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1(2/2)
电车过了两三条河后,绵延窗外的大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天空。
对面的座位上坐着看来像是要去游乐园的一家人。两个男孩子翻着母亲的包,从里头拿出了饭团,是便利店卖的那种。可能是还没吃早餐,兄弟俩抢着饭团。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父亲对于小孩的吵闹视若无睹,专心看着摊开的体育报,上面报道着一个资深职棒 [1] 选手退役的消息。我记得他和我差不多是同样岁数的人,于是忍不住追着标题看了下去。想起在电视前兴奋地看着他打甲子园 [2]的情景,一切仿佛昨日。
[1] 职业棒球的简称。
[2] 日本全国高中棒球决赛地为阪神甲子园球场,因此“甲子园”也就成了日本全国高中棒球决赛的代称。因“甲子园”承载了无数日本人的青春梦想,因此受关注度极高。
“就算回去也不知道要聊什么,我爸甚至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在迷职棒呢。”
“职棒”一词吸引了淳史的注意,让他首度停下手中的游戏抬起头来。
“小良你喜欢棒球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你竟然会喜欢棒球那种运动,混杂着某种惊讶与轻蔑的语气。
“以前啦,很久以前。”我像是否定自己的童年似的,慌张地回答。
“嗯哼”了一声后,淳史又埋首于手中的游戏机。这一代的男孩中流行的运动都是足球或篮球。淳史今年春天也参加了小区的篮球队。每当我问他“好玩吗”,他总是回答“一般吧”,每次都被由香里骂。淳史的班上似乎有很多小孩从来不曾打过棒球。这么说来,我最近也很少在街头看到玩丢接球的小孩了。但如果去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则会发现班上大半的男生都戴着棒球帽。
“话说在前面,我可比你还紧张呢。不过你也不会懂吧。”
由香里一边压着淳史睡乱的头发一边说。
“我知道,我知道啦。”
那是理所当然的。她是要以媳妇的身份去面对家里的公婆。况且她是再婚,而我是第一次结婚,要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跟她说了好几次“不用勉强自己”。
“但也不能老是这样吧?”她自己则坚持要去。虽然我现在很想跟她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但最后还是作罢。我不认为继续刺激她是个好主意,于是把手机放回了胸前的口袋中。大约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曾带着大哥和我到还没改建成东京巨蛋的后乐园球场看球赛。被水银灯照亮的鲜绿色草皮,回荡其上的打击声、欢呼声。十二局上半场,我们支持的横滨大洋鲸队 [3]终于逮到机会准备一举反击时,我们却为了要赶最后一班电车而不情愿地离开球场。就在我依依不舍地走向出口的那一瞬间,突然听到一声干瘪的打击声,接着欢呼声响彻云霄。我们互看了一下,身旁那些原本要回家的观众一时间全部掉头涌向了球场。父亲二话不说也跟着掉头,转眼间已经推开人群向球场走去。我和大哥则是手牵着手,拼命地追着父亲的背影。结果那一天我们是搭计程车回久里滨的。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最后到底是哪一队赢了,但那个时候父亲喜滋滋的背影,以及如顽童般闪烁着光芒的双眼,至今都还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跟平时在病患或家人面前充满威严……不,应该说是坏脾气的“老师 [4] ”的表情,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3] 横滨大洋鲸队(横浜大洋ホエールズ),横滨海湾星队(横浜ベイスターズ)的前身。
[4] 日本人通称老师、医生或在社会上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为“先生”,即中文的“老师”。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直到现在,只要我们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父亲仍旧会聊起棒球。
“不知道今年的海湾星队怎样了……”
“我哪儿知道,我早就不看棒球了。”
如果可以这样决断地回答,也许对彼此都会是一种解脱。但我从不曾这么做。
“是啊……怎么样了呢……”我总是不断给他如此模棱两可的回应。
久别了一年,车站前的景象变了许多。出了南出站口左转,有通往公交站牌的楼梯。途中有间立食面店 [5],门口多了一台餐券贩卖机,并加了玻璃门。原本挂在墙上脏兮兮的手写菜单已不见踪影。而出租车停靠站旁卖鲷鱼烧 [6]的小店面,如今也换成了便利店。虽然站前的景象被开发得更加现代,但总好像少了那么一点所谓的街町气息。再加上车站前新盖了一座环岛,害得我都找不到往老家方向的公交站牌在哪儿。我只好提着在车站水果摊买的西瓜四处寻找,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我们三个人已经全身是汗了。
[5] 昭和四十年(1965年),日本经济蓬勃发展。应赶时间的上班族需求,出现了没有椅子,只让客人站着吃面的面店,成为日本特有的快餐文化。这种店大多在车站附近,店面小,售价低,通常味道不会太讲究。
[6] 在日本很常见的一种点心。类似鸡蛋糕,用鲷鱼形状的模子烧成,通常里面还有红豆沙。在寒冷的冬天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鲷鱼烧,是许多日本人甜蜜的童年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