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不,完全不熟。”年轻人摇摇头,“没说过话,脸也只是偶然瞥过一眼,记不清了。”
“是您先住在这里的?”
“是啊,应该是比我晚一年搬来的。”
“搬进来时没打招呼吗?”
“没有。”
如今举家搬迁也不见得会和邻居打招呼,如果双方都是单身年轻人就更不稀奇了。
“一开始没有对要搬来的人产生什么兴趣吗?”
“会有什么兴趣啊,对邻居?”年轻人嗤之以鼻。
“那您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和什么样的人来往?”
“嗯,不知道。大概是干那行的。”
“怎么说?”
“白天房间里倒是有动静,傍晚出门,要天亮才回来。这房子墙壁很薄,很容易听到隔壁的声音。”年轻人说着敲了敲墙壁。
看来,住在这里时,香里就已经开始在“猫眼”工作了。
“够了没?我可没空。”
“啊,谢谢,可以了。”
哲朗说完,年轻人正要关门,又停下来说:“啊,我想起来了,那家伙的父亲来过。”
“父亲?隔壁的?”
“应该是,一个又胖又土的老头子。他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我透过猫眼看到的。”
“你不是说对邻居没兴趣吗?”
“吵架的声音那么大,以为出了什么事,所以有点在意。”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
“吵架了?”
“大概吧。没听清楚吵什么,但双方都很激动。”
“那样的情况时常发生吗?”
“不,不是。”
哲朗心想,看来得不到更多的消息了,便低头致谢。随后,他又按了三○三室和三○四室的门铃,两家都没人。大白天在家的情形反而比较稀罕。
哲朗走出公寓,向车站走去。
今天还要和编辑开会。年初不得不去采访英式橄榄球和足球比赛,美式橄榄球也有一场争夺全国冠军的米饭碗(rice bowl)大赛,但没人邀请他采访。只能解释成不够关注吧。
他反复回味刚才年轻人说的话,越来越想不通,总觉得有前后矛盾之处。
正要走下地铁站的台阶,哲朗想起了某句话,随即转身返回。
他回到那幢公寓,跑上台阶,再次按下三○二室的门铃。
“怎么啦?”年轻人果然板着脸。
“我忘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哲朗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道,“隔壁那位姓什么?”
“佐伯。”年轻人干脆地回答。
“啊……”失望感顿时在哲朗心中扩散。难道认为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只是错觉?
“邮件不知多少次错投到我这里,所以我记得。佐伯,后面的名字好像是薰。”
“不对,应该是香里,佐伯香里。”
听到哲朗这么说,年轻人用力挥手。
“不对,是佐伯薰,不是什么香里,那是个男人啊。”
6
两天后的下午,哲朗驾车上了东名高速。他许久没开车了,开得比限速稍快一点。看见前方有大型拖车,他打开转向灯,驶入超车道,超车后又驶回原道。他一直保持着开车不追求速度的观念,收音机里播着玛莉亚·凯丽演唱的圣诞歌曲。
哲朗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副驾驶座上的理沙子觉出那笑容并不是给她看的。
“笑什么呢?”
“没什么。真没想到平安夜能这样开车兜风。”
“特别是和我一起。”
“别这么说,你也没想到会这样吧。”
“是啊。”
两人正前往静冈县。出发前还担心年末路上会很堵,实际上却空得多。这样当天来回应该也不成问题。他们都没有在静冈过夜的打算。
“下个出口是吉田吧?”
“是啊,过了匝道就是t字路,右转。”理沙子看着交通图说。她开车的机会比哲朗多,的确很适合充当导航仪。
佐伯的老家在静冈县。哲朗期待着能在那里找出她的真身。
佐伯香里住在早稻田公寓的时候似乎用了“薰”这个名字。按她隔壁的年轻人所言,怎么看都是个男人。
“身材瘦小了点,可看上去不像女的。但我也只是从发型、整体感觉和偶尔听到的说话声这么判断,没有仔细看过脸。”说完,他又补充道,“穿的也是男装。”
这番话是可信的。哲朗初次询问他时,他用了“隔壁那家伙”这样的词,这可不是一般对女性使用的词,哲朗才有了再回去问问的想法。
那天,回到家后,哲朗向理沙子说明了事情经过。她面露诧异,然后提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但因故需要作为同一个人行动。”
哲朗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这种情况他一开始也考虑过。
“佐伯香里的居民卡上记载她是从早稻田鹤卷迁入的,证明她的确曾在那里住过。”
“也许香里只是做了居民登记,实际上住在那里的是叫薰的男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一个可能,就是假定香里和薰是同一个人。
“香里住在那里时因故扮成男人生活,这也有可能。香里这个名字会暴露性别,于是用了薰。”
这也是哲朗考虑过的假设。
“别怪我啰唆,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沙子也只是毫无头绪地摇头。最后决定去佐伯香里的老家探访,正是因为推断遇到了瓶颈。
他们清晨就上路了,到吉田时也已是下午。看到路边有餐厅,哲朗提议先吃午餐,但理沙子坚持要先找到香里的家。
这并没有花很多时间。他们事先在地图上确认过地址,这里的街道也不像东京那样复杂交错。两人沿滨海公路行驶,驶入一条商店林立的道路。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间,写着“佐伯刀具店”的招牌很醒目。
招牌虽大,但店面的宽度仅约两间房。哲朗打开铝制玻璃拉门,走了进去。正面摆着两个陈列柜,排列着泛着微光的菜刀。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工作台。
店里没人,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门铃也跟着响了。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出来,是一位年约五十、身材娇小的女子,系着围裙。
她望着哲朗,满脸疑惑,连句“欢迎光临”都没说,也许来这种店的都是熟客。即便不是那样,哲朗和理沙子看起来也不像顾客。
“嗯……有什么事?”她一脸不解。
“您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母亲吗?”哲朗问道。
对方脸色骤变,一个劲地眨眼,表情僵硬。“你们是……”
“从东京来的,我姓须贝。”两人来之前就商量好借用他的姓氏。
“须贝先生……”她不安地望着他们。之前理沙子打电话时用了这个姓氏,不知她是否还有印象。
“其实,我们已经寻找您女儿一段时间了,但怎么也找不到,很担心。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们和我女儿什么关系?”
“朋友,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香里的母亲眼神中显出些许警惕。哲朗想,她可能知道香里是干那一行的。
“我有事务必要找到香里,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理沙子在一旁说。
“虽然您这么要求,但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我们也不知道。”
“没有联系吗?”哲朗问。
“别提了,这两年都没音讯。”
“真的?”
“真的,我可不撒谎。”香里的母亲摇摇头。
里面传来声响,一个穿着白色短衣、脚踩凉鞋的男人穿过布帘走了出来。他大约已过六十五岁,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留着平头。
“吵什么呢?”他低声说着,走向工作台,手里还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的父亲吧?”哲朗问。
老人没做声,继续在工作台上准备工具。
哲朗朝着他的侧脸继续说:“您去过早稻田的公寓吧?我见过您一次。”
老人一时停下手里的活儿,但马上又摆弄起来。“我不认识叫香里的人,这里没有这个人。”
“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这也太奇怪了吧?”
老人又停了下来,侧着脸说道:“女儿?这个家里没有女儿,从一开始就没有!”
“您什么意思?”
“真麻烦,别管闲事!别在这里啰唆了,快回去吧!请你们马上离开!”
哲朗看看香里的母亲。她在一旁关注着事态发展,和哲朗目光相接后不禁低下了头。
“香里小姐有可能卷入了某起案件,”哲朗对老人说,“不赶紧找到她,恐怕事情会更麻烦。”
“烦死了!我不是说这里没有香里吗?根本不存在的人会卷进什么麻烦,我怎么知道?你们很碍事,快出去!”他挥着手里的菜刀,刀刃在荧光灯下反射着光芒。
“那么,您这里有位薰先生,是吗?”
“你说什么?”老人瞪大了眼睛,脸忽地涨红了。
“我说,您应该认识佐伯薰先生吧?您在早稻田的公寓见过他,哦不,应该说是和他吵过架。”
“你胡说什么!”老人搁下菜刀,走了过来。哲朗心想这下至少要被揍一顿了,但如果能让对方敞开心扉,也算不了什么。但是,香里的父亲并没有出手打他,只是嚷着“回去回去”,把哲朗和理沙子推向门外。他的力气意外地大,哲朗一时不备,被推出了店门。
老人也走了出来,回头说“把门锁上”,然后拉上玻璃门。
“伯父,至少先听我们把话讲完吧。”
“别过来,走开!”他像赶苍蝇似的,快步离开。哲朗一时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最后还是作罢,现在的情况下,问什么估计对方都不会回答。
“重新制订作战计划吧,还有一点时间。”
“是啊。”
回到停车的地方,哲朗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等等,”理沙子说,“顺便吃午饭吧?那里有家店。”她扬起下巴示意旁边的拉面店。招牌上沾满了灰尘。
“刚才那条路上有很多店可以选择,干吗非要在这里吃拉面?”
“不是,你看看后面。”
哲朗回头一看,香里的母亲正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面,望着他们。
拉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哲朗和理沙子选了离厨房最远的桌子坐下,盯着入口的玻璃门。店员过来招呼,他们要了两碗味噌拉面。
不久,香里的母亲来到玻璃门外,似乎边叹气边拉开玻璃门,冲厨房打了声招呼,便向他们走来。
“我们正等您呢。”理沙子说着坐到哲朗身边,香里的母亲在他们对面坐下。店员立刻走来,她说“不用了”。
“店里不要紧吧?”哲朗问。
“嗯,我锁门了。”
“不,我是说,如果被伯父知道您和我们见面,会挨骂吧?”
“嗯,”她的表情终于有些缓和,“肯定会抱怨几句,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肯定也很在意。”
“香里在东京失踪一事,您知道吧?”
“知道。”
“听谁说的?”
“这个……”她弯下身子,看了眼厨房,小声说,“警察来过。”
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
“是警视厅……东京的警察?”哲朗回忆着望月刑警的脸,问道。
“不,来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询问香里的下落,那时他们说香里不在东京的住处。”
“说了为什么要找香里吗?”
“说是东京那边为查案子询问这边……他们也不了解详细情况。”
哲朗想,那警官也许没有撒谎,他们接受警视厅的委托,来佐伯刀具店询问些必要事项的可能性很大。不管怎样,可以确定,警察也在找香里。
拉面端上来了,哲朗伸手拿过一次性筷子尝了一口,比想象中美味。
“找香里的人,除了我们只有警察吗?”
“来过这里的只有这些人,但是,几天前还有电话……”
“啊,那个电话,”理沙子微笑着说,“是不是我打的那个?”
“不,是个男人。嗯,好像是报社的记者。”
正吸着面条的哲朗放下筷子,再次看看理沙子。她也望过来,眼神在说:肯定是早田。
“那人为什么找香里?”
“说是要做什么采访。我觉得有些奇怪,很快挂断了电话。”
早田也注意到了香里的失踪。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正根据别的线索调查此案。
“伯父为什么对香里生那么大的气呢?”理沙子问道。她好像吃完了,虽然还剩了大半碗面条。
“这个啊,有点难以启齿。”香里母亲一筹莫展地歪着脑袋,似乎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像担心轻易说出不妥。但沉默之后,她望着理沙子说:“您说和香里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是吧?”
理沙子回答“是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那个,比如说—”
“喝酒的地方,酒吧。”哲朗插了进来,“她们是女招待。”
“女招待……”她好像吓了一跳。
“啊,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只是陪客人聊聊天而已。”
她好像没在听哲朗说话,又转向理沙子。
“女招待……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香里母亲伸手捂着嘴,眼神像走投无路一般徘徊不定,神色明显不太正常。
“总觉得不太对劲,”她嘀咕着,“不管是警察,还是打电话来的人,总觉得不像是在说香里,完全是在说另一个人,但是你们刚才提到那孩子的名字了,薰。所以我想,如果问问你们,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薰是本名?”哲朗问。
“不,本名是香里,但,她自己用薰……”
哲朗伸手去翻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取出一张照片,前几天宏美寄来的那张。“这个人是香里吧?”
她看了照片,瞪大双眼摇头不已。“不是,这可不是香里。完全不认识。”
“可是……”
“香里大概……”母亲又开始吞吞吐吐,“那孩子恐怕已经不像个女人了。”
7
出了拉面店,他们请香里的母亲上了车。
哲朗想起国道边上的餐厅,决定先开到那里。香里的母亲在车上一直保持沉默。等红灯时,哲朗透过后视镜窥了一眼她的表情,好像她没有后悔跟他们一起出来。
三人在餐厅最深处坐下,一了咖啡。
哲朗首先谈了他们在寻找的香里,在银座酒吧工作,被叫户仓的跟踪狂盯上等,也说到了那人被杀,所以警察调查了香里。
“那一定不是香里,不是我家的孩子。”
“似乎是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摇摇头。
“伯母,”理沙子插嘴道,“您刚才说香里估计已经不是女人的样子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她刚开口又沉默了,右手捏着擦手巾。
“外表看是女人,但内心是男人,也就是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对吗?”
哲朗话音未落,香里的母亲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哲朗连忙低下头恳求她道出实情。
虽然面露窘色,香里的母亲还是开始一一诉说女儿异于常人的事实。这些话恐怕她也跟亲近的人聊过,内容很复杂,还隐含些微妙的问题,但明显已经整理过。
据她所说,香里直到中学为止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至少在她看来没有。也不记得曾表现出对裙子和红色书包的厌恶。但她又说,那可能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附近没有同龄的男孩子,香里从小都是和女孩子一起玩。可能她的性格不是很暴躁,不记得她排斥过和大家一样的打扮,玩布娃娃什么的似乎也很开心。
“唉,但是,这只是我们看到的,她是怎么想的,我们并不知道。”她两手捧着咖啡杯说道。
事情发生在香里读高中的时候。她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小饰品。那孩子也去过香里家好多次。她俩的亲密程度,如果发生在男女之间,父母肯定要起疑心了。但因为是两个女孩子,双方的父母都觉得不用担心,开心地看着她们俩成长。香里的母亲这样说。
“别家的女儿都不知道交了几个男朋友了,所以家里人都开玩笑说‘我家的孩子还没长大啊’。”
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变得引人注目,同时奇怪的流言也开始散播,说她们是同性恋,还有人说看见她们接吻。
香里的母亲终于担心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女儿,香里立刻矢口否认。
母亲松了口气,但始终没有完全安心。女儿的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情,她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果然是正确的。两周之后,香里和好友被发现倒在附近小教堂的院子里。两人都服了大量安眠药,状态十分危险,如果再慢一步也许就没救了。
两个人恢复知觉后,双方的父母都开始询问,听了女儿的坦白后都吓了一跳。两个孩子都说“我爱她”。
“但说是‘两个人’,其实有些不准确。”香里的母亲说。
“为什么?”哲朗追问。
“怎么说呢,爱上对方的是……”她不知该如何表达。
理沙子接着说:“好朋友那边本来是打算单纯做朋友的,但香里不是,对吗?”
“是啊,是啊。”香里母亲像是得到了很大的帮助,不断点头,“就是这么回事,于是我们又被吓了一跳,真的眼前一片黑暗啊!”
听说“相爱”这句话时,香里的父母也怀疑女儿是同性恋。但是香里一边哭,一边又说出了更令人意外的事实。她说自己想变成男人,想拥有男人的身体,以男人的身份生活,然后和女人结婚……
一开始,父母都没能正确理解女儿话里的意思,以为是女人不能爱上女人,所以女儿才要变成男人。但经过女儿多次告白,他们终于认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逐渐觉得那孩子有一颗男人的心。如果不这么想,好多地方说不通。”
香里对女装潮流毫无兴趣。而且,在她那个年龄,应该会很讨厌被父亲看到裸体,但她完全没有防备。更奇特的是,她的兴趣竟然是用父亲的工作台做船、车、枪的模型,父母都觉得女孩子这样太奇怪了。
“那么,你们是怎么做的?”哲朗试着问。
“说实话,困惑得很,心里一直很不安,觉得街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如果香里再穿件男装,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呢。”
哲朗再度意识到,在东京这样的都市里,谁也不会关心别人打扮成什么样子或用什么姿态走路。
“于是那孩子说要去东京。”
“去东京?”
“她以前就提过要去学设计,说要成为汽车什么的外型设计师。”
原来如此,哲朗理解了,那的确是很多男人的梦想。
“你们赞成了?”
“也不是赞成,但留在这里总不行吧?香里高中一毕业就去了东京,进了专科学校。”
“她在东京怎样生活?我是说,是作为女人生活,还是相反?”
“我不太清楚,几乎没去看过她。她回来的时候也没说这方面的事。”
“她回来的时候,穿着之类的情况怎样?”
“该怎么说呢?既像女人,也像男人,打扮得两边都不靠。她父亲要求她回来的时候不许打扮得古怪,那孩子想必也花了点功夫。”
“化妆了吗?”理沙子问。
“我觉得没化,啊,不过,眉毛修过。”
看来她不知道如今的年轻男子都会修眉。
“容貌和身材怎么样?没变化吗?”哲朗继续问。
“经常回来的那段日子倒是没有,她父亲严格规定过。”
“规定?什么事?”
“她在东京怎样生活是她的自由,但不许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许没病却在身上动刀子。”
“不能做手术……”哲朗心想,这果然是一辈子做刀具的手艺人会说的话。
“香里至今都没有做手术吧?”理沙子试着问。
香里的母亲痛苦地皱起眉。“那件事啊……”她喝了口咖啡,接着说下去。
香里去东京之后,每年也会回家一两次。但三年后,若无要紧事,她就不回家了,偶尔回家也是当天就逃回东京。母亲觉得可疑就打电话追问,不料香里说她已经从设计学校退学,开始在酒吧工作。
“她说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论多努力、成绩多么好,都进不了一般的公司,所以就放弃了。”
哲朗想这也很有可能。不管“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变得多普及,偏见也不会随之消失,从根本上来说,“障碍”这个词本身就很荒谬。
“跟她父亲说了,他也只是说‘别管她’之类的,说如果因为这种事就一蹶不振,以后什么事也做不成。实际上我知道他肯定很担心。”
后来,香里几乎就不回家了。顽固的父亲从不主动提起女儿,还对母亲说“别叫香里回来”这样伤感情的话。父母唯一得知香里消息的途径就是贺年卡。通过卡片,母亲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鹤卷的公寓。
一年半之前,香里打电话回来,说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母亲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之后简直快急疯了。那不是女儿熟悉的声音,完全成了男声,令人乍一听都不知是谁。
母亲追问究竟,香里没说清楚就匆忙挂断电话。母亲想拨回去,可贺年卡上没写电话号码。
担忧良久,香里的母亲还是和丈夫商量了,他仍旧只说了句“那家伙的事,随她去”。
但他并非毫不关心,之后的行动就证明了这一点。一天,他没有跟妻子打招呼,独自去了东京。
在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他发现女儿已完全变成男人,声音低沉,还长出了胡子。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你觉得可以随便做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吗?会遭报应的!”他狠狠骂了香里一通,但香里说自己只是回到本来该有的样子,毫无过错。两人大吵一架,父亲就回老家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轻人听到的,估计就是当时的吵架声。
“这件事是伯父告诉您的吗?”哲朗问。
“他后来也坦承了,但那之前香里来过电话。”
“电话?说了什么?”
“她说今天爸爸来了,发现了做手术的事,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她让我替她道歉,我说你自己道歉就是了,但她说估计又会吵架,还是算了,最后她说……”香里的母亲低下头,紧咬嘴唇。
“说什么?”哲朗催促道。
“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让我们俩保重身体好好生活,然后就挂了电话。那孩子,”她又垂下头,继续说,“她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
“之后再没通过电话,也没见过面?”
她如梦方醒般点了点头。
“也没有信?”
她抬起头,似乎在迟疑。
“寄过信?”哲朗又问了一遍。
“对警察说没有,我们不喜欢他们对香里的事刨根问底。”
“但实际上有,是吧?”
“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来的。”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她好像吃了什么极酸的东西似的,歪着脑袋。哲朗可以想象她心中有许多顾虑,拒绝也很自然,毕竟她对哲朗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但是,”她说道,“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家香里吧?”
“关于这个,我们也感到很震惊,所以想进一步调查原因。”
“那么,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香里的事……那个,不是你们要找的香里,是我们家的香里。如果有关于她的消息,可以告诉我吗?”
“明白了,查明她的住所后,我们会想办法让您见到她。”
“不,不是。”她笑着挥手,“那孩子应该不想见到我们。我只想知道她在做什么,身体好不好,这样就足够了。”
哲朗暗自感慨这真是母亲才会说的话,于是语气坚定地向她保证。
出了餐厅,他们开车返回佐伯刀具店。哲朗把车停在二十米开外。香里的母亲独自下了车,走进店里。
“很意外的进展啊。”理沙子说。
“是啊。”
“出现了和美月怀有相同烦恼的人了,你怎么想?”
“我觉得不是偶然,还有个更大的谜团。真正的香里现在已经不是女人的样子了,那我们在‘猫眼’见到的女招待到底是谁呢?”
“住在江东区公寓的是哪一个呢?是真正的香里,还是……”
“那个人肯定是假的香里。你看过户仓明雄的记事本,那家伙缠着不放的是女人模样的佐伯香里。”
“真正的佐伯香里搬出早稻田鹤卷的公寓之后,就隐藏踪迹了?”
理沙子刚说完,香里的母亲就从店里走出,向他们小跑过来。她看了看周围,然后迅速钻进车后座。
“伯父回来了?”哲朗问。
“嗯,在里屋看电视。”
“您拿信出来,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没事,没让他发现。”
她拿出一个信封。哲朗看了一眼背面,只写了佐伯香里的名字,没写地址。
里面有张便笺,写着如下内容:
前略。
身体还好吗?
我找到了新工作,正在努力奋斗呢。
让你们这么担心真是过意不去。
你们好不容易把我抚养成人,我却做出背叛你们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我知道这样很自私、很任性,但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现在很幸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也有了许多同伴。
我有个心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警察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相应地,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看您和父亲。
请务必保重!
不孝子敬上
8
和香里的母亲道别后,两人去了曾发生殉情未遂事件的小教堂。听说就在回去的路上,仅几分钟车程。
教堂在离居民区稍远的小山坡上。看上去只是极为平常的西式建筑,只不过屋顶上立着小小的十字架。
建筑周围环绕着白色围墙,巨大的麻栎树穿过围墙伸向天空。可能正因如此,虽然太阳还在高空,围墙内却有些阴暗。
他们把车停在门前的路上,走进大门。院子里铺着草坪,已变成淡茶色,但显然精心打理过。
“可能就是在这片草坪上寻死的吧。”理沙子嘀咕道。
“也许。”
如果是合适的季节,躺在这片绿色绒毯一般的草坪上应该很舒服。他似乎能够理解香里她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了。
玄关的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约五十岁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头发扎在脑后。
“有什么事?”她问道。也许她一直在房间里盯着他们的举动。
“对不起,擅自闯了进来。”哲朗道歉。
“那倒没什么,我们的院子怎么了?”
哲朗看看理沙子,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进来的真正目的。理沙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决定吧”。
“听说这里发生过女高中生殉情未遂事件?”哲朗一狠心就说了。
女人的脸色变了。眼镜后投射出戒备的目光。
“你们是……”
“佐伯香里的朋友,在东京的同事。”
女人的表情有些缓和。“香里,她还好吗?”
“联系不上她。我们刚从她老家那边回来,和她母亲聊了聊。”
“哦。”女人困惑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他们并非单纯受好奇心驱使而来到这个教堂。
“冒昧问一下,您住在这里吗?”哲朗问。
“是的,算是管理员。”说完,她眯起眼睛。
“一直在这里?”
“嗯,差不多。”
“那,她们自杀的时候也……”
女人看看哲朗又看看理沙子,然后说:“是我发现她们俩的。”
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说:“请务必告诉我们当时的详细情况。”
女人摇摇头。“我不想说。”她仍面带微笑,语气却十分坚定。哲朗瞬间被这股气势压倒。
“我们绝不是来挖八卦的,而是真心想知道佐伯香里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也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关于那件事,我不会轻易说的。我和那两个孩子有过约定。”
“约定?”
“我向她们保证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那件事,也希望她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但是—”
“喂,”理沙子打断了他,“够了,就这样吧。”
哲朗回头看看她,她朝他点点头。
“好,”哲朗点头,转向管理员,“请原谅我的冒犯。”
“没事。”她微笑着说,“你们专程从东京赶来?”
“是啊,无论如何都想找到她。”
“联系不上是挺让人担心。”她望着草坪若有所思。
“香里在那次事件之后,来过这里吗?”理沙子问。
“经常来,帮了我不少忙。那孩子很会做木匠活。”说着,她像是记起了什么。但开口前,她又仔细观察了哲朗他们一番,沉默了片刻,好像还是很疑惑。
“怎么了?”哲朗问。
她说“请稍等”,然后走进房子。几分钟后,她拿来了一张照片。
“这也是香里做的,用工地上废弃的铁丝。”
理沙子接过照片,哲朗在一旁望去。很难想象照片上那棵巨大的银色圣诞树是用废品做的,但比起圣诞树,哲朗更在意站在树边的人。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对襟开衫的女子腼腆地微笑着,完全没有化妆,头发理得很短,身材纤瘦,脸颊却显得有点鼓。
哲朗险些就问这是不是佐伯香里,但马上想起自己都说是香里的朋友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模样。
“这是什么时候?”
“就在事情发生后不久,应该是十八岁吧。她似乎也对这件作品特别满意,很稀罕地让我给她拍照,还这么开心地摆了造型。”
果然,这就是佐伯香里,和“猫眼”的佐伯香里看不出任何相像之处。
“这张照片能给我们吗?”
哲朗说完,管理员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变得严肃,沉默下来。
“不能给你,”她说,“但可以暂时先放在你那里。如果遇见了香里,替我转交给她。我想她应该没有这张照片。”
“谢谢,一定。”哲朗说。
管理员的视线转向门口,露出令哲朗很意外的笑容。
回头一看,两个小女孩走了进来。看上去是小学低年级学生。
“来得很早啊,其他小朋友呢?”她问道。
“待会儿就来哦。”一个女孩答道。
“嗯,外面冷,进去等吧。”
看着女孩们进屋后,管理员对他们说:“今天有个小型聚会。”
“啊……”哲朗想起今天是平安夜,于是点点头,“这棵银色圣诞树会摆出来吗?”
“不能。铁丝很尖锐,如果刺伤孩子们的眼睛可不得了……”
这倒也是,哲朗又看了看照片上的圣诞树。
出了教堂,哲朗直接驾车驶入东名高速。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不觉间太阳已西沉,哲朗不得不打开车灯。
“怎么回事?”哲朗望着前方说道。去东京方向的车道有些拥挤。
“你是指香里另有其人,还是指她和美月一样有一颗男人的心?”
“都是。”
“是啊……”理沙子调低座椅,“好像有个我们不知道的世界隐藏在这次的事件背后。”
哲朗有同感。他叹了口气,那个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刚才去过的教堂再度浮现在脑海,但草坪已变得青翠,上面躺着两个女高中生。两人牵着手,香里手握安眠药的瓶子—老套的场景。
她们为什么要寻死呢?应该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出路吧。究竟什么事让她们感到如此绝望?
一个是以女人的心态爱着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则是以男人的心态爱着一个女人,自己却是女性,为此痛苦不堪。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自杀,但两人走到这一步的过程却截然不同。可以确定,逼迫她们的就是所谓的世俗伦理。然而,被称为伦理的东西也未必真能指引人们走上正确的道路。大多数情况下,那只是社会上的一般想法,没什么深刻的道理。
“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吗?”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试着想想挺奇妙的。假设香里是同性恋,内心是男人,所以应该喜欢男人,但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从世俗的角度看不会有任何问题。正因为想殉情的两人烦恼各不相同,后果才如此严重。如果一个人同时背负了两边的烦恼,就没有必要烦恼了。所以,反面的反面是正面。”
“你是想说女人是男人的反面?”
“哪边都一样,也可以说男人是女人的反面。”
“不是指这个。你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硬币的两面,是吧?”
“不是吗?”
“我觉得不对。应该说是有人告诉过我,这其中不正确的地方。”
“告诉你?谁啊?”
“美月。”
“哦?”哲朗踩着油门的右脚不由自主地用力,眼看着速度直线上扬,又慌忙放慢,“日浦说了什么?”
“她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南北极。”
“这话可有些夸张,但意思一样,南极在北极的反面,这么说不对吗?也可以说是反方向。”
“我觉得不一样。”
“为什么?”
理沙子不答,调低座椅,身子转向窗边。哲朗无意催她,转而问起别的事。“你和日浦经常聊这样的话题吗?”
“也不是经常。”
“在床上?”哲朗开口说。
他感到理沙子转向他,把座椅调回原来的高度,望了过来。
“你想说什么?”
他刚想开口说没什么,但明白这样无法敷衍过去,况且他也想加以确认。也许是被女高中生殉情未遂事件触动了吧。
“你们接吻了?”哲朗问,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开始冒汗。他一直盯着前方,不清楚理沙子的表情,但感觉不到她有丝毫狼狈,依然能觉出她在注视自己。
“你问美月了?”
“嗯。”
“是吗?”她终于把视线从哲朗脸上移开,“然后呢?”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做。”
“因为没有不能做的理由。我想如果是和美月,那就未尝不可。”
“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喜欢美月,但不至于爱上她吧?”哲朗试探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理沙子反问道。
“什么为什么……我觉得那样很奇怪。因为你,”他又放慢车速,要集中精神驾车似乎有些困难,“你不是同性恋吧?”
“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那你是忽然醒悟了?”
“什么?那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略带轻蔑,“你跟美月说了什么?她的心理很复杂的。”
“我知道,日浦有颗男人的心,所以喜欢上身为女人的你不足为奇,但你的心是女人吧?那么喜欢上同样身为女人的日浦不就……”
“美月是男人,至少在我面前是。”理沙子坚决地说。
哲朗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开车。脑子里回响着什么时候听过的类似的话。不久便想起那是中尾,他说“和我在一起时的美月肯定是个女人”,还有美月父亲的话:“这么说可能会让你见笑,我至今都坚信那孩子是女的……”
哲朗意识到还有一个人虽未说出口,但也持同样的想法。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告诉我美月喜欢我的人,还是你呢。”
“是啊。”
“刚听你说起时,我很困惑,不知该如何和美月相处下去。但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逐渐觉得她外表看上去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我一点一滴地感受到她对我的感情,感到能接受她的爱情并继续生活下去是很幸福的。也许你认为,如果一个人内心是女人,并且不是同性恋,就只会喜欢拥有男性身体的人,但其实心灵之间是能相互感应的,我的女人心正是感受到了美月的男人心。最重要的是敞开心扉,和外表没有多大关系。”
说到这里,她忽地像演戏般窃笑起来。
“真怪,我似乎是在坦白有外遇,你却面无表情,像在听广播里的交通信息。”
“不,不是冷静。”
“哦?”
“是不知该怎么回应。”
车已接近东京,前方是海老名服务区,理沙子说要在那里停一下。
停车场已爆满,真不知大家在平安夜都有什么急事。哲朗费尽周折才找到一个车位。
他去了卫生间,然后顺便在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咖啡,喝完回到车上,却不见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钥匙,回来了就应该在车里等着才对。
哲朗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打开广播的时候发现方向盘另一侧有张纸条。
我一个人从这儿回去,小心驾驶,圣诞快乐
的确是理沙子的字迹。
哲朗坐在座位上向四周张望,但似乎不太可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也不知能做什么。
听着广播里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的《圣诞快乐》,哲朗缓缓发动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