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2(2/2)
帕佩拉瞪了他一眼,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给的工钱太少。他对皮肖塔从来没有好感,实际上他雇的是吉里安诺。蒙特莱普雷的人都喜欢图里,皮肖塔则不讨人喜欢,他说话刻薄,死气沉沉,还有点懒惰。他的肺有毛病,但这不是理由。他照样抽烟、勾搭巴勒莫的放荡女孩、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还别出心裁地留了个法式的小胡子。帕佩拉心想,他最好咳死,带着他的烂肺下地狱。他给了他们两百里拉,吉里安诺很有礼貌地向他表示感谢,随后他就赶着骡子动身回农场了。两个年轻人解开驴子,把它牵回吉里安诺的家里。这头驴子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力气活儿等着它去干呢。
图里·吉里安诺的母亲早早地就为两个年轻人准备好午饭。他的两个姐姐,玛丽安尼娜和朱塞平娜,都在帮母亲揉面,准备做晚餐用。在一块四四方方、上了虫胶漆的面板上,她们把鸡蛋打在一大堆面粉中,和成一个大面团,把它揉匀揉实,用刀在上面刻了个十字使之圣洁。接着姐妹俩把它切成长条,把它们裹在麻叶上搓揉,然后把麻叶抽出来,长条形的面就成了空心的。屋子里还摆了用大碗盛放的橄榄和葡萄。
图里的父亲还在地里干活,不过今天收工比较早,这样就可以参加下午的狂欢节。第二天,玛丽安尼娜就要订婚了,吉里安诺的家里要举办一次特别的宴会。
图里一直是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的心头肉。两个姐姐还记得,他小时候妈妈每天都要给他洗澡。母亲要把那只洋铁皮脸盆放在火炉上烤烤热,还要用手肘试一试水温。肥皂也是从巴勒莫特意买来的。两个姐姐一开始还有些嫉妒,后来看到母亲给一丝不挂的小弟弟那样精心地洗澡,都感到很好奇。他小时候从来不哭,每当母亲俯下身子轻轻地给他唱歌,说他的身上洁白无瑕,他就咯咯直笑。他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可是长大成人之后却是家里最强壮的。在他们看来,他总是有点儿与众不同。他喜欢看书,喜欢谈论政治,当然他们总说他之所以长得这么高大健壮,是因为他是在美国怀上的。他们都特别喜欢他,因为他非常温存,没有私心。
这天早上,母亲和两个姐姐都为他担心。他在吃面包、山羊奶酪和他那盘橄榄,喝菊苣咖啡的时候,她们既疼爱又不安地看着他。吃完午饭,他就要和阿斯帕努一起赶着毛驴去柯里昂,替人偷运奶酪、火腿和香肠。为了干这件事,他今天就不能参加狂欢节了。这样做是为了使母亲高兴,也使姐姐的订婚宴得以成功举行。他们还要把一部分东西拿到黑市上去,卖一些现钱贴补家用。
这三个女人看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都很高兴。他们从小就是好朋友,虽然两个人个性迥异,但比亲兄弟还亲。阿斯帕努·皮肖塔皮肤黝黑,留着电影明星式的小胡子,表情非常生动,黑眼睛透着灵气,头发乌黑,人很聪明,这些都很讨女人喜欢,但是比起图里·吉里安诺古希腊的文静美还是逊色一筹。吉里安诺身材魁梧,就像散落在西西里各地的古希腊雕像一样。他全身——头发和皮肤——都是浅棕色。他总是显得很稳重,但行动起来雷厉风行。梦幻般棕色的双眼是他最出众的特征,当他望着你的时候,眼睑就像那些雕像上的一样,半开半合,整个面部显得文静安详。
就在皮肖塔与玛丽亚·隆巴尔多逗乐的时候,图里·吉里安诺去了自己在楼上的卧室,做一些出门前的准备,特别是要带上他藏在那里的一把手枪。他没有忘记前一天晚上的屈辱,决定今天去干活的时候把武器带上。他知道如何用枪,因为父亲经常带他出去打猎。
母亲独自在厨房里等着与他告别。她拥抱了他,还摸了摸他别在腰里的那把枪。
“图里啊,多加小心,”她提醒他说,“不要和宪兵争吵。如果他们拦住你,你就把东西交给他们得了。”
吉里安诺让她放心。“他们可以把东西拿走,”他说,“可是我不会让他们打我,或者把我抓进监狱。”
她能够理解这一点。出于西西里人强烈的自豪感,她为他感到骄傲。许多年前,正是出于这种自豪感,加之对贫困的愤怒,她说服丈夫去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她有过美好的梦想,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公平正义,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她在美国积攒了一笔钱,但又是这种自豪感促使她决心回到西西里,过女王一样的生活。可是后来一切都化成了泡影。战争时期,里拉变得一文不值,她又变得一贫如洗。她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看到图里身上表现出她曾经有过的那种精神,她感到非常欣慰。可是她又害怕将来有一天,图里也必须直面西西里残酷现实的生活。
她看着图里走到外面卵石铺就的贝拉大街上去迎接阿斯帕努·皮肖塔。她儿子走起路来像一只大型的猫科动物,胸膛宽阔,胳膊和腿的肌肉发达,相比之下,阿斯帕努简直像根瘦麻秆儿。不过她儿子不像阿斯帕努那样狡猾和残暴。在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阿斯帕努会保护图里的。她喜欢阿斯帕努橄榄色皮肤的俊秀,但是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更英俊。
她目送他们沿贝拉大街走向镇外通往海堡平原的路。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她的儿子图里·吉里安诺,一个是她妹妹的儿子加斯帕尔·皮肖塔,都刚刚二十岁,但看上去还很年少。她喜欢这两个孩子,同时也为他们担惊受怕。
她看着两个人和一头驴消失在街道的起伏处,最后出现在高高的山梁上,进入环抱蒙特莱普雷的大山。玛丽亚·隆巴尔多·吉里安诺凝神注视着,好像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她就这样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半晌山头的薄雾之中,消失在一段传奇故事的序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