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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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沙都子和华江决定先去研究室。按学校的规定,国文系四年级学生每天都必须去一趟研究室。
国文系的研究室是文学院里最大而又最旧的。门有些不易开闭,拉开门进去,里面摆着一些看上去饱经沧桑的木书架和长书桌,乍一看就像个小图书馆。一些古文书之类的资料裱了框挂在墙上。沙都子第一次走进这个研究室时印象并不好,觉得这一切纯属装腔作势。
书桌那边有十来个人,或在写报告,或在整理复印笔记,都在忙着,这些全是四年级的人。研究室是三、四年级共用,但三年级今天有个重要的讲座要听。
沙都子和华江进来的时候,桌子对面有两三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明显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那种表情——既好奇又犹豫,明明想问,又开不了口。文学院女生多,看来祥子自杀的传闻已经迅速传开了。沙都子觉得这情形就像在地板上撒了一大把玻璃球一样,立即四散不可收拾。
沙都子和华江没有理会她们的目光,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又要查资料又要写报告,要做的事堆得跟山一样。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文献和笔记,只是今天查阅工作被打断的可能性很大。
她们坐了大概半个小时,那扇不易开合的门又被打开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声响。助教川村登纪子出现了,她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书架。沙都子感觉不妙,因为登纪子有个习惯:找资料时目无旁物,可一旦手头的事干完了,就喜欢管旁边学生的闲事。
果然,她刚把文献从书架上抽出来,就以一种令沙都子无法理解的语气冲她们说:“相原,是你发现尸体的吧。”语气不痛不痒,“一定吓着了吧?”
“这个……”
“怎么就自杀了呢?因为男人?不会吧?”
华江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沙都子一下,让她别理会。沙都子用眼神示意: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傻。
“她好像是有个男朋友吧。”沙都子对面一个叫小野弘美的学生说。她似乎早就有话要说,借着登纪子的话才终于敢说出来。
“有是有……但我不太清楚。”沙都子敷衍着。
“好像是理工学院的学生,他们处得还好吧?”
“哎……”沙都子已经不耐烦了。刚刚才跟好朋友永别,还在伤心,现在却不得不应付这种无聊低俗的话题。弘美却说得越来越带劲,开始唾沫横飞。
“我觉得,牧村和她男朋友该不会闹僵了吧?”
“怎么说?”
“呃,我是听英文系的男生说的,说今年夏天讲座旅行的时候,牧村好好享受了一番偷情的快乐呢。”
“偷情?”沙都子问道。
所谓讲座旅行,就是以研究室为单位,为了增进学生间的感情而在每年夏天举行一次的旅行。波香因 “不喜欢这种没有目的的集体生活”,没有去,而喜欢旅行的祥子参加了。
“听人说在旅行途中,她跟一个男生小组混熟了,不时在晚上去他们那边喝酒,还玩得挺开心呢。正常情况下,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你不觉得吗?”
“嗯,我不太清楚。”
沙都子觉得这太荒唐了: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点事。祥子我可了解,她是那种禁不起别人生拉硬拽而常常违背自己意愿行事的人,那一次肯定也是抵不过朋友强邀才去的。
见沙都子反应很冷淡,弘美便转向川村登纪子讲了起来,登纪子则饶有兴致,双眼放光。沙都子不由得想起了附近小区里主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长道短的情景。
临近中午,华江和沙都子离开了研究室。今天她们不打算再回这里了。沙都子准备在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后就去摇头小丑或者波香的房间等波香回来。波香三年前就把房间的备用钥匙给她了。
午饭就在食堂对付着吃了,沙都子要了鸡排和色拉,华江要了天妇罗。沙都子暗自抱怨着学校食堂的菜单永远列满了油炸食品,从来都没变过。
两人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虽然肚子还空着,但今天肠胃已经不想工作了。
华江喝着塑料杯里色淡又没味儿的茶嘟囔了一句:“我们,算是祥子的什么人呢?”
沙都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洒到桌上的茶水,心想:为什么这食堂的桌子上到处都是湿的?
“祥子肯定有什么想不开,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
“嗯……”
华江的话别无他意,沙都子却感到自己在受责,刚刚吃下的东西就像铅块一样压在胃里。
“咱们这几个人,要说有烦恼,祥子的烦恼肯定是最不好理解的,她不是有些太过敏感吗?”
“也许吧……”
也许是,沙都子心想,但也许不是。她现在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祥子了。
“她真的有些敏感,上次她身上起了些疹子,她在意得不得了。我跟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她却那样在意,肯定是沾染了什么小姐气。照此说来,说不准她就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杀的。”
“或许吧。”沙都子含糊地点点头。
下午第三节课上,沙都子一直在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祥子是什么时候。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事实上才不过是前天下午,在摇头小丑。那个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为什么,沙都子越想回忆起来,记忆却越是融入黑暗。她当时的样子、说了什么话已经记不起来了,在沙都子脑中回旋的只有烦躁。
下课后,华江说要去上第四节课,沙都子便和她分别,径直去了波香的住处。她不想马上回家,一半是想打听一下波香那边的情况,一半也是想看看祥子的房间。
沙都子来到白鹭庄门口,那里已经恢复了平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样子。中年女管理员见了她,像是说了句什么,但目光立刻又移回一直在看的周刊杂志上。
祥子的房门关着,“正在就寝”的牌子斜挂在门上。“你睡过头了。”沙都子低喃着,尾音有些哽咽。
她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绒布的套子摸起来很舒适。她用手腕稍微使力转了转,本以为锁上的门竟然没遇到什么阻力就开了,这反倒让她吃了一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房间中央有个男子,一身黑色西服,对着房间的另一头盘腿而坐。沙都子瞬间屏住呼吸僵住了,而男子却慢慢朝沙都子扭过头来。
“呀,是你啊。”
“哦,您是今天早上那位……”
“佐山。”
是今天早上的那个警察。佐山朝沙都子转过身,拘谨地跪坐起来。沙都子有点慌了神。“对不起,嗯……我还以为这里面没人呢。”
“没关系,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回来有点事,然后稍微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况且,”佐山稍微歪了下脑袋,“这也不是我的住处。”
除了刚才佐山的解释,关于怎么会在这里和这个警察碰见,沙都子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祥子的房间看看。她朝佐山微微点头示意,准备离开。这时佐山朝着她的背影说:“等等。”沙都子又回过头来。
“想起什么来了吗?”
佐山特意避开了“关于自杀动机”几个字,算是照顾对方的感受吧。
“没有。”沙都子刻意说得斩钉截铁,说时微微感觉到一种如压住发痛的牙齿的空虚快感。
“哦,果然……”佐山把手伸进了西装内兜,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来。或许他本想拿烟,但随后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我也找了很多人,也是没有线索。既然她对你们这样的密友都没有说出心中的烦恼,那对父母和教授什么的肯定也不会说了……”
或许吧,沙都子心想,换成自己也是一样。
“但是这就叫我为难了,报告上总得写些什么才行。”
“您准备怎么写呢?”
“没办法。照现在的情形,只能写她是一时冲动自杀什么的。”
“一时冲动……”
沙都子觉得写上这个词反而更不合适,若是真要写,捏造一个适当的自杀理由才更具真实感。
“哦,对了,”佐山一改先前的语气说,“她的日记本我们也发现了。”
“红色封面的那本?”
“对,你也知道?”
沙都子以前在这儿留宿的时候,好几次看到祥子在那个本子上写些什么。祥子常用一支吸满蓝墨水的钢笔,纸页写得密密麻麻。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想过一天充实得写也写不完的日子。”
“发现什么了吗?”
佐山摇了摇头。“我找她家人核实了日记,还是没找到称得上自杀动机的信息。我也不是没想到会这样。我觉得日记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写的时候却又会设想别人正在看自己的心事。”
可能是吧,沙都子心想,对于不写日记的自己来说这可真微妙……
“可要是我,自杀前几天还一直写着与烦恼完全没关系的东西,这做得到吗?”
“换了我可不行,”佐山抢过话头,“而且牧村小姐也办不到,她的日记到四天前就戛然而止了。”
“四天前?”
“对,因此稳妥地说,导致牧村小姐自杀的事由应该就在四天前。所以也请你们再仔细想一想当时的情形,真相很可能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哎呀,你朋友好像回来了。”
果然如佐山所说,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就在这房间前面止住,接着又是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个信号,佐山站了起来,沙都子也出了房间。
“那么,再见。”佐山说完走向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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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波香边喝速溶黑咖啡边听沙都子说话。沙都子明显感觉到波香十分疲惫。
“记不起来了。”
“果然。”
“回头我问问英文系的人,但我觉得他们不比我们知道得多。”
“对啊。”沙都子无力地点点头,“那边怎么样?南泽老师那边。”
听沙都子问起这个,波香似乎有些难以言说,欲言又止。
“还是哭了,跟想的一样。”
“你是跟她说……自杀吗?”
“除了那个还能说什么呢。老师听后就一直不停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南泽雅子用手帕按住眼睛、形容枯槁的样子浮现在沙都子眼前。刚刚步入老年的她,听着波香的诉说,会是什么心情呢?而波香说的时候,脸上又是怎样的表情呢?一面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场,一面佩服波香内心的坚强,两种感情交织在沙都子心里。
南泽雅子曾经是县立r高中的茶道社顾问。沙都子、波香、祥子以及加贺和藤堂都跟她学过茶道。加贺和藤堂并不是茶道社的正式成员,他们和沙都子一样受到波香的影响,每周参加一次茶道学习。同时南泽雅子又教古文,是沙都子她们的老师。若生勇和伊泽华江虽然没有参加茶道社,但南泽却是他们高三时的班主任。这几个人由于各种机缘都受到过她的恩泽。正因如此,虽说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大家每年还是会到她家聚几次,说说各自的近况。这几乎成了他们高中毕业后的例行之事。
“对了,”波香喝完咖啡,点上烟,说,“学校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祥子的事成了大家的谈资吧?”
“嗯,”沙都子轻轻摇头,“好像是有一些传闻,不过不太清楚……”
沙都子没有把国文系里那些无聊低俗的传言说出来,这种让人不快的事,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到头来能一直记得祥子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了。”波香像是在叹息般说道。沙都子不愿意听她这么说,但那的确是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
“哦,对了,”波香吐出口中的烟,烟雾缭绕中她蹙紧双眉,“刚才我听管理员说了,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有人打电话给祥子。”
“给祥子,是谁?”
“这不是明摆着嘛。”
“藤堂吗……”
“管理员说就是那个经常打来电话的男生。当时她喊了祥子,却没人答应。她便到了祥子的房间门口,门已经上了锁,敲了敲也没反应。又到厕所找了,但就是没见着。她对藤堂说祥子可能睡了,然后挂了电话。”
“这么说,那时候祥子就已经……”沙都子没有说完。
“已经没了。”
“藤堂连祥子最后的声音也没听到……”
“这事可别在藤堂面前提起。”波香的眼神冷清清的。
祥子的遗体被发现两天后,牧村家举行了葬礼。沙都子等六人避开了高声谈论的亲友,远远地等着为祥子上香。
“大家好久都没有聚在一起了。”华江环顾大家说。事实确实如此。
“没来齐呢,还有一个人。”沙都子小声说。大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都缄口不言。
“自杀原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一身学生制服的若生勇向女生们问道。沙都子不由得垂下了目光。
见没人答话,一旁的加贺开口了:“昨天报纸上写的是‘困扰于自己的前程’,当然,后面还是加了个问号。”
“这不可能,她都进了自己最想去的旅行社了。对吧,沙都子?”华江有些生气。
沙都子却没有她那么精神,只是含糊地说了句:“是啊。”
藤堂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呆呆地望着那些身着丧服轮流上香的人。沙都子觉得,这两天来藤堂瘦了一圈,仿佛遭受了病痛折磨一般,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昨天他也是这样——沙都子想起了在祥子死后第一次见到藤堂的情景。昨天上午上学途中,他们坐的是同一辆电车。
“什么也别问,”没等沙都子开口,藤堂就痛苦地说,近乎是在呻吟,“我什么也回答不了。”
显然,他指的是祥子自杀的原因。
“可是祥子在四五天前就有了什么困扰,你就没有半点头绪吗?”
“没有,有的话我会说。”藤堂似乎要就此结束对话。
现在,沙都子望着藤堂的背影,心想:为什么他的女友不对任何人说她的烦恼呢?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
这样想着,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她脑中,虽然只是个毫无根据也毫无逻辑的臆想,沙都子却感觉它异常有说服力。自己一定是累了——沙都子最后把原因归结于此。
六个人都上完香时,南泽雅子出现了。身材矮小的她在说话的杂乱人群中穿行,看上去就像是个影子。满头的银发、金边眼镜和一身丧服,是那么相配,沙都子看了,不知为何有点伤感。
南泽注意到了沙都子等人,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随即走进了牧村家。
沙都子正呆呆地目送着老妇人的背影,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她一脸惊愕地回过头来,看见一身学生制服的加贺把一个红皮本子递到她面前。一瞬间沙都子想到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男生只要一件学生制服就够了,真是方便啊。大概是因为今天早上她为如何着装就苦恼了一个多小时吧。
“这是你们说的日记,”加贺的口气有些生硬,说着就把日记本塞到沙都子手中,“看了这个应该就能读出祥子心中的波折了。”
“这个,你是怎么弄到的?”沙都子低头看着深红如血的封面问道。她这才注意到封面上还有一个蔷薇形的浮雕花纹。
“我向祥子的妈妈借的。”
“她没回绝吗?”
“我跟她说,是你托我来借的。”
“哦……”
沙都子已经告诉了加贺他们,佐山跟她提到了日记。昨天他们也商量过,觉得有必要亲眼看看日记。
“谢谢!”由衷的感谢脱口而出,沙都子觉得很久没有这么坦诚过了。
“吓我一跳。”加贺缩了缩脖子。
南泽雅子上完香回来,刚才还四处分散的六个人仿佛被什么吸住了一样,又聚在了一起。看到藤堂的表情这时稍显柔和,沙都子松了口气。
“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念珠的线断了,”南泽拿出褐色的玉念珠平静地说,“我一颗一颗捡起来串好,所以来迟了。电车上我又数了数念珠,怎么数都缺两颗。一颗的话还说得过去,缺了两颗就说明我已经老喽。”
“老师……”华江忍不住把头靠在南泽的肩上。她刚才还好好的,这时情绪波动激烈,又感觉有什么东西涌上心头。
沙都子见状只觉得胸中热浪上涌,眼圈变得滚烫。她的反应被南泽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我真庆幸我们中间有几个男生啊,”南泽看着加贺和若生,“你们还能把女生扶住。好了,我们向牧村夫妇告个别,然后静下心,去我家慢慢品茶吧。”
老教师告诉他们,茶道用具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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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往南泽家的电车上,沙都子翻开了祥子的日记,第一页上的日期是今年的一月一日,上面写道:
写日记绝不能半途而废,这是起码的目标。因为这个日记本太贵了。
沙都子想起了祥子淘气的表情。
“祥子不是没耐心而停笔的,她的目标也算是实现了。”坐在旁边的波香凑过来看着日记说。
“嗯,是啊……”沙都子含糊地应了一句,哗哗地翻看起来。无论哪一页都至少会出现一次“藤堂”二字。比如:
五月五日,下雨。好不容易能出去兜风了,却是这种混账天气!结果只好挨个咖啡厅喝东西。
在l咖啡厅的时候,藤堂果然还是说要去读研究生,真棒啊!但不管怎么说,在魔鬼般的教授面前,前路肯定艰辛,要加油哦!我跟他说我想去旅行社工作,他说:“在研究生毕业前,你只要好好学习怎么做新娘就行。”真高兴啊!
可我祥子还是要朝着职业女性的目标奋进。
沙都子看着这篇文字,心中异常忧郁。她强打起精神,翻到了祥子死前的那一页。那熟悉的圆体字记录了下面的内容:
疲惫的日子继续着,论文停滞不前,波香的鼾声又这么吵,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上还长了疹子,痒死了。真没劲!
“真想不到,那时祥子已经深陷烦恼了。”波香指着“鼾声”两个字说。
“正如警察说的那样,第二天祥子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事。可问题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让我看一下。”波香把日记拿到面前。
“有什么眉目了吗?”一直抱着胳膊紧闭双眼坐在对面的加贺半睁开眼睛问道。若生、华江、藤堂和南泽雅子正坐在稍远处说话。
“还不清楚呢。”沙都子说。
是没有,还是有但不清晰?这句话该作何解?加贺轻轻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奇怪呀。”
这回轮到沙都子凑过去看日记了,翻到的是八月八日那一页。
“祥子在元旦起过誓,她也的确每天都写日记,就连考试那几天也一样。可是八月八号之后紧接着的却是八月十五号,也就是说中间有六天的空缺。这是怎么回事?其他时间都没有这种情况。”
“上面写了什么原因吗?”
“没有。”波香摇头道。
沙都子的视线又回到了日记上。确实是奇怪啊,日记中断的那段时间,祥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果中断日记并不是因为太忙了什么的……
沙都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八月八号那天英文系有什么活动吗?”
“活动?不会啊……那时候正是暑假……”波香忽然打住,匆匆忙忙从手提包里拽出一个蓝色记事本。这本子让人一看就觉得不知已用了多少年,封面早已破旧不堪。
“对了!”波香埋头翻看了一阵,猛然点头说,“那天有讲座旅行。”
“果然。”沙都子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
“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了?”波香用试探性的眼神看着她。
“嗯,事实上……”
沙都子压低声音不让加贺听到,对波香说了前几天在研究室听到的事,即祥子曾在旅途中和陌生的男生小组一起玩。
波香听了,不快地皱起眉头。“这类事我也听说过,我们研究室有的是花花公子,但真想不到祥子也会卷进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可是……”波香用手指敲弹着日记本说,“我总有种毫无根据的预感。”
“哎,波香,葬礼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
“那种氛围下你还能思考问题!”
“我觉得对恋人都不能说的秘密,只有一种。”
波香故意咳嗽了一声:“也就是那种事情?”
“对,那种事。”
波香沉吟着,有些烦躁地对着自己的长发胡乱挠了一通。“就是说在旅行中,祥子和那个我们不认识的男生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愿意那么想,可……”
“比如说,强奸?”
“或许吧,总之那时候发生的事让她把日记搁下了。”
“而那件事和她如今的死亡有关……嗯。”波香的声音近乎低吟。她闭上了眼睛。
南泽雅子的房子是一座旧宅。从车水马龙的车道出来,再上一个五十米左右的石板斜坡,上面那所木房子就是了。因为坡道缓缓弯曲,房子的正面总给人一种看上去要比实际宽大许多的错觉。玄关上装着格子门,后面的景色宛如历史剧舞台的背景,只是正前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破坏掉了一切。
从坡路到玄关有一处低洼的地方,沙都子她们紧跟着南泽进去了。对加贺和若生这样比较高的人来说,房子的门楣太低,不得不弯下腰来。
进去之后是没铺地板的玄关,沙都子感觉刚才还凝固不动的空气,在他们进来后激烈地流动起来。
他们照例进入最里面那个十叠大的房间,房间有外廊,透过外廊能看到院子里的花木。一进那个房间,大家就不知不觉地齐整脚步,端坐下来。
南泽准备茶的时候,六个人都怔怔地望着外面的庭院。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春天,那棵树开满了白花。”加贺站在外廊上指着一棵矮树说。
“那是吊钟花,”波香说道,“它开的花很像铃兰,是落叶树,可现在叶子尚未变红,时间有点太早了。”
“懂得真多啊,是听老师说的吗?”
若生这么一问,波香面无表情地答道:“不,是听祥子说的。”
南泽雅子把茶具拿了过来,六个人面向她坐好。经过了几次这样的聚会,他们连座次都无形中决定好了,首位是波香,接着是沙都子。
沙都子的目光始终紧跟着南泽的手。南泽的动作毫无赘余,行云流水一般,手中的茶刷像机器一样精准而又安静地摇动着。
他们拿起茶碗,感觉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茶碗里积着草色的沉淀,上面漂着比串珠略小的泡沫。按里千家的规矩,要和着泡沫一饮而尽,然后默默地把茶碗放回原处。
“若生,还有伊泽,”南泽制着茶说,“你们也已经十分熟悉茶道了啊。”
“啊,算是吧。”若生端着茶碗,看着华江说。
他们中只有这两人没有学过茶道,一开始是勉强被拉来喝茶的。华江很快就熟悉了茶道,但若生却感觉比登天还难。在他看来,这就跟喝绘画颜料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并不喜欢。但最近他总算也能时不时泡个茶喝了。
大家说了说各自的近况,也夹杂了一些闲聊。暂告一段落后,沙都子放下茶碗问道:“老师,您最后一次见到祥子是什么时候?”
南泽的脖子微微前伸。“这个啊,准确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暑假后半段的时候她来过一次。”
“暑假?”沙都子和波香对视了一眼,“找您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这我可想不起来了,感觉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事吧。”
“只是喝了茶就回家了?”
听到加贺的这个问题,南泽只答了一句:“是啊。”
“你们都想知道牧村自杀的原因吧?”南泽一边为波香制第二道茶一边说。沙都子无言地点点头,波香也跟着点头。
“藤堂,你一定也想知道吧?”
忽然被人询问,藤堂吃了一惊,浑身都僵住了。他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后用颤抖的声音说:“想知道啊,确实。”
“我嘛,倒是不怎么想知道呢。”南泽放下了茶碗,波香随即端了过去。“我可不想让牧村一直保守着的秘密暴露出来。况且人已经死了,对我们的追查可是想反抗也无力啊。”
“我们也是难以释怀啊,”华江说着就哭了,“不管有什么秘密,我们可都是能跟她分享的朋友啊。”
“不能对你们说的才叫秘密哦。”南泽雅子环顾自己的这些学生说,“再喝一道茶怎么样?”
在归途中,沙都子和波香中途就下了车,目送其余四个人离开之后,又坐上了反方向的车。
两人并排坐下,取出了那本刻着红色蔷薇浮雕的日记,沙都子急不可耐地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八月二十日。今天去了南泽老师家,一边欣赏老师的手艺,一边聊天。但一直都是我在说话,老师只是在听着……”
“上面没写老师说了些什么。”沙都子说,她想起了佐山的话:“日记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写的时候却又会设想别人正在看自己的心事。”
“但我觉得她们谈的就是讲座旅行的事,祥子很单纯,思想又有些保守。要是她和其他男生发生了关系,说不定她觉得就得判死刑呢。”
接着波香又认真地说,在这方面本应该多进行一些教育的。
两个人再次来到南泽家,南泽还以为她们落了东西。但是当沙都子说,想要谈些私密之事时,南泽表情变得凝重,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请吧,这次就喝点咖啡吧。”
南泽说着便把她们领进了客厅。这个地方连沙都子也没来过,足足有十二叠大,客厅一角有一张旧桌,桌腿还雕着花,一套百科全书摆在桌子上。书和桌子看上去都有年头了,上面却是一尘不染。
“这是我过世老伴的东西,”见沙都子一直盯着那边,南泽一边摆放咖啡杯一边说道,“这里以前是书斋,书架什么的都有,可惜基本上都处理掉了……”
南泽雅子的丈夫是某所国立大学的数学教授,十多年前就过世了,从那以后,南泽就一直独自守着这所房子生活。
“老师,其实我们来是想问问祥子的事情。”沙都子单刀直入,然后就道出了暑假里讲座旅行的事,问南泽祥子是不是找她谈过这件事。
南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沙都子把在学校研究室里听到传闻的事说了出来,南泽闻言垂下眉毛,伤心地说:“唉……人一死,生前的事就像来了一次大扫除一样,好的坏的全都会搬出来。你们是觉得那件事跟这次的事有关,对吧?”
“我想……说不定有关系。”
听了沙都子的回答,南泽微微点头,把咖啡杯端在抿拢的唇边。茶道教师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姿势优雅。
“牧村说,她不是被强奸也不是被骗了,而是完全醉倒在了当时的气氛里。又说事到如今确实是自己不对。她问我,是把这一切告诉藤堂还是怎么办。”
果然如此!沙都子和波香相向而视。
“那老师您对她说了什么呢?”沙都子提心吊胆地问。
南泽脸色稍缓,说道:“我对她说:‘这事别说出去。既然藤堂一无所知,又何必特意跟他说起这些让他不高兴的事呢。’但牧村担心就算保持沉默,心事也会被藤堂看出来。我就说:‘男人们可没这么敏感,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今后多注意一些。’”
“老师说得太对了!”波香十分感激,沙都子也是感同身受。只是现在再怎么感激也没什么意义了。
“祥子就接受您的建议回家了?”
“嗯,”南泽点头回应,“所以我觉得这事跟她自杀没有直接关系。”
沙都子和波香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这口气吐得既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感觉十分古怪。
“你们还是打算把她自杀的原因弄个水落石出吗?”南泽的问话里带着些责备的口气。
沙都子的回答稍有些底气不足,但又态度坚定。“我们不甘心。”
“嗯,没办法,毕竟你们有这个权利的……”
“正因为不甘心才要查。”
沙都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南泽几度点头。
离开南泽家后,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今天第四回坐上电车了。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沙都子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内广告,眼睛扫视着广告的标题,却完全映不到脑子里。祥子的事情、南泽说的话……在她脑子里毫无规则地乱窜。
“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了。”波香习惯性地往上撩起头发,忽然开口说。
“可能……什么可能?”沙都子看着波香的侧脸问道。
“讲座旅行期间发生的事就是导致祥子自杀的原因。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有一点值得深思。”
“哪一点?”
“我是说,那件事会不会被藤堂知道了。”
“被藤堂……”
沙都子思忖着,这样猜测并无不可,因为此事确实不能说保守得很严密。事实上,连沙都子都能通过闲聊听到传言,藤堂在类似情形下知道这件事也很有可能。
“于是呢?祥子因为太过介意而自杀了?”
“或者,更有可能是藤堂在这件事上责备了她。当时他肯定说了要分手之类的话,依祥子的性格,那对她可是相当大的打击。”
“换了你,肯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吧?”
“但祥子毕竟跟你我不一样。”
“那,怎么办呢?想证实也只有找藤堂本人了……”
波香倏地别开了头。“这我可办不到!”
“我也不想啊。”
“日记……日记里有没有写什么呢?”波香用下颚指了指沙都子手边的日记。于是沙都子再次拿起了那个红皮本子,翻找夏天以后的日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夏天之后的各页日记里,藤堂出现的频率似乎低了许多。
“写到了藤堂的,这是最近的一篇了。”沙都子把标着十月十五日的那一页摊开在波香面前。
十月十五日星期二。今天藤堂跟我说了他做的一个梦,什么学术研究啦,国际学会啦,大学教授什么的,他甚至连我要干什么都梦到了。他说梦见我从一个职业女性变成了教授夫人。“所以说,这个位置可非你莫属了,”他说,“因为能做教授夫人的必须得是淑女。”我试着问:“我是淑女吗?”“当然了,”他说,“沙都子和波香她们,很遗憾,都不够资格。”……
“去死吧!”波香小声咒骂了一句,轻轻闭上眼睛。
到达白鹭庄时已是傍晚五点左右了。
“吃过晚饭,我们去喝一杯吧。”
应波香的邀请,沙都子也来到了白鹭庄。自从上次的全国锦标赛以来,沙都子明显感到和波香一起喝酒的次数更多了。
走进公寓,沙都子冲值班室稍一点头,只是希望跟管理员打个招呼,让她知道自己今晚会在波香那儿过夜。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坐着的中年女人对面站着一个面熟的人,沙都子一见立刻停了下来。是最近经常见面的那个警察佐山。
佐山正在跟住在祥子隔壁的古川智子说话,注意到了沙都子她们,便冲她们轻轻点了下头,说:“金井小姐,等会儿还有些事要找你们。”沙都子注意到,他的脸色跟上回比起来更有了一丝紧迫感。
“随时奉陪。”波香说着,两个人便上了楼。
“看来他们聊了很久了。那个警察究竟问了智子些什么呢?”进屋后,波香说道,轻轻咬了咬下唇。
古川智子是三年级学生,住在祥子左边。祥子的尸体被发现前,她刚好出去旅行了,所以没有接受警方的讯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就只是因为那天她不在,所以今天来做个讯问罢了。”
“看上去不是这么回事,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波香把挎包咚地扔到一边,接着说,“喝杯红茶怎么样?”
波香正准备取茶杯,楼下传来了管理员唤她的声音。她问道:“在这儿行吧?”说着趿着拖鞋走了出去。沙都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见佐山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上来时,才知道她刚才说的是谈话地点。
“打搅了。”
佐山搔着头脱了鞋,跟着波香进来了。沙都子看着他那件灰色西服,不禁心疑:他是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
“您跟古川谈完了?谈了好长时间啊。”波香想通过这个问题试探,但佐山只是模糊地回应道:“呵呵,是啊……”
“事实上,我这次来是想再问一下祥子自杀那天晚上的情况。”
“晚上?”波香把视线移向沙都子,然后又转回到佐山身上,“怎么了?”
佐山煞有介事地拿出黑色的警察手册,向波香确认她的证言:“那天晚上,你一回到公寓后就敲了牧村小姐房间的门,对吧?”
波香看着他,点了点头。
“时间是……”
“十一点。”
“哦,对,那问题就来了,那时门真的已经锁上了吗?”
“锁……”波香微微低垂视线,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抬眼看着佐山答道,“锁上了,千真万确,我还来回拨弄了门把手,但就是转不开。”
“确定没错吗?或许会有错觉。”
“确定。”虽然感到意外,波香还是回答得很坚决。
“那之后,牧村小姐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吗?比如说有人走动或者进出的声音……”
“不,我想没有。那天晚上我很晚都没睡。虽然喝了点酒,但我一直都很在意祥子房间的动静,如果有什么声音肯定能发觉。”
“冒昧问一下,你那天几点钟睡的?”
“一点左右吧……我估计。”
沙都子在一旁听着,并不感到惊奇。波香平时就是这样。
“哦……”佐山声音消沉,他扫视着手册,略有所思地紧闭着嘴。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沙都子开口问道。
佐山摇摇头,谨慎地说:“不,没什么,但请你们不要向别人说出今天的事。”说完,他合上了手册。
佐山道了谢,起身告辞,却被波香一把抓住了右手腕。
“请等一下。您就不能告诉我们究竟怎么了吗?这一定跟您从古川那儿问来的有关吧?”
佐山的表情显出一丝沉痛。“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但是总会有不得不告诉你们的时候。”说完,他挣脱开了波香的手。
“警察先生,您不告诉我们,我们就直接去问古川了。”沙都子对着正在穿鞋的佐山的背影说。佐山犹豫着皱了一下眉,接着又恢复了和善的面孔,说:“那就随你们了。”说着他朝她们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佐山放轻了下楼的脚步。两人确信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之后,不约而同地来到走廊。波香毫不迟疑地敲响了古川智子的门。伴随着一个困倦的声音,门打开了。
“哎呀,是学姐。”智子虽然还是一身运动衫,但明显是打了个盹,头发乱糟糟地蓬着。
“我们进来啦。”波香没等智子回答就进了房间,沙都子紧随其后。似乎这样都是家常便饭,智子也是毫不介意。
“去东北了?”波香看着散落在墙角的各种土特产问道。沙都子也点头附和,她看到了一块印有“小岩井农场”字样的干酪。
“嗯,本来还想去北海道的。正好路上又很走运,碰到几个n大的男生搭讪,他们开着宝马,相当嚣张啊。他们说要去北海道,我简直高兴得泪眼汪汪了。谁知美世子这家伙,说她还有补考,不能多玩几天……”
“警察问你什么了?”波香打断了智子眉飞色舞的长篇大论。
智子略带不满地撅起了下嘴唇。“祥子学姐不是死了吗,问的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到这事还真吓了一跳。那老太婆要我联系警察,打了个电话过去他就来了。那位老兄还真够正经的。”
智子语气轻松。老太婆应该指的是那个管理员,至于她把年长的男性称为“老兄”,倒是让沙都子有些怀旧。一两年前,她和波香也是这样的。
“东北的报纸上没有登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不看报纸。”智子似乎对此引以为豪,露出一丝笑意。
“哦,那天晚上你注意到了什么吗?”
“倒也没什么。”智子说道。见波香抽出了香烟,便把一个空果汁罐递给她。“那天晚上,波香学姐你敲了祥子学姐的门吧?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也去了一趟祥子学姐那儿。不过里面灯也没开,漆黑一片,我在门口叫了几遍也没人答应。现在想想,那时候祥子学姐肯定已经自杀了。”或许是感情起伏太大,一直笑着的智子说到后面居然有些呜咽,“要是那时多个心眼,说不定还能拉她回来。”
“等等,你说灯已经关了?”
“是啊,我也纳闷时间还那么早怎么就关灯了呢……”
“没看错吗?门缝里应该漏出一线日光灯的光呀。”沙都子清楚地记得发现祥子时的情景,向智子确认道。
然而智子的回答却更加令人惊讶:“门缝?这跟门缝没什么关系啊,我当时还打开了门朝里面喊祥子学姐呢。那时候门根本就没有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