争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胜算。
他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这样是委屈你。
我缓缓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华妃,不起争端。泪,终于自眼中滑落,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安抚慕容一族,他迟早会重新复慕容世兰的位分。最低便是再与华妃之位,若情势所迫,只怕再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如此,宁可我来说,宁可给她华妃之位,宁可让玄凌因为我而给她封赏时有更多的无奈、被迫和隐忍;以及,对我的感愧和心疼。这样的情绪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稳,宠爱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工于算计,这样自私而凉薄。连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细想。
玄凌只是沉默,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好。
殿外呜咽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玄凌的声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说的汉光武帝,不得已为了朝局稳定立他不喜爱的郭氏为后,却让心爱的阴丽华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无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宠幸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摇头:臣妾怎能与阴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观看史书,后来郭皇后家族谋反,光武帝废了郭后,立阴丽华为后,总算如愿已偿。我望着玄凌,皇上的功绩,必定不逊于光武帝。
他抱紧我,突然道:嬛嬛,你晓得朕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这样骤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记忆,那一日仪元殿后听见的话,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我别过头,道:想来是臣妾生性倔强,失子后伤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虽然你性子倔强些,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断续,只是紧紧抱着我:你知道慕容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么?我心下一惊,身子便挣了一挣,他依旧说下去,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她宫中的欢宜香,是朕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这样亲口告知与我,我更多的是惊异。
这样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晓个大概也就罢了。真正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真正听他告知与我,尽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觉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首,伤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诉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听朕说。你在她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闻了欢宜香的缘故。每次见你以泪洗面思念孩子怨恨华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华妃朕便觉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语。
他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你是否觉得朕不是个好父亲?
我凄然摇头:不……半晌才艰难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的……
他拍着我的背,凄怆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够。华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会扶这个孩子为帝,朕便连容身安命之所也没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宠幸她来安抚人心。朕出此下策,却不想无辜连累了你。
我骤然想起一事,睁眸惊道:那末当年华妃小产?……
他缓缓点头:端妃当年是枉担了虚名。
我落泪:此事必然隐秘,只是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臣妾?
他眼只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一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我的话,让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语,内心的惊恸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长叹,是。是宜修亲自准备的药。那叹息沉重得如巨石压在我心上,他道:朕身为天子,亦有这许多的无奈和不可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终究不能活生生地回来了。现实如斯可怖,一点点揭开在我眼前,而这,不过只是后宫庞大生活阴影的一角。纵然华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怜的。
我强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门之变呵,唐玄宗亦逼杀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亲生的三个儿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杀。
话一出口,膝也有些酸软了。我能说什么,反驳什么。华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异议么?况且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没有沾染鲜血。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
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秦芳仪、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而对玄凌的怨恨,只会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诉你,这孩子的死到底会是朕与你之间的心结啊。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我用力点一点头,身心俱是疲惫。我伸手拥住他,含泪道:四郎!
这样唤他,是真心的。我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真心的唤他,他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低头吻我,他唇齿间的灼热熟悉而亲密,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和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我沉静闭上双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回应他略有些显得粗暴的热情。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