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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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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勇作的问题,美佐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怦怦乱跳。

勇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他果然回来过?”

“不。”美佐子摇头,“我没看到,他应该一直都在大学。”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心想,自己的演技真是太差了。

他静静地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试图窥探她的内心。“他应该回来过,”他低声说,“回来拿十字弓,然后拿着弓先回大学一趟,再到墓地去杀害须贝正清。”

“你为什么要怀疑他?”

“直觉,我的第六感对他特别敏锐。”勇作用食指轻轻戳着太阳穴一带,“他从这里回大学的路上,打电话给大学附近的套餐店,要那里的店员送外卖到他的研究室,以取得不在场证明。可是,如果外卖太早送到就糟了,所以他点了比较花时间的套餐。一知道他点的套餐,我的第六感就启动了。他点了蒲烧套餐。”

“有鳗鱼……”美佐子顿时语塞,随即察觉到了勇作话中的含义。

“你好像知道了。”他说,“你当然会知道,我也知道他从小就最讨厌鳗鱼。如果他非得点那种套餐,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晃彦的确讨厌鳗鱼,美佐子知道这点,从来不曾将鳗鱼端上桌。

“就算你真的没看到他,我也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从你的反应来看,我确定自己的直觉没错,昨天白天他曾经回过这里。”

从勇作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强烈地撼动了美佐子的心。这不只是因为心事被人看穿,更让她松了一口气:要是得将对晃彦的怀疑深藏心中,自己独力面对,只会备受煎熬。

“我觉得这是老天赐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一生中唯一能胜过他的机会。所以,就算你千方百计想袒护他,我也一定会揭露真相。”

美佐子心下冰凉。“我……不会袒护外子的。”

“咦?”勇作半张开嘴。

“我怎么可能……袒护我先生,毕竟我连该怎么袒护他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嫁进这个家好几年了,却对他一无所知。”

“小美。”勇作脱口而出,从前他是这么叫她的。

美佐子对着旧情人说道:“我的人生……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操控着。”

4

勇作回到警局,发现织田正坐在会议室的桌前查着什么。桌上堆着厚重的书籍,其中还夹杂着外文书。

“你倒挺悠闲。”织田一看到勇作,马上不悦地讽刺他。

勇作假装没听见,问道:“这些书是怎么回事?”

“我从瓜生直明的书房里拿来的。须贝正清在被杀的前一天,曾说想看看瓜生的藏书并进过书库,所以我正在调查他到底想看什么。这真是个既无聊又令人肩膀酸痛的工作。”织田故意活动起肩膀,仿佛在说:还不是因为你偷懒,我才这么辛苦。

“其他人去打听线索了?西方先生好像也出去了。”

“他去了真仙寺。好像找到十字弓了。”

“哦?终于……”

命案现场并没找到凶器,大家都认为案犯已将其处理掉。

“我要休息一下,这里就交给你了。”织田站起身来,不等勇作反应就离开了会议室。他的意思似乎是:也让你尝尝那种无聊的书的滋味。

勇作只好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是《警告科学文明》。勇作觉得这书名很现代,却是四十多年前的著作,他再次意识到人总是绕着相同的问题打转。

勇作停止翻书,想起美佐子。几十分钟前见到的仍是那个他十分熟悉的美佐子。两人的态度一开始很生硬,却在谈话过程中渐渐恢复到往昔。在她面前,勇作觉得像是回到了当年,心头很温暖。

勇作对晃彦的不在场证明存疑时,马上想到要去见美佐子。他的确认为当面询问她,可能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也不能否认自己为那复杂的心情所影响——勇作想看看,嫁为人妇的她知道自己怀疑她丈夫是凶手时,会有何反应。

她一定会袒护丈夫。她应该是爱晃彦才会和他结婚的,不可能不袒护他。勇作想亲眼确认这点,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故意按压发疼的臼齿。

然而,美佐子的反应却出人意料。

“我怎么可能袒护我先生……”

“我的人生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绳操控……”

她就像一条被人绞到极限然后松开的橡皮筋,开始娓娓道出她为何和瓜生晃彦结婚、为何还留在瓜生家,以及勇作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情演变过程。

她用“命运之绳”这种说法,表示她从父亲住进红砖医院起,就开始感觉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就算真是如此,为何只有她受到那股力量的影响?她究竟哪里与众不同?尽管她的说法令人难以置信,勇作却无法假装没看见她那对认真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织田回来了。他看着勇作面前的书籍,不满地说:“搞什么啊你,几乎都没动。”

“这工作很累人。再说,也不是我们这种门外汉能胜任的,找社长秘书尾藤来如何?”

“那个尾藤只要遇上不懂的事,就马上举手投降。”织田愤愤地说完,粗鲁地坐在椅子上。

不久,西方回来了。他似乎跑了不少地方,一脸疲惫。

“怎样?”织田边请西方喝茶边问。

西方大口喝下那杯淡而无味、不冷不热的茶,说:

“真仙寺南方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竹林,对吧?十字弓就被丢弃在那里,据说是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发现者是附近的一个小学生。他母亲发现他在削竹子做箭,打算用那把弓来发射,于是从他手中一把抢过来。要是他拿来乱射、让人受伤,就糟糕了,到时候连我们都会有麻烦。那把十字弓还潜藏着这样的危险性,当时就该动员更多人力投入搜查行列。”

“那的确是从瓜生直明书房里偷来的十字弓?”勇作问。

“绝对没错,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只找到了十字弓?箭应该有两支,凶手只用了一支,应该还有一支。”织田说。

“只找到弓。我们在那附近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却没找到另外那支箭。”

所以西方才一脸疲惫不堪。

“这真令人担心。要是不知情的人摸到那支毒箭可就危险了。”

“没错。毕竟凶手不可能一直将箭带在身边。不过,那支箭不是毒箭的可能性增大了。”

“此话怎讲?”

“其实,我们今天在瓜生直明的书房里又找到了一支箭。”

“不止两支?”勇作问。

西方点头。“那支箭就放在之前那个木柜的最下层。经鉴识人员调查,箭头没有装进毒药。”

“没有毒?”织田一脸诧异,然后马上点头,“噢,原来如此,只有那一支被动过手脚。”

“不,似乎不是。”西方说,“我们问过将箭送给直明先生的那个人,他说本来没打算带回毒箭,但不知是当地的朋友出于好意还是想开玩笑,在三支箭中混入了一支真正的毒箭。听说他回日本打开行李箱后,才发现此事。不过,直明觉得那支箭很有意思,就收了下来。”

“后来产生了一点误会,才以为所有的箭都有毒。”

“似乎是。”

“那么凶手偷走的两支箭一支有毒,一支没有,是吗?而射中须贝的碰巧是毒箭。”织田拿起身边红色和黑色的圆珠笔,做了一个用红笔刺自己胸部的动作。

“不知是否碰巧。或许凶手在作案前察觉到了两支箭的不同之处。”说完,西方从织田手中接过黑笔,用指尖利落地转动,“问题是凶手怎么处理剩下的一支箭。我认为,他很可能还将箭藏在什么地方。如果要扔,跟十字弓一起扔掉就好了。他没那么做,一定有什么理由。”

“凶手也可能打算今后再处理箭,嗯?如果派人监视所有有关人等……”

织田一说完,西方贼兮兮一笑,用手指戳他胸膛。“我已经派了。一得知另外一支箭下落不明,我就派人在关系重大的地点监视了。”

“啊。真不愧是……”

织田似乎想恭维西方一句,但西方说了声“不过”,对着织田的脸伸出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就我的直觉,我认为没有必要四处派人监视。重点在于,”西方压低声音继续说,“瓜生家。只要监视瓜生家的人就行了。”

“怎么?”织田问。

“花瓣啊。”

“花瓣?”

“嗯。不过,目前我还在请人调查这件事情。”

这时,走来一个刑警,表示有人来电找西方。他拿起话筒讲了两三分钟,又回到勇作他们身边。

“这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你们现在去须贝家一趟!”

“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可以进须贝正清的书房了。我希望你们调查他的日记、备忘录,还有他最近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先听听花瓣的事。”织田说。

西方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先卖个关子,晚点再告诉你。”

5

美佐子到门口拿晚报时,心想,警方的戒备好像比白天更森严了。门前站了两个眼神锐利、似乎只是偶然站在那边的男人。但不用说,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大概是在监视出入瓜生家的人。同样,后门也站了两名警察。美佐子不懂,为什么傍晚之后,会突然变得如此戒备森严呢?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美佐子的父亲壮介来了。他好像先到主屋向亚耶子打了招呼,然后才来美佐子夫妻住的别馆。

“感觉真是不太舒服,经过大门时还被人盯着看。”壮介在玄关边脱鞋子边说。

“警察问你话了?”

“没。说不定离开时会问吧。晃彦呢?”

“还没回来,不过我想差不多快了。”

美佐子带父亲到客厅,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带人进客厅了。

“警方问了你什么?”壮介脱掉西装,边松开领带边问。

“问了一大堆呢,同样的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爸,喝茶好吗?”

“噢,你不用麻烦。看来警方果然会仔细调查你们。你心里真的一点底都没有?”

“没有呀,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美佐子准备了茶具。这句话带有自嘲的意味,壮介却没听出弦外之音。

“那也好。要是说太多没把握的,万一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就糟了。”

美佐子背对着父亲听他说话,心想,自己说不定已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勇作已经看出,她昨天白天看到了晃彦的身影。警方今后要是怀疑晃彦,美佐子的证言应该具有重大意义。即便勇作说,他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

美佐子除了告诉他这件事,还提到了“命运之绳”,希望他能了解自己如今的心情。

见勇作之前,美佐子还曾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迷失自我”,但她也察觉到了,越和勇作说话,越是无法控制自己。她一直想找个人诉说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对丈夫的疑虑、对目前人生的疑问。暌违十多年后再次和勇作重逢,足以拆解掉她心扉上的锁。

对于自己说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这是我愚蠢的妄想而嗤之以鼻呢?若他无视我的倾诉,的确令人悲伤。

然而,美佐子一想到他若将自己的倾诉郑重视之而采取行动,也会害怕。她感觉自己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

听到壮介说话,她才回过神来,“咦”了一声,转过头。

壮介边看晚报边问:“我在说晃彦,他对命案一事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

美佐子端来茶和点心。壮介放下晚报,眯起眼睛啜饮茶水。看他喝茶的模样,美佐子感叹地想,爸真的是上年纪了!

壮介从ur电产退休后,又到其外包商电气工程公司工作。工作内容是负责和以前的公司联络,无需费神,也不耗费体力,加上适度运动可能对身体有益,他最近气色很好。

“晃彦是瓜生家的继承人,警方自然会怀疑他吧?”

“大概是吧。”

“警方的怀疑应该已经打消了吧?像是确认了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大概是最近常看电视上的推理连续剧,壮介说出了一个专业术语。

“天晓得,我不知道。他昨天几乎都不在家,今天也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警察说不定去了大学。”壮介的眼神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针对这起命案聊些无关痛痒的事,玄关传来声响。晃彦回来了。

得知岳父来了,他马上到客厅打招呼,衣服也没换便径直坐在壮介面前,满面笑容地询问岳父的近况。

“我想事态严重,所以过来看看情况,可什么忙也帮不上。”

“谢谢爸,您不用担心。这场骚动只是因为我父亲的遗物被偷,而且涉及人命罢了。社会上经常发生赃车被人用来犯罪的事件,这次就跟那个一样。”大概是想让岳父放心,晃彦给出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十字弓被用来杀人和赃车被人乱用,根本是两回事,因为能带走十字弓的人有限。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美佐子在晃彦的背后,在心中低语。

晃彦邀壮介共用晚餐,壮介谢绝了,站起身来。

“那我送您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个儿慢慢晃回去。”壮介赶忙挥手。

“天气有点冷了,对身体不好。我会担心,请让我送您。”晃彦坚持。

壮介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美佐子目送两人出门,然后整理客厅。她捡起晃彦随手放在地上的西装,正想挂上衣架,有东西咚地掉在地上—— 一管瞬间接着剂。

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在大学的研究室里用的?晃彦经常带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家,但瞬间接着剂还是头一遭。美佐子感到不可思议,但还是将它放回西装内袋。

晃彦回家的时间比想象中还晚,美佐子将晚餐的汤再次加热,但晃彦对晚归没作任何解释。美佐子随口问道:“路上堵车吗?”晃彦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嗯,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堵。”

美佐子边吃边问晃彦,警察是否去过大学。他不以为意地回答:“来过。”

“他们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就跟昨天问你的一样。”

“比如问,你白天在哪里吗?”

“差不多。”

晃彦不疾不徐地喝汤、吃色拉和烤牛肉,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

“你怎么回答?”

“什么?”

“就是,”美佐子喝下葡萄酒,说,“当他们问你白天在哪里的时候。”

“噢,”他点头,“我回答在研究室里吃外卖套餐。店员应该记得我,没什么好怀疑的。”

“哦。”她简短地应了一声,心想,和仓勇作却在怀疑你。

“那种店里的东西好吃吗?是大学附近的餐厅,对吧?”

“没什么特别。不过以价格来说,还算可以。”

“其中有没有你讨厌的菜色?”比如蒲烧鳗鱼——但美佐子没说出口。

“有时候会。不点那种东西就好——”晃彦说到这里,好像突然屏住了气。他一定是想起了昨天要的套餐和现在说的话互相矛盾。美佐子不敢看他的表情,眼睛一直盯着盘子。

“你怎么问这个?”晃彦问她。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平常都吃些什么。再来一碗汤?”美佐子伸出右手,想,自己演得还真自然。

晃彦也没有露出怀疑她的样子,以平常的语调回答:“不用了。”

两人之间持续着短暂的沉默,只有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美佐子觉得,两人最近吃饭时交谈的话题变少了。

“今天来了两个警察,看到其中一个,吓了我一大跳。居然是我以前的同学。”

“咦?真的假的?”美佐子为晃彦斟上酒,脸露惊讶。这次的演技并不怎样,但他好像没发现。

“他从小学到高中都跟我同校,很活跃,又会照顾人,总在班上大受欢迎。而且他是那种刻苦耐劳的人,念书就像在堆小石头一样,一步一个脚印。”晃彦放下刀子,用手托住下巴,露出回想往事的眼神,“正好和我相反。”

“咦?”

“他正好和我相反,我怎么也无法和身边的同学打成一片。我觉得每个人都幼稚得不得了,像废物一样,而且我对一般小孩子玩的游戏毫无兴致。我不觉得自己奇怪,反而认为他们有问题。”他将叉子也放在刀子旁,“他就是那种孩子的典型代表,带领大群同学,不管做什么都像领袖一样,连老师也很信任他。”

“你……不喜欢他?”

“应该是。我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可又觉得,我好像在透彻地了解他这个人之前,就已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怎么说呢?该说是我们不投缘吗?总之,我总会下意识地想排斥他,就像磁铁同极相斥一样。”晃彦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像是要映照出什么似的,将玻璃杯举至眼睛的高度。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现在却对他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每当我试图回想漫长的学生生活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却总是鲜明地浮现出他——和仓勇作。”

“因为你们是宿敌吗?”美佐子说出从勇作那里听来的话。

晃彦复诵了一遍,说:“是啊,这或许是个适当的说法。”他频频点头。

“不过,还真稀奇啊。”

“什么?”

“第一次听你提起小时候的事。”

晃彦像突然被人道破心事般移开视线,说:“我也有童年啊。”

他从椅子上起身。盘中的烤牛肉还剩下近三分之一。

6

须贝正清的书房和瓜生直明的正好相反,重视实用性甚于装饰性。房里连一张画都没有,每一面墙都塞满了书柜和橱柜。那张大得令人联想到床铺的黑檀木书桌上放着电脑和传真机。

“那天……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外子一回到家就马上跑到这个房间,好像在查什么资料。”

行惠淡淡地说。丈夫遇害才过一天,但一肩扛下须贝家重担的她,似乎已重拾冷静。

“什么资料?”织田打开抽屉,边看里面边问。

行惠摇摇头。“我端茶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好像在看书。那不稀奇,我也没特别放在心上,所以才没告诉警方。”

“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勇作问。

行惠以手掌托着颧骨,微偏着头说:“印象中……好像是一本像资料夹的东西。”

“多厚?”

“挺厚的,大约这样。”行惠用双手比出约十厘米的宽度,“而且感觉挺旧的。我当时瞄了一眼,纸张都泛黄了。”

“资料夹……纸张泛黄。”织田用右手搓着脸,像在忍耐头痛,转而问站在行惠身边的男子:“尾藤先生,你呢?你对那个资料夹有没有印象?”

“没有,可惜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尾藤缩紧了本就窄小的肩膀。行惠听到要调查正清的书房,于是把他找来了。

“命案发生的前一天,听说你和须贝先生为了看瓜生前社长的藏书,去了瓜生家一趟?刚才夫人说她看见的旧资料夹,是不是从瓜生家拿来的?”

“可能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不,因为,”尾藤露出怯懦的眼神,“我跟其他警察说过好几次了。须贝社长说想自己一个人参观前社长的书库,我和瓜生夫人才一直都在大厅里。因此,我完全不清楚须贝社长对什么书感兴趣。”

织田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勇作决定放弃从行惠和尾藤口中问出有效证言的希望,开始寻找行惠印象中的那本厚资料夹。巨大的书柜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但资料夹的数量并不多。环顾一圈下来,书柜中似乎没有他们想找的东西。

“你先生在这里查资料时,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像是英文字典之类的?”织田查看过书桌底下和书柜里,表情有点不耐烦地问。

行惠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勇作身旁的橱柜:“英文字典是没有,不过当我进来的时候,他从那里拿出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那个橱柜有十层没有把手的抽屉。

“我想应该是从最上面那层抽屉拿出来的。”

勇作伸手拉抽屉。织田也大步走过来,看向里面,却没有看到笔记本。

“里面什么也没有。”勇作说。

行惠也走了过来。“咦?真的……”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抽屉,瞪大了眼睛。

“其他层倒是放了很多东西,这个橱柜究竟是怎么分类的?”织田一边陆续打开第二层以下的抽屉,一边问。

“我不知道分类的方式,这个橱柜里放的应该是外子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须贝社长的父亲……是前社长之一啰?”织田问。

“是的。”

勇作和织田依序查看抽屉里的物品。果然如行惠所说,他们找出了一件件正清的父亲须贝忠清担任社长时的资料,包括新工厂的建设计划、营运计划等。或许这些是他为让儿子学习管理而留下的实用教科书。

“你先生经常阅读这里面的资料?”

对于织田的问题,行惠歪着头说了声“不知道”,又说:“外子曾说,这些旧东西虽然可以代替父亲的相簿,对工作却没有帮助。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常拿出来看。不过,他那天确实从这里面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那笔记本却不见了。”

“似乎是这样。”行惠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尾藤先生对那笔记本有印象吗?”

冷不防地被织田这么一问,尾藤赶忙摇头否认,“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橱柜的事。”

“哦。”织田一脸遗憾。

有两本资料不见了。

勇作在脑中思考,一本是厚厚的资料夹,另一本是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共同之处在于,两本都是旧资料。它们为什么会从这间书房消失呢?

“昨天到今天,有人进过这房间吗?”勇作问。

“这里?”行惠夫人像歌剧演员般将双手在胸前交握,面向正前方,唯有黑眼珠看向斜上方,“昨天的场面很混乱……说不定家里的人有谁进来过。”

“昨天在这栋屋子里的,只有你的家人和佣人吗?”

“不,晚上还有几个亲戚赶来。噢,还有……”她轻轻拍手,“天色还早的时候,晃彦也来过。幸亏有他,不然只有我儿子俊和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晃彦……瓜生晃彦?”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勇作的心牵动了一下。但他并不意外。因为他相信,晃彦和这次命案脱不了干系。瓜生晃彦有没有进过这间书房?两本消失的资料会不会是他拿走的?然而,勇作完全无法理解晃彦行动背后的意义。

“我们今天暂时调查到这里。如果你想起什么,请随时与我们联系。”织田为这次调查行动下了结论,动手关上抽屉。第一层的抽屉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无法完全关上。

“奇怪。”织田弯腰往里面一看,惊讶地扬了扬眉。

“怎么?”勇作问。

“里面好像卡了一张纸。”织田勉强将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将它抽出。夹在指缝间的似乎是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建筑物?”

织田盯着照片,却不让勇作看,仿佛在说:那是他拿出来的,只有他可以看。他又问行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照片递到面前,她马上摇头:“我没见过。”

织田又将照片递到尾藤面前,勇作总算看到了照片。尾藤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呢?从外观来看像是一栋旧式建筑。”

“真的,好像一座城堡。”行惠也插嘴道。

这两人都说不知道,织田似乎也不太感兴趣。不过,他还是说:“这张照片可以由我保存吗?”获得行惠的应允后,他小心地收进西装口袋。

要是织田注意到勇作的表情,应该就不会轻易将那张照片收起来。

勇作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从来没忘记过那张照片中的建筑——正是那所红砖医院!

7

美佐子半夜被噩梦惊醒。一个不知被什么东西追赶着的梦。照理说,她应该知道梦里追赶自己的东西的真面目,但一觉醒来,却只剩下满腹不快的回忆。她试着回想追赶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想起来可能更不舒服,于是决定忘记此事。

美佐子翻了个身,转向晃彦。身旁却是空的。

她扭动身子,看了一眼闹钟。凌晨两点十三分。若在平常,这是晃彦熟睡的时间。

他在做什么呢?

美佐子不认为他去了厕所。一向睡得很沉的他不可能在半夜起床。她闭上眼睛。不知是否受到梦境的影响,心情还有些不平静。

忽然,美佐子听见叩的一声,接着是低吟声。她睁开眼睛,声音依旧继续。她起身套上睡袍,穿上拖鞋。低吟声一度止歇,但她感觉到有人在走动。

她来到走廊上,声音更清楚了。她听过那种声音,绝对是用锯子在锯东西的声音。为什么要在半夜锯东西?

声音来自晃彦的房间。美佐子握住门把手,却没有转动,她想门一定上了锁。晃彦很少让她进这间房间。他不在家时甚至将门锁上,理由是房里放满了重要的资料,要是被人动过,他会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而且就算家里失窃,至少也要保住这间房里的东西。

美佐子放开把手,敲门。敲了几下,刚才听到的声音就像有人关上了开关,戛然而止。

隔了一会儿,门锁喀嚓一声打开了。门打开一半,睡衣上套了一件运动外套的晃彦现出身影,他的脸颊看起来微微泛红。

“你在做什么?”美佐子一边瞄着房里的情形,一边问。她只瞥了一眼,看见锯子掉在地上。

“做木工。”晃彦说,“我在做明天实验要用的器具。我忘得一干二净,刚刚想起来。”

“是吗……家里有材料吗?”

“嗯,勉强凑合着用……太吵了,让你睡不着?”

“不是,没那回事,你要早点睡哦。”

“好。”

晃彦动手关门。突然,美佐子轻呼一声。

“怎么?”

“啊,没什么……你是为了这个,才带那管瞬间接着剂回家的吗?”

“啊?”

美佐子又问了一次,并从晃彦脸上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他张开嘴巴,频频眨眼。美佐子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送我爸回去的时候,从你西装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他轻舒一口气,歪着嘴角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我白天在大学里用了那个,大概是随手放进了口袋,没什么。”

“这样啊……”美佐子假装接受了这一解释,心里却充满疑问。

“那,晚安。”

“嗯,晚安。”

美佐子转过身,迈开脚步,背部感受到晃彦如刀锋般锐利的视线。她却没有勇气再次回头。

8

回到公寓,勇作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用钢笔写在封面的字迹不觉间已变得模糊。辨读出来的文字是:

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调查记录 和仓兴司

那个笔记本二十几年前就有了,记载的是兴司针对早苗死于红砖医院一案的调查所得。

他翻出这个笔记本,是因为白天在须贝正清的书房里意外地发现了那张照片。

为什么须贝正清会有红砖医院的照片?原本和那张照片放在一起的“黑色笔记本”究竟哪里去了?正清又在调查什么?

勇作不明白红砖医院和须贝正清有什么关系。不过,对瓜生直明和红砖医院之间的关系,他已有所察觉——是早苗的那起命案。

当年父亲调查那起命案时,家里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他和父亲长谈之后离去,不久,父亲便停止了调查。

在小学毕业典礼上,勇作得知那位绅士就是瓜生晃彦的父亲。从此,勇作一直在想,说不定早苗那起命案对瓜生家意义重大。

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须贝正清会对那起命案感兴趣一点都不奇怪。放着那张照片的橱柜里都是正清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这样,从时间上来看,不也和早苗那起命案的案发时间吻合吗?

勇作再度将目光落在笔记本上。他想,如果这次的案子关系到早苗的命案,就不能假手他人。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笔记本,是在当上警察、正式分配后的第二年冬天,也是兴司死去的那个冬天。

兴司常对勇作说:“我死后,葬礼从简,把奖状全部烧掉。”有时,他还说:“我死后,你要记得整理神龛的抽屉,里面有东西留给你。”

父亲死后两个多星期,勇作才得空好好思考这一番话。他一一遵照父亲的嘱咐办理了后事。就算没有父亲的指示,葬礼也只能从简。

勇作想起父亲的遗言,查看神龛。父亲想让自己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在小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对折的旧笔记本——那正是“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调查记录”。

那不是警方的资料,而是兴司针对那起命案所作调查的记录,因此还包含了部分草稿和简单的笔记。

开头的主要内容大致如下:

一、发现尸体

九月三十日上午七点过后,一名上原脑神经外科医院的值班护士在该院南面的庭院散步时,发现有人倒在地上。经该护士通知,两名正在值班的医生赶来,经诊断发现该名女子已无脉搏和生命迹象。院方马上与本局联系。上午七点二十分,附近派出所的两名警察和两名巡警抵达并封锁现场一带,展开监视行动。七点三十分,本局刑事科刑警、鉴识人员到达现场,进行调查。

二、尸体情况

尸体经护士们确认,是该院患者日野早苗。她身穿白色睡衣,打赤脚,面部朝上,呈大字形倒在建筑物南方、她本人病房的正下方。

解剖结果发现,死因为头盖骨凹陷导致颅内出血。另外,脾脏与肝脏受损,背部可见大片内出血痕迹。

三、现场

死者的病房在该院南栋四楼。病床寝具凌乱,窗户未关。拖鞋整齐地放在病床旁。病房内放置了死者的行李和简单的家具,并无异状。

从尸体的位置和其他情形来看,死者可能出于某种原因从病房的窗户坠楼。

四、目击者和证人

医院的熄灯时间为晚上九点,此后没人见过日野早苗,也没有找到知道窗户是否开着的人。

不过,住在日野早苗隔壁病房的坂本一郎(五十六岁)的证言指出,他在半夜听见日野早苗房里有脚步声,还听见类似女性尖叫的声音。坂本曾想通知护士,但懒得下床,后来就睡着了。他当时没看时钟。

另外,两名住在南栋病房的患者听见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两人都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五、日野早苗的身份

日野早苗在七年前被送进该院,送她住院的人是瓜生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时任社长瓜生和晃(三年前殁)。瓜生称,日野早苗的父亲对他有恩,因此代为照顾她,但她可能有智力方面的障碍,因此拜托交情甚笃的上原雅成院长为她治疗。上原一口允诺,为她在南栋四楼准备了一间个人病房,展开治疗,直至今日。

日野早苗的户籍地在长野县茅多郡,父亲死于战事,母亲也因病去世。询问她故乡的人,也没人知道日野家。有一名据说曾住在她家隔壁的妇人,只知道早苗在念初中。

向瓜生和晃的儿子直明打听他父亲如何与早苗相遇,得知和晃似乎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发现在闹市乞讨的她,得知她没有像样的住所后,决定带她回家,照顾她。但她在日常生活中出现了许多问题,于是和晃决定让她接受治疗。

至于和晃从早苗的父亲那里受过何种恩惠,直明和上原都没听说过,但直明尊重父亲的遗愿,继续支付治疗费用并接下监护人的义务,上原则继续为她治疗。然而,历经七年的治疗却没有出现显著的效果。早苗智力障碍的原因依旧是个谜。

六、日野早苗的为人与生活

她个性敦厚,老实害羞,虽然智商只相当于小学低年级学生,但个人的大小事宜大部分都能自理。她不擅长阅读,几乎不会算数,平常会打扫庭院。她对大人抱有强烈的警戒心,但似乎喜爱与孩子接触。院长默许附近的孩子在院子里玩,因此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们的来访(勇作好像也经常去)。

她七点起床,九点就寝。据说不曾打乱这种日常作息。

所有密密麻麻记录在笔记本上的内容无不冲击着勇作的心,内容翔实地传达着早苗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勇作想起,第一次看到这本笔记时,令他格外震撼的是“她每天似乎都很期待他们的来访”。当时的勇作也同样期待去医院玩耍。

不过,这本笔记里有些内容令人无法一味沉浸在感慨当中,不,该说令人起疑的成分居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苗和瓜生和晃——或许该说是和瓜生父子之间的关系。

读过该部分记录后,也就不会奇怪于瓜生直明和早苗的离奇命案有关。毕竟,他是早苗的监护人。

然而,勇作无法理解直明对命案的反应,他恐怕曾经劝警方放弃调查这起命案。

勇作还记得,兴司的上司曾经为该案到过家里,好像花了好长时间试图说服兴司,却未果,悻悻拂袖而去。他当时或许是这样说的:“和仓,你就别钻牛角尖了,又没找到他杀的决定性证据。再说,杀了那个女的,没人有好处啊。从早苗的智商来看,即使自杀的可能性不高,也很可能是意外。那天夜里万里无云,早苗可能半夜醒来,想打开窗户看星星,但身体向外探得太多,以致失去平衡而坠楼。就是那样。你就那样告诉自己吧……”

兴司在笔记本里提到,岛津警局内似乎从一开始便对他杀说持消极看法。

上司无法说服兴司。几天后,瓜生直明亲自现身。勇作认为,之前上司会到家里来,便是瓜生家对警方进行劝说的结果。

这次兴司接受对方的意见,停止了调查。

不知瓜生直明究竟对父亲说了什么。对勇作而言,这也是最大的谜。笔记本上也没有记载。

但勇作确信,父亲兴司绝对没有放弃“早苗死于他杀”的看法。他在笔记本中间写了几个理由:

早苗恪守就寝和起床的时间。护士们的证言提到,她不可能在半夜下床。那么她可能半夜开窗看外面吗?

住在隔壁病房的患者听见的是谁的脚步声?早苗在病房里穿的是拖鞋。

早苗打着赤脚。就算只是开窗看外面,一般也会穿上拖鞋吧?

听说从前有人带早苗到医院的屋顶时,她大哭大闹。她是不是有恐高症呢?如果有,就不可能从窗户探出身体。

命案发生当晚,有好几个人目击医院大门前停了一辆大型黑色轿车。那难道不是凶手准备的交通工具吗?

从这几个疑点一路看下来,勇作能充分接受兴司坚持他杀说的理由。更令人怀疑的,是为什么当时警方不更深入地追查呢?

勇作看着这个笔记本,决心要设法找出真相。他觉得,兴司也希望自己那么做。兴司虽然没有在警界出人头地,但对每一件案子总是全力以赴,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办案。他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这起“脑外科医院离奇死亡命案”。

然而,勇作拿到这本笔记本时,早已不可能重新调查那起命案了。时至今日,还有多少人记得那起案子呢?

勇作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向瓜生家的人打听,或许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要采取行动却不容易,就算要向他们打听也无从下手。若突然登门造访,要他们说出早苗死亡的真相,只会被当成疯子。

勇作左思右想苦无对策,后来因为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不知不觉间,彻查真相的心情渐渐淡了。

他没想到,这次的命案竟然会扯上红砖医院。

勇作想,试试看吧。不知道这起命案和早苗一案有多少关联,但尽最大努力吧。

“这起命案是我的案子,它和我的青春岁月大有关系。”勇作紧握手中的笔记本,在心中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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