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1(1/1)
主人的妻子隔着纸隔扇向主人招呼说:“已经七点了,快起来吧。”不知主人已经睡醒了还是仍在睡梦中,他背向里没有回答。不回答,是我家主人的老毛病。万不得已,非张嘴回答不可的时候,他便“嗯”一声。就是这个“嗯”,也决不轻易出口。人如果懒得连话都不愿说,就可能在某点上另有情趣。但是唯独他,却从来没有被女人爱过。从眼前来说,就连和他白头偕老的妻子,似乎也不太尊重他,如果说其他人可想而知,这个说法是不会有错的。父母兄弟都不再理他,当然他也未受过非亲非故的青楼女子的爱怜。不但如此,他连在妻子面前也不太有人缘。世上一般的淑女当然更加看他不顺眼。本来我没有必要去暴露主人在异性中间特别不受欢迎的事儿,不过,主人却完全想歪了,硬是找个理由,认为妻子不喜欢自己完全是由于正赶上流年〔1〕的缘故,他的这种想法成了他烦恼的根源。我出于热心,为了帮助他自觉,才顺便向您讲出来的。
〔1〕 根据年龄来推断吉年或凶年,一般认为男四十二岁、女三十三岁为最凶流年。
不管妻子怎样提醒,警察规定的时间到了,主人根本不理,连“嗯”一声都没有,那么显然是主人没理,而决不是妻子。主人的妻子做了这样判断之后,便表现出“你去晚了,我可管不着”的架势,扛起笤帚和掸子到书斋里打扫去了。随后就在书斋里响起了啪嗒啪嗒敲打的声音,这说明又开始了那例行公事般的打扫工作。说起来,打扫的目的是在于运动呢还是在于游戏,由于我不担负打扫的任务,与我无关,所以我只要不闻不问就行了。不过说到主人的妻子打扫房间的方法,不能不说那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说它毫无意义呢?因为这位主人的妻子只是为打扫而打扫。掸子在纸拉门上敲一通,笤帚在铺席上过一遍。然后就打扫完成了。至于为什么要打扫,打扫的效果如何,她连芝麻大的责任都不负的。正因为如此,清洁的地方倒是每天都清洁,而有垃圾的地方、尘土积聚的地方,则永远堆积着垃圾和厚厚的尘土。曾经有个故事叫“告朔饩羊〔2〕”嘛,这说明搞点打扫总比不打扫好,但是,即使打扫了,其实并不是为我家主人打扫的,但偏偏每天还要不辞辛劳地打扫一通,这正是主人的妻子伟大之处。妻子和打扫房间的关系,只是多年习惯的产物,形成机械式的联想,两者牢牢地联结在一起。尽管如此,至于打扫的实际效果,正和主人的妻子还未出生之前一样,正和掸子、笤帚还未发明出来之前的古昔一样,丝毫无实效可言。看来,这两者的关系,正如形式逻辑学中的命题与语词一样,不管其内容如何,是彼此结合在一起的。
〔2〕 见《论语》,意谓虚应故事。
和主人不同,我总要早起,此时我已经饿得受不了。以我们猫儿的身份,在家中诸人用餐之前,毕竟是不可能吃上早饭的,但是,这也许就是我们猫儿的浅薄之处吧,一想到在我吃饭用的鲍鱼壳里会热气腾腾地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来,就坐立不安。明知道实现不了的事还要寄予希望的时候,最上策就是把希望在头脑里描绘一番,稳住身体不动。但实际上却很难做到,总想试验一下内心的愿望是否和实际相符,甚至还要试验一下明明注定是要失望的事,在实际体验到这种失望之前,还不肯罢休。我实在忍不住,便爬到厨房去。我第一步就是先瞧瞧放在灶后边的鲍鱼壳里是否有我的那份汤,结果不出所料,我昨晚舐得罄尽的鲍鱼空壳依然摆在那里,在从天窗漏进来的秋阳的照耀下,发着光亮。厨娘阿三正将新煮好的米饭移到饭桶里去,然后又去搅拌架在火上锅里的汤菜。在锅边上流出煮沸的米汤,烤干后干刷刷地形成好几道条条,有的像极薄的吉野纸粘在上边。我想饭和汤既然都已做好,就满可以给我吃嘛。在这种时候,客气是毫无意义的,即使不能如愿以偿,反正也没有什么亏可吃,不如我干脆催一下我的早饭,尽管我在这个家里是只白吃闲饭的猫儿,饥饿毕竟还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便“喵喵”地向阿三叫了几声,又似撒娇,又似诉怨诉苦,可阿三根本不予理睬。她生来就是犟脾气,不懂人情,这点我是早已领教过的,不过,这就要看我的本领了,必须号叫得好,以便唤起她的同情。于是我又改变了喵喵的叫声为“噢噢”的叫声,连我自己都相信,这种悲泣声带有凄惨之音,足以唤起天涯游子的断肠之思呢。然而阿三却全然不顾。也许这女人是个聋子。聋子是干不了厨娘差事的,很可能她只对猫的叫声是聋的。据说世上有所谓色盲的人,本人自以为具有正常的视力,可医生却说是个残废。这个阿三大概是声盲吧。声盲当然也属于残废。别看她残废,却十分蛮横,在深夜里,不管我怎样要撒尿,请她给我开门,她从来没有给我开过。偶尔她放我出去,却又再也不肯放我进来。即便是夏天,那夜里的露水也是于身体有害的,更何况深秋之严霜。我在屋檐下整夜伫立,等待日出,其茹苦含辛,真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前些日子,我被她关在门外,遭到野犬的袭击,几乎九死一生,多亏后来我爬到堆物的房顶上,在那里整整颤抖了一夜。这些都是起因于阿三不讲情面所造成的恶果。对于她这样的人,不管你怎样哀恳她,也决不会有反应的。不过,这就和平常所说的“挨了饿才想到祈神”、“人贫则志短”、“一见人家姑娘就想写情书”一样,遇上这种情况,还是要向她求一求的。我在第三次“噢噢”叫唤的时候,为了唤起她的注意,特地发出了复杂的叫声。我自信这美妙的声音不劣于贝多芬的交响曲,但对于阿三似乎仍然不起任何作用。阿三突然屈下膝来,揭开室内藏东西的地窖上的那块地板,从中取出一条四寸长硬木炭,在炭炉的角上一敲,敲成了三截,周围都被炭末弄得黑乎乎一片,好像还有炭末飞进了菜汤里,阿三可不是个在乎这种事的女人,而是立刻将磕成三节的炭从锅底塞进炭炉里。看来,她是不会领略我的交响乐了。当我出于无奈悄然想要回到起居间,从洗澡间旁通过的时候,家里的三个小女孩正在洗脸,搞得可热闹啦。
虽说是洗脸,上边两个较大的,是刚上幼儿园的女孩,第三个很小,小到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边都走不好路,当然她们不可能一本正经地洗脸,更不会正正经经地使用化妆品了。那个最小的,从洋铁桶里捞出一块抹布,在脸上来回地擦。用抹布擦脸,肯定不会很舒服,不过,这小东西每次地震都要嚷嚷“有缺(趣)哇,有缺(趣)哇”,所以干这种事也就不足为怪了。从某种意义说,说不定这小家伙比八木独仙君还要超然物外哩。那个最大的女孩毕竟不愧是最大的,以姐姐自居,看到这种情况,便丢下漱口杯,说道:“小东西,那是抹布呀。”说着便去夺抹布。小东西也是个十足的自信家,不想听姐姐的话,嘴里说着:“不,嘟嘟。”便又把抹布夺回。这个“嘟嘟”究竟是什么意思,语源又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只是这个小东西发怒的时候经常使用而已。抹布现在在姐姐和小东西两人的手里扯来扯去,中间饱含着的水,便啪嗒啪嗒的全滴落到小东西的脚上,滴到脚上还不算,连膝头上都弄湿了。小东西身上穿的是件“元禄”〔3〕。所谓“元禄”究竟是指什么,经过我仔细打听,才知道凡是染有中形花样的衣料,都叫“元禄”,也不知是谁教给这位姐姐的,她说:“小东西,别扯啦,把元禄都弄湿了。”这位姐姐还很会说些新鲜词儿,其实,这位博识的姐姐就在最后还把“元禄”和“双六〔4〕”弄混了哩。
〔3〕 这里指元禄时代流行的衣服。元禄时代在日本历史上指1688—1704年元禄年间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的时代。
〔4〕 一种通过掷色子赌输赢的游戏。
提到“元禄”,我顺便说上几句。这个孩子是经常把话说错的。有时说出错误的词儿来,令人哭笑不得。火灾的时候说什么“满天飞‘蘑菇’”,有时把去御茶水女子学校上学说成“到御茶‘酱’女子学校上学去了”,有时把惠比寿和“厨房”搞到一块儿。有一次,她还说过:“我可不是‘藁店’里的孩子呀”,经过仔细一问,才知道她是把“里店〔5〕”和“藁店”弄混了。主人每当听到她弄错词儿时,总要发笑。大概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会向学生们一本正经地讲出比这个还要滑稽得多的错误的吧。
〔5〕 藁店,稻草店之意;里店,胡同里的住房。日语两者读音类似。
小东西——本人不将自己叫做小东西,总是管自己叫“小不点儿”——看见“元禄”湿了,说了句“元鲁稀”〔6〕,便哭了起来。元禄又湿又凉,如何得了,厨娘阿三赶快从厨房跑过来,拿掉小东西手中的抹布,给她擦拭衣服。在这场乱子中,比较安静的是第二个女儿俊妞,她转过身去,把架上滚落下来的、装香粉的瓶子打开,正给她自己大加打扮呢。首先,她用伸进瓶里的手指,狠狠地往自己的鼻子上一抹,便立刻出现了一条竖白道道儿,使鼻子的位置,显得格外分明起来。然后又回过手把蘸有白粉的手指在两颊上捺来捺去,这样一来,立刻在两颊上出现了白乎乎的两大块。她把自己打扮得差不多的时候,正赶上阿三进来给小东西擦衣服,阿三顺便把俊妞脸上的白粉也擦去了。俊妞似乎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6〕 这里可能是“元禄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