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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春日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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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实初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会不惜一切为娘娘和小主尽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发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时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他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日是华妃,明日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她顿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日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色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远远望去,似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沥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时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色,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样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日,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连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的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吱呀微弱着一声关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注释:

(1)、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色,也应召人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宛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桃花流水去(1)

(2)、唐玄宗词《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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