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2/2)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
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
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那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
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
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
“宁死不写。”
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
随后郑亮说:
“我写了检查。”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
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
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
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
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苏杭。
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
“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
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丽,向校门走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
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学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
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
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
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
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
“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
“我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
“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
“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
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