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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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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了些什么?”沙都子有些担心地问。

“他一直在发牢骚,说是什么进展也没有。”

“我们才一无所获呢,算是扯平了。”

“没必要跟警察争什么高下,协助他们也是告慰祥子。对了,我还从警察那儿得到一条消息。”

加贺说出擦拭血迹一事。沙都子听着数度点头,说:“警察到底是专业。”

“至于凶手是怎么进入白鹭庄的,现在还在调查”——加贺想着佐山的这句话,喝起了可可,说:“从他的口气来看,首先被怀疑的是房客。”

“这个想法比较合逻辑。这么说,他最先怀疑的是……”

“波香。”

“没错,”沙都子皱起了眉头,“虽然有些失礼,他还是盘问了波香的不在场证明。波香那天晚上一直和我在bourbon喝酒。”

“真没礼貌!也不想想波香为什么要杀祥子。”华江生气了,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嘭的一声把杯子狠狠地放到吧台上。

“警方一定是准备双管齐下,一方面调查如何进出白鹭庄等客观层面,另一方面则调查杀人动机等主观层面。”

听加贺这么一说,一直默默听着的老板犹豫了一下。“关于杀人动机,他也问过我,”他插嘴道,“去被害人常去过的店里展开调查也是警方办案的常识。他问了我有关祥子死前的状况、跟她来往密切的人之类的问题。当然了,我能说的都跟你们一样。”

“问谁都一样。”加贺很享受地喝着可可。

出了酒吧,沙都子说要去白鹭庄看看,加贺和华江便跟她分别,朝学校方向去了。加贺要去剑道社训练,华江则要备战网球比赛,她和若生组成了搭档,目标是要入围全国大赛。

“你们的比赛是什么时候来着?”加贺问起了本地预选赛的日程,这回该轮到他为朋友加油了。

“十一月三号和四号,在县立体育场。”

“马上就到了啊。你还是先别操心祥子的事情了。”

“不可能不操心啊。”

“就算你为这事操心,也还是无济于事嘛!”

华江两颊微微鼓起,小声地回答:“也是啊。”

两人来到网球场旁边时,若生早就换上了运动服,正在热身。华江朝加贺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走开了。

加贺看了几分钟网球社训练,慢慢地迈开步子,没走两步,一个男生朝他走来叫住了他。这人跟加贺同在社会学院,此前在网球社担任社长。他一年到头被太阳晒得黝黑,透过网球服的领口能看见浓密的胸毛。

对方劈头就问起加贺剑道的训练情况,而后又说起若生勇和伊泽华江的搭档,说他们状态良好,一定能入围全国大赛。借用武士道的术语,二人在心态、技能、体力三方面已经趋于完美。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双方家长认可了婚事。若生那会儿还很担心工作的事,说要是这事搞砸了就糟了。”

看样子这位网球社的前社长对若生和华江的事了如指掌。

“我也听若生说过这事,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工作的事这么担心。”加贺说道。

“什么?你不知道吗?”前社长瞪大眼睛说,“若生有个哥哥你知道吧?他在以前的学生运动中是个人物,现在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做起了买卖,可是因为之前的事,他早已‘声名远扬’。而另一方面,公司入职考试的首要目的就是滤掉那些‘运动领袖’,对吧?有这么一个老哥,对若生来说可是相当不利啊。”

加贺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事。从高中认识到现在还从没听若生讲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是若生的密友,他不好意思说呢?

“那他这次考进的那家公司,没发觉他哥哥的事?”

“怎么说呢,我们社会的调查机构十分强大,不知道是不太可能的。可能是公司觉得他哥哥的事与他无关,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倒挺仁慈的。”

“是家好公司!名字好像是三岛精密机械,我明年也想考进去呢!”前任社长沙沙地挠着毛发茂密的胸口。他留过一级。

加贺四点半开始剑道社的训练,参加集体训练的主要是三年级队员,由主将森田带队,加贺等四年级的既是退役队员又兼做教练,这已经成为了剑道社的惯例。

因为个人的剑术水平不同,能陪加贺练习的队员大体不出那么几个:主将森田、第二主将筒井和在夏天的个人赛中表现突出的服部,三人都是大三。加贺与这三人打过后,又随便指定了一个一年级队员来陪练。这个队员长得挺高大,却总让人感觉很纤弱。他的臂展很长,施展头部攻击时速度感很强,这让加贺眼睛一亮。

“这个队员是个好苗子。”加贺取下面罩休息时对森田说道。

“你是说斋藤吧……”森田看上去很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斋藤应该就是那个大一队员了。

“他高中的时候应该练得不错,就是身体还没发育完全,再练一年必成大器。”

“金井学姐也很关照他。”森田说。

“波香?”加贺觉得这实在是太稀罕了。波香虽然在女生中实力第一,却对指导后辈很不情愿。她没有被推选为主将,也正是因为缺乏协作精神。这样的波香居然对一个大一队员——而且还是个男生分外关照,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叫他过来一下吧。”

森田扯开了嗓门叫斋藤。斋藤刚结束跟学长的对练,取下面罩小跑过来,被汗水浸湿的双脚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接一个的脚印。

森田问斋藤前几日波香对他说了什么。斋藤意识到加贺在一边,一个劲地挠着头。“她说我挺有天分的,感觉不错。”

森田很满意地眯眼笑了。“然后呢?”

“她又问我高中在哪儿读的,我说是s高中。”

“哦,s高中?”加贺仔细端详斋藤。说起s高中,那可是剑道名校。

“此外就没说什么了?”森田进一步问道。

斋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摇着头思量了一下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是问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吗?”森田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但斋藤根本没理会。

“她问前不久的女子个人赛,我有没有去加油。”

“加油?然后呢?”

“我说去了,然后她问比赛的时候我在什么地方,我说在观众席上。她又问我跟谁坐在一起,我说跟同年级的野口。”

“哦……”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加贺想道,简直跟警察讯问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一样。真不知道波香究竟在想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加贺一问,斋藤显得有些紧张,低下头说:“我记得是这个月月初。”

加贺忽然想到,上午几个女生说的花名册一事也正好发生在那个时候。

t大学剑道社的惯例是训练完必须去跑步,加贺与一群学弟跑在一起。男生是绕学校外围跑大约三公里,女生则是绕学校内圈跑大约两公里。虽然距离不长,但一路上地势起伏,对体力要求很高。再加上穿着剑道裙裤跑步比看起来还要费劲。

加贺以自己的速度跟在队伍后面,正前方一个学弟正在跑着,加贺的目光停留在他绣在裙裤上的名字上。裙裤上用行书绣着“野口”两个字。他应该就是刚才斋藤说起的那个大一队员了。

加贺稍稍加快脚步追上了野口,询问最近波香有没有问过他什么。额头上长着几个粉刺的野口本来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跟自己说话的又是加贺恭一郎这样的头面人物,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野口答道:“啊……有,在不久前。”

“她问了你什么?”

“呃……那个,她问我,先前在女子个人赛上,斋藤他……是不是一直在座位上。”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觉得一直在……不过,准确地说……我也记不太清了。”

“哦,知道了。”

加贺再次加速,不一会儿,野口就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将近二十个人的队伍也被他一会儿工夫就超过去了。他一直加速向前,斜眼看了看后面,只见森田等人在一脸惊讶地摇头。

5

第二天早上,加贺第二次踏进金属工程系的楼去找藤堂。走廊还是那么幽暗又没生气,只是这次加贺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到了藤堂的研究室门口。

还是和上次一样,加贺敲了几下就自己把门打开了,几乎同时,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房间里只有藤堂一人,正伏案写着什么,见是加贺进来,便停下了手中的钢笔说:“真是少见啊。”

“我上周也来了吧。”

“我是说你事先不打招呼就来这儿很少见。要喝杯咖啡什么的吗?”

藤堂起身走到门旁的水槽边取杯子,加贺则在藤堂座位旁边坐下。

“我想你已经听沙都子说过了。”加贺冷不防说道。

藤堂肩部的肌肉瞬间僵住了,继而又继续往杯子里倒速溶咖啡粉。

加贺接着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想法……”藤堂背对着加贺,往杯里倒热水,香味随着热气一起升腾起来。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没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咖啡冲好了。”

藤堂双手各拿一杯咖啡走了回来,他把一杯放到加贺跟前,自己坐到了原先的位子上。加贺说了句“谢谢”,伸手拿过杯子。咖啡杯一看就像是个赠品,总之是便宜货。

藤堂出声地呷了一口咖啡,说:“我认为,祥子不是被谋杀的。”

加贺正把咖啡杯往嘴边送,闻言停住了。他看着藤堂说:“你是说她是自杀的?”

“祥子她没理由被谋杀。”

“可是……”还没等加贺说完,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穿着褐色三件套西服、身材矮小的男人,头形略扁,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身高不足的部分似乎被身体的宽度补足了。也许正因如此,他走起路来身体直向后挺。在这种体形的男人中,他拥有罕见的神经质眼神。

加贺发现,此人一进来,藤堂的表情立刻僵住了,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桌子上。

矮个男人看见加贺,稍微有些吃惊,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移开目光,傲慢地问道:“稿子写好了吗,藤堂?”

加贺心想,这眼神,这声音,十个肥胖男人里也难找出一个来。

“没有,那个……还差一点。”不知怎么,藤堂回答时竟站了起来。

“哼,学术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啊?”

“下个月七号。”

“知道就好!”

矮个男人环视了房间一眼,目光停在墙上一张明星海报上,念叨了句“什么玩意儿”便走出了房间。加贺看到他临出去又看了自己一眼。

房门打开,又咔嚓一声关上了。藤堂松了一口气。

“这是教授?”加贺问道。

藤堂坐下点了点头。“是松原教授,金属工程系里的重量级人物,被他盯上的学生可没好果子吃。”

“那反过来说,被他看上的学生岂不是很厉害?”

“怎么说呢,”藤堂挠着头说,“要想继续留在大学里,被他看中可是必要条件。我想考进他的研究室,自然也不能怠慢。”

“那现在他看中你了吗?”

“没看上的话我处境就不妙了。”

藤堂打算继续读研。他觉得仅有本科水平的知识和学历将来是无法靠技术养活自己的。首先至少要拿到硕士学位,然后看情况再决定是不是继续深造。

“马上就要开学术会议了,他叫我给他写稿子。要是这事办得不错,明年春天或许就会带我去美国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了。”

“很厉害啊!”

“厉害吧?所以必须发奋努力一番。可偏偏遇上了那件事,我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你看,光是在喝咖啡。”

藤堂喝着咖啡,透过咖啡的蒸气可以看到他淡淡一笑。加贺思忖着,他那双眼睛焦点不定,究竟在看着什么呢?这可真是少见啊。自祥子死后,几次看到他一脸悲伤。相比之下,现在的神情更加凄惨。

“教授知道那件事吗?”

“知道,可他说这跟学术没什么关系。那个归那个。”

“这个归这个?”

“是啊。”藤堂死心断念般地说。

“不愧是个人物,他能成功还真得靠这种个性。对了,警察来找过你了吧?”

藤堂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他也问我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天晚上我就在这儿。当晚我有一个实验,必须整晚都守在机器旁确保它运转。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专备这种时候打盹用。”

“挺冷的吧?”

“机器运转起来就不觉得冷了。那天晚上直到十点还有别的学生在实验室,我就在隔壁打了个电话找祥子,回到这儿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不巧,这样恰恰没人证明我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佐山……那个警察是姓这个吧,说不定十分怀疑我呢。”

“不是还能证明你十点之前不在现场嘛,有这个就够了。”

“我可以使些诡计来假装啊。”

加贺听了故意嗤笑出声:“那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藤堂耸了耸肩,认真地说:“感情纠葛。”

加贺猛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啪地拍了一下腰部,站了起来,说:“打搅了。”

“你帮我转告沙都子,只要是为了寻找真相,让我做什么都行。一有什么新情况,请马上告诉我。”

“我一定转告。”

“对了,还请你告诉她,我至今还不能相信祥子是被谋杀的。祥子一定是自杀。”

加贺扬起右手示意明白,打开门出去了。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而一到雨天,学校食堂就人满为患。不少人吃完了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那儿聊天。几个人占着桌位,把吃空了的餐具堆在一边。食堂禁止吸烟,桌子上没有烟灰缸,这帮人中就有不少人随意地把烟灰弹到茶杯里。

加贺高举着炸虾套餐寻找空位。众人呼出的气息和饭菜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把窗子弄得雾白。加贺看到窗子旁边一桌有几张熟脸,便穿过人群,一路小心碗里的味噌汤别洒出来。他在那桌放下了餐盘,正吃着的两个女生抬起头来。

“我当是谁呢。”沙都子说道。

“波香没和你们在一起吗?”加贺先后看了看沙都子和华江问道。

华江筷子上还夹着两三根乌冬面条,摇摇头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她。”

“找波香有事?”沙都子问。

“没有,”加贺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想找波香问问她在剑道社那一连串难以理解的举动。

“白鹭庄情况怎么样了?”加贺岔开了话题。

沙都子从包里拿出一条淡蓝色方格手帕,轻轻擦了下嘴。

“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总之房客们都以各种形式接受了调查。警察问过她们不在场证明、和祥子交情如何之类的。”

“从现在的情况看,她们最先受怀疑也在所难免。结果如何?”

“我不知道警方有什么结论,但现在好像也没特别怀疑谁。这个我是听祥子隔壁那个姓古川的女生说的。”

“那天晚上公寓里有多少人?”

“稍等一下。”沙都子把手帕塞进包里,又取出一个名片大小的记事本,看着说,“一层五个,二层四个人,这是所有的房客……”

“怎么这么少?”

“那所公寓没什么生气。”华江吃完了乌冬面,皱着眉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也就是波香敲祥子的门却没有回应的时候,在公寓里的人一共才五个,一层两个,二层就是祥子、波香和古川三个。”

“其他四个出去玩了吧?她们的家长要是知道了,准气得摇头叹气。”加贺轻巧地叉起一只炸虾,正准备往嘴边送,忽然停住了。“等等,十五个房间里只有九间住了人,那就还有六间空房了。这些空房平时锁不锁着?”

“当然锁了。我经常到祥子或波香的房间里住,一间屋住两个人太挤了,我有时就想拿被子到空房里睡。但是住不成,锁上这些空房就是为了防备这个。”

“哦……”看来也不能假设凶手潜藏在空房里了,加贺恢复了手中的动作,把虾送进嘴里嚼了起来。体味着冷冻食品独有的淡然无味,加贺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对了,我刚刚找了藤堂。”

加贺话一出口,两个女生脸上便笼上一层阴影。这件事发生后,想必谁一想到藤堂都是这表情。

加贺把藤堂为了查找真相而甘愿做任何事的豪言和他至今仍坚信祥子系自杀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说给沙都子二人。

沙都子面色沉静地说:“他的心情我们理解。”她和华江对视着点点头,“藤堂也许是一时激动才这么说。而事实上,就算是警方,好像也没有完全认定祥子死于谋杀。没有发现祥子抵抗挣扎的痕迹,凶手如何出入公寓也难以解释,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

“再说日记也是空白的。”华江在一旁插嘴道。

“密室之谜现在还是没能解开吗?”

“解不开。”沙都子自暴自弃地摇摇头,“为了防止遗漏,我们又向那个管理员大妈确认了一次,她说绝对没有什么陌生人进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后门也确实是锁着的。”

“祥子屋里的窗子也锁着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干脆地回答:“不仅锁着,窗子离外边地面还有好几米呢。”

“就是说,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了?”

“如果凶手是从外面侵入的,确实如此。”沙都子一双大眼睛凝望空中,或许正在思考可能的侵入方法。加贺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停了两三秒筷子。

“对了,”华江似乎一直等着两人对话告一段落,“这周六你们都有空吗?”

“周六?”沙都子说道,“我倒是没什么事……怎么了?”

华江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眉毛,嘟囔着说:“你们果然忘了。是十一月二号啊。”

这句话提醒了加贺和沙都子,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对了!”

“雪月花之日啊。”沙都子抚着额头,轻咬着嘴唇说,“忘得一干二净,得挨老师骂了。”

“我也忘了,还是华江记性好。”

“我也是昨天跟若生打电话的时候听他提醒才想起来。他问今年咱们准备怎么过。”

“哎呀……”加贺和沙都子面面相觑,“真够讽刺的,倒是我们一直学着茶道的人把这个忘了。”

“那今年准备怎么样?”华江问道。

“当然要办了。”沙都子说,“没理由不办啊,况且明年我们就毕业了,说不定今年就是最后一次了。”

“过了那一天,老师多大岁数了?”

“六十四了吧。”华江回答。

“已经这岁数了啊,那就更得办了。”

“不知道波香记不记得。要是今天在学校见不着她,我回去时去她那里一趟。”沙都子说。

加贺说:“那我去藤堂那边确认一下。”

十一月二日是加贺和沙都子等人共同的恩师南泽雅子的生日。南泽没有孩子,丈夫也已经过世,没有人跟她一起庆贺生日。因此沙都子、波香和祥子等茶道社成员便想到了利用这天到南泽家办一次茶会,兼来庆贺她的生日。这一天便成了她们所说的“雪月花之日”。“雪月花”指的是茶会中一项名叫“雪月花之式”的茶事,她们通过这项茶事来决定由谁把生日礼物递到南泽手上。第一次举办这个茶会时,南泽感动得连拿着茶刷的手都直发抖。

沙都子他们毕业那年,南泽也退休了,所以茶道社成员举办的雪月花之日总共只办了两次。沙都子三人觉得这太可惜了,便约了加贺和藤堂,提议重办雪月花之日。若生和华江也加入其中。到去年为止,已经又举办了三次。他们办的茶会,气氛上没有茶道社社员们举办的那么严肃,又能品尝到南泽雅子亲手做的饭菜,对这些学生来说,堪称深秋的一大乐事。

今年的茶会也兼做祥子的祭典吧——想到这儿,加贺觉得这将是个多少有些伤感的生日。

6

这一天下了第四节课,加贺没有去剑道社训练,而是出现在了摇头小丑里。平时去时,总能碰到一两个伙伴在喝咖啡,今天却一个也没见到。若生和华江这对搭档因为比赛迫近,正在加紧训练;藤堂在忙着写学术会议的稿子。可能在这儿的也只有沙都子和波香了,可是找遍了也没见着,看来两个人今天没课。

“我倒是看到了沙都子,她在这儿看了一眼就走了,可能是去波香那儿了。”老板站在门口对加贺说。老板和他们打了四年交道,早已熟识了。

加贺朝老板摆手示意,又钻出了那扇矮门。

加贺想要不还是回剑道社训练算了,却又忽然记起了什么,朝车站那边走去。车站并不是他的目的地。过了车站,他慢慢上了一个窄窄的缓坡。

白鹭庄和t大学的社团活动中心差不多大,窗户排列在白墙上,一看窗帘就知道是女大学生的房间。加贺估计那些没拉窗帘的就是空房了。

加贺站在公寓门口朝里望去,确如若生所画,左手边有个值班室。那个正蜷缩在里面织毛衣的胖女人一定就是他们说的管理员。她织了一会儿便转转脖子,捶捶肩,视线则不时转向房间里面,大概是为了看一眼电视。

没过多久,肥胖的管理员便注意到了这个正向里窥探的“可疑男子”,她一双充满怀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加贺。

加贺决定出击,如果就这么离开,只会让管理员更加狐疑。他走到公寓入口,问道:“金井小姐在吗?”

中年妇女把加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向上翻着眼睛看着加贺说:“你是谁啊?”

加贺没有被她的眼神吓到,满脸堆笑地说:“我是她朋友。金井小姐不在吗?”

管理员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说:“还没回来呢,那孩子经常很晚才回来。”

“经常很晚?她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不过她经常在回来之前去喝酒。”

“喝酒……”加贺估摸着她是去bourbon了,她可是那儿的老主顾。“对了,我也是牧村的朋友。”

管理员一听,眼睛一亮,变得有些神经质。

“按规定,我不能去查看她的房间吧?”加贺抱着一种失败也无所谓的心态问道。

管理员脸色更加难看了,摇着头说:“这可是女生公寓,你是想让我们声誉扫地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

管理员把“当然”的“当”字说得很有分量,说完就把视线移回编织的衣物上,双手又忙着织了起来,还嘟囔道:“这年头的学生啊……”她用浑圆的背对着加贺,不再理会。

加贺走出了公寓,心想着是不是去bourbon看看,一看手表,觉得时间有些早。回头看看公寓,胖管理员还在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和加贺的眼神一对,她又慌忙地织起衣物。

看来只好回学校了。加贺这样想着,准备迈步走开,只听后面有人小声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脸色黝黑的女生正对着他笑。女生穿着褐色毛衣和米黄色长裤,外面套了一件绛紫色夹克。

加贺看着那张脸,想起了刚出炉的、烤得焦黄的曲奇饼。

“你去那所公寓有事?”曲奇脸问加贺,语气很是亲热。

加贺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张黑褐色的脸。

“你没认出我来?”曲奇脸耷拉着脸说,“我跟你一起上过法学课呀!”

“啊啊,对。”加贺立刻反应过来,法学课上他们座位相邻,还说过话呢。记得是个大三的,但从没问过她名字。

“你就是坐在我旁边直打瞌睡的那个啊。”

“那叫冥想!”

两人说着慢慢走了起来。曲奇脸像是要去车站,加贺也不由得朝那个方向去了。

“你跟看门的说了些什么?”

“看门的?”加贺话刚出口便明白了她指的是管理员,便反问道,“你也住在那所公寓里?”

她点点头。“简直是被监禁在里面,够可怜的吧。”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

“我叫古川智子。”

加贺停住了脚步。“住在祥子隔壁的那个?”

“你这都知道?”她一惊,继而拍了下手道,“对了,你向看门的问的是那桩命案吧。”

“我想让她放我进去,可是不行。”

“当——然不行了!”智子皱起眉头,“那更年期老太婆肯定不让你进。”

“只是想看看现场罢了,我又不是想当什么名侦探。”加贺无奈地一摊手,迈开步子。

智子忽然大声说道:“等一下!我可以让你进去。”

她像是个在恶作剧的孩子,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轻佻地看着加贺。加贺再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真的可以?”

“不过有个条件。”智子吐出舌尖,舔了一下上嘴唇,说,“我要所有专业课的笔记,一年之内的。”

加贺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有这个条件?”

“我可不想留级。”

智子转身原路返回,加贺半带疑惑地跟在后面。他朝智子的背影问道:“你不是要去车站吗?”

“反正车站又跑不了。”智子回答。

两人来到了公寓侧面,智子沿着眼前的一条路右拐,加贺在后面跟着。那是一条很窄的路,车子一定过不去。智子走到一半,又向左拐进一条更窄的路——与其说是路,倒不如说是一条缝,不难预见再过一会儿巷子就会一片漆黑,因为周围没有任何照明。

沿着这条小路走了十几米,左边出现了一道乳黄色水泥墙,墙上到处都是裂缝,从中渗出的黑水在墙面上形成道道污痕。

“这就是白鹭庄的背面。”

加贺闻言不由得往上看了一眼,刚才从远处望到的一排窗子确实就在这里,窗帘的颜色也很眼熟。而墙呈现的乳黄色,应该就是原先的白色变过来的。

“然后,这扇门就是后门了。”

智子指着一扇布满锈迹、看上去很笨重的门,门前有两级台阶。

“这扇门虽然上了锁,但是从里面很容易就能打开。”

“你能帮我开一下吗?”

“笔记哟!”

“我知道。”加贺粗鲁地说。智子就像遇见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咯咯地笑着,沿着公寓墙边的小路飞快地走开了。

智子的身影消失后,加贺沿着她走过的路走了几步,发现白鹭庄侧墙的后半部分跟后墙一样都是乳黄色的,雨水管往前才变成重新粉刷过的白色。

就在那一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扇窗子,窗户是毛玻璃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铁窗框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锈得很严重。加贺想着若生画的简图,推测这应该就是那个储藏室,因为其他房间窗户的大小和高度都跟这个不同。

加贺把手伸向窗框,试着推了推,想看看凶手从这里入侵的可能性。但是窗子根本打不开,加贺猜想里面大概锁上了。

加贺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开锁的声音,接着门慢慢向外打开,露出了智子黝黑的脸。加贺刚要说话,智子立即用食指挡在嘴唇前,小声地说:“小心点,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

加贺点点头。待他进去后,智子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又轻轻地上了锁。虽然刚才已和她说了半天话,但这还是加贺头一次见到她这么认真的表情。

公寓里面十分昏暗,什么声音也没有,加贺想,沙都子没说错,住在里面的人太少了。

如若生那张图所画,后门旁就是楼梯。智子指着上方,动了动嘴唇,似乎是要他上楼。

无论是后门还是楼梯,从值班室看都是死角,加贺心想,凶手一定也是从这条路进来的。

上到二楼,走廊跟楼下一样昏暗。智子跟了上来,说:“那边就是我的房间了。”

她用下巴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房间。那旁边就应该是祥子的房间了,那扇紧锁着的门,似乎在对加贺诉说着什么。

他握住了祥子房门的把手,想悄悄地转开,但是一点也转不动,这是半自动锁的一大特点。智子在背后对他说:“门已经锁上了吧,警察刚来过这儿,咔嚓咔嚓地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听说祥子对面就是波香的房间,加贺朝背后看去,上面写着“居丧”,还真如波香的行事作风,加贺微微一笑。

“进来喝杯茶吧。”智子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把手上的钥匙孔,轻轻地转开了锁。开锁时发出的咔嚓声在走廊里意外地响。

“稍等一下。”加贺对着智子的背影说,“再锁一下给我看看。”

“啊?锁门吗?”智子微微吃惊,接着按他说的又锁上了:只需按下把手上的按钮就好,咔嚓一声,声音不是很大。

“ok,明白了。”加贺像是朝拜似的立起了右手。智子努了努嘴唇,又把锁打开了。

她的房间远比一直由华江打理的若生的房间乱多了,但也没有脏乱到加贺其他几个朋友的房间的地步。加贺嗅到了化妆品和香烟混杂的气味,但与那些夹杂着汗酸和食物腐臭味的房间相比可算有着天壤之别。

“随便点,别拘谨。”智子把夹克放进衣柜,从桌上拿起一只茶壶进了厨房。厨房只有两叠大,自然是铺了地板的,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用一扇推拉门隔开。

“祥子房间的格局也是这样吧?”加贺问道。

智子把茶壶架在火上,回答说是。

“你说你进祥子房间的时候,里面黑洞洞一片,那时推拉门开着吗?”

智子回过头,盯着推拉门,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最后她吐了吐舌头回答:“记不清了。”毕竟强人所难,加贺便不再追问。

智子走进祥子房间时,若凶手就在屋里,究竟应该藏在哪儿呢?一个只有起居室和厨房的房间,没有什么藏得住人的地方。加贺推测,凶手恐怕是拉上推拉门躲在厨房里,祥子的尸体也一定在那儿。

“你从祥子房间回来之后,有没有听见她房门上锁的声音?就像刚才那样咔嚓一声。”

“这个警察也问过我。”智子把两个茶杯放进托盘,小心地走过来。刚才听她说喝茶,加贺想到的是红茶或咖啡一类的东西,但端过来一看却像是乌龙茶。加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女孩跟乌龙茶联系起来。

“可老实说我记不得了。警察当时还抱怨我什么都忘了。我要是记得这么清反倒不正常了,你不觉得吗?”

“对。”加贺喝着茶应道。

“对吧,真让人来气!”智子喝着茶,发出清脆的声响,“再说了,那时候我应该看电视正入迷呢,耳朵察觉不到其他的声音。”

“看来你跟祥子和波香她们关系还挺好,都住在这儿,你们平时来往多吗?”

“来往……”智子摇头,“其实很少,我们都尽量不干涉彼此的生活,老来往也挺烦人的啊。”

“哦。”

“哎,祥子学姐真是被谋杀的吗?我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智子小声地问,似乎在顾虑着四周的动静。

“这个,还不好说,”加贺随口带过,又移开话题,“对了,这里的一楼有个储藏室吧?”

智子点点头,茶杯还靠在嘴边。

“进不去吗?我想看看里面什么样。”

“不行,门锁着,要进去就得从管理员那儿借钥匙。我可不想跟那个老妈子说什么话。”

“拜托了!”

“我不想去。去还得在本子上登记什么的,总之就是很麻烦。”

“我一定会还这个人情!”

“别说古装戏台词一样的话,”智子笑了,然后“哎呀”一声站起来,“没办法,我就卖你个人情吧!”说着便走出了房间。

大约过了五分钟,智子回来了,怀里吃力地抱着一个吸尘器。这估计就是她要进储藏室的借口了。

“吸尘器我倒是有,不过我说我的坏了。也只有这个借口才能让她同意我打开储藏室。”

“真是对不住!”加贺接过吸尘器,放到墙角。

加贺和智子出了门,小心控制着脚步声,慢慢地走下楼。储藏室的入口就在楼梯口旁边,门锁跟智子她们房间的类型不一样,不是半自动锁,而是一把普通的锁。

“锁已经打开了。”智子小声地说。她拧动把手打开门。门连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就这样出奇安静地打开了。仔细一看,这扇门很新,和后门一样,能够从房间里面打开门锁。

这个储藏室有三叠大,大大小小各种纸箱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日光灯”、“卫生纸”之类的字。此外,主要是些清扫用品。

窗框是很旧的铁框,虽然涂着黑漆,但已经锈迹斑斑。这里果然也是锁着的。两扇窗户边缘重叠的地方,有一把用金属片固定的月牙锁。(图3)加贺拨开锁打开了窗子,锁看上去已经生锈,打开时却意想不到地轻松。

加贺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它比铁窗框要新,似乎是后安上去的。

“警察没有调查这间屋子吗?”

“看了一下。”智子随意地答道,“当时管理员老妈子也站在这儿,乱哄哄的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可是这里没钥匙进不来,那天谁也没借这儿的钥匙,他们还要检查,真没办法。”

“是啊。”加贺附和着说。

加贺走出储藏室,正想从后门出去,最前面那个房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长发女生走了出来。已经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让加贺藏起来了,加贺愣在原地,想着如何应对。

一看见加贺,长发女生立刻张大了嘴。这一反应比加贺想象中的要小得多。而智子看到这些居然一点慌张的样子也没有,这让加贺百思不得其解。

图 3&8194;月牙锁

长发女生最终什么也没说,沿着走廊离开了。智子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后门。加贺出去。随后又传来了咔嚓的上锁声。

加贺一个人等在一片漆黑的小路上,几分钟后智子才过来,说是先去还了吸尘器。加贺还担心刚才的事,问道:“刚才被看到了,没事吗?”

智子却笑眯眯地向他挤挤眼,说:“这话只能在这儿说,其实让男朋友从后门进来的人在这儿不是少数。这儿的管理员虽然很唠叨,但整天就待在值班室里,看不出破绽。于是,我们达成了一个默契,像刚才那样忽然看到楼里有男生,千万别出什么声。”

“男生止步只是一纸空文吧?”

加贺心想,这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按照智子所说,凶手——即便是男人——只要避开管理员的眼睛,就能堂而皇之地在公寓里来回走动。而且更要紧的是,这件事一定还没传到警察耳朵里。

“对谁都别说哦。”智子把食指挡在嘴前,跟刚才一样对他挤挤眼。

7

加贺在车站前的北京屋吃了晚饭,到家时已经八点左右了。玄关前漆黑一片,他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借着月光插进了锁孔。

打开门,屋子里飘着一股味噌汤的气味。父亲好像在傍晚出门了,加贺想起了父亲特有的背影:身子后仰,步幅不大却走得很快。

加贺走进客厅,打开了日光灯。一片白光之下,旧矮脚桌上随意地放着一张字条。加贺拿起了字条。这是张从报纸的广告夹页上裁下来的纸,字写在反面:

明天我不回来了,如有急事,打这个电话:xxx——xxxx。

明天不回来,可能是后天回来,也可能是后天也不回来。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加贺明晚回来的时候屋里还是黑的。加贺把字条放回矮脚桌,脱下运动服扔在一边,往榻榻米上一躺。

上次跟父亲说话是什么时候?加贺思忖着。最后一次跟父亲碰面是两三天前,像样的谈过一次话就是更早的事了。两周前,他向父亲汇报了一下找工作的事,这是他能回忆起的离现在最近的一次交谈。

只记得是自己一个人说,说参加了第二阶段的面试,没有参加其他求职活动,要是落选就留在学校读研究生,明年继续挑战。父亲双眼一直盯着报纸,好像根本就没听,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最后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没有信心吗?”

与父亲相反,加贺大声地说:“有信心!”

“有信心就别去担心考不上以后怎么办。”父亲依旧保持着看报纸的姿势说道。

今年春天,加贺第一次提起想当教师时,父亲的反应也跟现在差不多,甚至连句“为什么”也没问,这让加贺很是扫兴。

加贺本想若是父亲问起原因,他就这样回答:“我本想在教师和警察之间选择,但当警察会给家里带来不幸。”他满心期待父亲听了他的回答后脸上的表情。

但父亲什么也没说,回了一句“哦”,也没有过问与此相关的别的事。

父亲变成一副什么也不回答的样子,是从那时开始的——加贺想起大约十年前,他马上就要上初中的时候。前一天还在厨房里用砧板切菜的母亲忽然不见了。“妈妈去哪儿了?”加贺一直追问,但父亲没有回答他,只有时间慢慢流逝。当加贺明白那就是所谓的“失踪”时,他早已经忘记了母爱。

加贺又拿起矮脚桌上的字条,把它揉成一团扔向纸篓。纸团正中纸篓,屋子又回到了一片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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