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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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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里·吉里安诺知道黑手党的传奇力量。在过去几个月的自由环境中,黑手党好像从新生的民主政府的沃土中吸足了养分,它的“蛇头”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蠢蠢欲动了。小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店主们正向某些“头面人物”缴纳“保护费”。图里当然知道这段历史:许多农民向有权势的贵族和地主讨要工资而被杀害;黑手党曾经牢牢地控制着西西里岛,墨索里尼掌权之后,藐视法律程序,消灭黑手党,就像一条凶猛的毒蛇,用毒牙去咬那些不如它强大的爬行动物。图里·吉里安诺预感到恐怖的来临。

现在,圭多·昆塔纳有点看不起吉里安诺和他的同伴。也许是他们高昂的情绪激怒了他。他一个认真严肃的男人,正在步入人生一个重要阶段;他曾经被墨索里尼政府流放到荒岛上,现在他回到了出生地,他的目的是,未来几个月内,在小镇居民中树立自己的威信。

也许是吉里安诺的英俊激怒了他,因为他自己相貌极其丑陋。他长得吓人不是因为五官不正,而是因为他习惯于摆出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天生的恶棍对天生的英雄有着天然的敌意。

不管是什么原因,昆塔纳突然站起来,刚好撞到了向台球桌另一侧走去的吉里安诺。出于对长者的礼貌,吉里安诺非常客气、诚恳地向他道歉。圭多·昆塔纳以鄙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吉里安诺一番。“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休息好才能挣明天的面包钱,”他说,“我的朋友们想打台球,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他伸手夺过吉里安诺手里的球杆,微微一笑,挥手让他离开台球桌。

大家都在注视着。这算不了多大的侮辱。如果这个人年纪再轻一点,或者对他的侮辱再厉害一点,吉里安诺就会被迫动手来维护自己男子汉的尊严。阿斯帕努·皮肖塔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刀,这时候他已经站起身来。如果昆塔纳的朋友想介入,他就会把他们挡住。皮肖塔可不敬老,他只希望吉里安诺和朋友结束这场争端。

那一刻吉里安诺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眼前这个人气势汹汹,好像准备应对最严重的后果。他身后的同伴都不年轻了,他们饶有兴趣地笑着,似乎对出现什么结局毫不怀疑。其中有个人身穿猎装,还带了一支步枪。吉里安诺赤手空拳,一时之下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恐惧。他并不是害怕受到伤害或者被他打几下,也不是害怕这个比他壮实的人。他害怕的是,这些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控制着局面。他却做不到。他们可以在他回家的时候,在蒙特莱普雷背街的小巷朝他打黑枪。第二天人们会发现他像个傻瓜似的死在街上。促使他忍让的,是一个天才的游击战士与生俱来的作战直觉。

于是,图里·吉里安诺拽着他朋友的胳膊,把他拉出了小咖啡馆。皮肖塔二话没说就跟他出来了,虽然对图里的轻易屈服觉得不解,但却丝毫没有怀疑他内心的恐惧。他知道图里为人谦和,认为他不想在这点小事上与别人争吵或造成对别人的伤害。他们准备沿贝拉大街回家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台球的碰撞声。

当天夜里,图里·吉里安诺整晚无法入眠。他当真害怕那个一脸恶相、气势汹汹的人吗?他是不是像女孩子一样发抖了?那些人是不是都在嘲笑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表弟阿斯帕努现在会怎么看他?吉里安诺是个胆小鬼?这个蒙特莱普雷最受尊敬的青年领袖、最强壮无畏的人第一次碰到真正的威胁就成了缩头乌龟?但是吉里安诺对自己说,何必为台球这种小事与一个粗暴无礼的年长者结仇,甚至把命都搭上呢?这跟与其他年轻人发生争吵不是一回事。他知道像这样的争吵后果会非常严重。他知道这些人是友中友,这正是他害怕的一点。

他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早晨醒来后心情忧郁,这种情绪对一个青年男子来说很危险。他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一心想当英雄。如果生活在意大利的其他地区,他早就当兵去了。作为西西里人,他没有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的教父赫克特·阿多尼斯作出了一定的安排让他不必去服兵役。不管怎么说,虽然西西里岛由意大利治理,真正的西西里人都认为自己不是意大利人。实际上,意大利政府也不会急于征召西西里人去当兵,尤其是处在战争最后一年的时候。西西里人有很多亲人都在美国,他们生来就是罪犯和叛徒。西西里人非常愚钝,经过训练也打不了现代战争,他们走到哪里都要惹是生非。

图里·吉里安诺走到大街上,见天气晴好,郁闷的情绪逐渐烟消云散。金灿灿的太阳光芒四射,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和橄榄树的清香。他喜欢蒙特莱普雷,喜欢它那弯弯曲曲的街道、喜欢那些带阳台的石头房子,还有阳台上恣意盛开的鲜花。他喜欢红瓦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小镇尽头,深埋在山谷之中,沐浴在流金般的阳光下。

狂欢节的精心装饰掩盖了这个典型西西里小镇的内在贫穷。街道上方悬挂着由彩纸圣人像组成的迷宫,房子都用挂满鲜花的大型竹编花架装饰起来。坐落在高处、隐蔽于群山中的房子也用鲜花装点起来,这些房子大多数有三四个房间,里面住着男女老少以及他们饲养的牲口。许多住房都没有卫生设施,即使千万朵鲜花和山里凉爽的空气也掩盖不住太阳照射后垃圾所散发的臭气。

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在户外活动。妇女坐在阳台的木椅子里准备食物,阳台铺着卵石,饭桌也摆在了外面。小孩子在街上追着小鸡、火鸡和小山羊到处跑;年纪大一点的在编竹筐。贝拉大街尽头、临近广场的地方,有一个两千年前希腊人建造的大型鬼脸喷泉,一股水流从鬼脸上布满石牙的嘴里喷涌而出。两侧山上是绿油油的梯田。在山下的平原上,帕尔蒂尼科镇和海堡镇清晰可见,潜伏在远处朦胧地平线上的是充满血腥和灰暗的石头镇柯里昂。

贝拉大街的另一端,连着通向海堡平原的道路的尽头,图里看见了牵着一头小毛驴的阿斯帕努·皮肖塔。他突然很担心皮肖塔对他昨晚丢脸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他这个朋友出了名的尖酸刻薄。他会不会说一些鄙视他的话?吉里安诺再度徒然感到生气,发誓下次决不能这样毫无准备。他不会再顾及任何后果,他要向所有人表明他不是懦夫。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昆塔纳的朋友在他身后伺机而动,其中有一个人还带了支猎枪。他们是黑手党,肯定会报复。他并不是害怕他们,而是害怕他显然会被他们打败,因为虽然他们并不强壮,但却非常残忍。

阿斯帕努·皮肖塔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他说:“图里,这只小毛驴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们必须帮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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