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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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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户仓供职的门松铁厂有一辆货车,案发后不见踪影,刚有消息说,那辆车找到了。”

哲朗一阵心跳。“在哪儿找到的?”

“不能说,我们也有义务保密。”

“早田,”哲朗吸了一口气,“告诉我,在哪儿?之前我也说过,在那儿的是中尾,要被捕的是他。”

“这个我不去想。本来就是我不知道的消息。”

“跟你说是把你当朋友。作为记者的早田大概不知道,但如果是中尾的朋友,不该装作不知。”

“我说过,比赛已经结束了。”

“你想说友情也结束了吗?没这么简单就能断!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说连就连说断就断的。不能因为做朋友辛苦,就单独放走你一个人。你也得尽尽做朋友的义务。”

早田沉默了。这样的交锋已有过多次,他第一次表现出犹豫的态度。

“神奈川县,”哲朗说,“并且是三浦海岸,对吧?”

“……为什么这么想?”

“理所当然。三浦海岸哪儿?我现在就在这里,中尾的别墅,但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见了中尾,你想干吗?”

“还不知道,反正先阻止他自杀。”

“还不至于去死吧……”

“他的确想死。”哲朗慢慢说,“他知道自己得了胰腺癌,大限将至。为保守伙伴们的秘密,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我不想让他那样,你不也一样?还是为了工作可以装作不知道?”

早田再次沉默。哲朗急了。若早田在眼前,动武也得让他开口。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早田终于说,“警视厅的人正往那里去。因为不想被抢了头功,他们没让神奈川县的警察出手,但大概让他们去监视了。”

“那就没时间废话了,快告诉我!”

话筒那端传来低沉奇怪的声音,像混杂着呻吟和叹息。“去找一家叫‘三海屋’的店。”

“三海屋?”

“数字的三,大海的海,屋子的屋。像是家日餐馆,听说货车就停在那家店旁边。”

“三海屋,谢了。”

“西胁,”早田说,“我会继续追查,不会对犯罪视而不见。”

“明白,你回到记者的身份吧。”哲朗挂断电话。

跟理沙子说明电话内容,哲朗上了车,在发动引擎之前拿出地图。

“一听中尾要死,那家伙好像也害怕了。”哲朗说。

“早田也一直在和自己斗争。他告诉我们货车被发现,已经证明他内心在动摇。”

也许吧,哲朗同意。

看地图找不到三海屋的位置,哲朗先驱车前行。还是开到滨海道路上,问当地人快一些。

“美月会在中尾那儿吗?”

“大概会。”

“她怎么找到中尾的呢?难道她去时中尾还在别墅,两人一起离开?”

“呃……觉得不对。”

“为什么?”

“如果和美月在一起,中尾应该不会离开别墅。不,是不能离开。他决意自杀,美月不可能让他死。对于中尾来说,有美月在身边,就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

“那么,美月原本就猜到了那地方?”

“很可能。也许她一听三浦海岸,就想到了什么。”

哲朗沿路来到一家古旧的米店前。米店经常出去送货,应该对当地很熟悉。理沙子快速下车。

哲朗轻敲方向盘等待着,想象此时中尾的心情。如果美月在身边,他一定很焦急。不能自杀,又不能被警察抓住。

理沙子小跑着回来。“说是过了前面的大十字路口,左边有成排的椰子树,右边就能看到招牌。”

“好,去看看。”

理沙子关上车门,哲朗立刻踩下油门。

“中尾会在那家店吗?”

“应该不会,太惹眼了。”

“在货车里?”

“不知道。要是那样,现在也许正在回答神奈川警察的盘问。”这么说着,哲朗又想,中尾不至于这么糊涂。

过了十字路口,左边开始出现椰子树,对面是适合游泳的沙滩。哲朗放慢车速。

“看见了,那儿!”理沙子叫出声。

马路右边有家日式建筑的商店,挂着“三海屋”的招牌。

哲朗开过店前,踩刹车左转,停在椰树间的空地。游泳季节这里大概会用作停车场。 也有其他车停着,不见司机。没见到那辆货车。

眼前是广阔的沙滩,掉了漆的旧船反扣着。海面平静,听不见涛声。天气要是再好一点,他俩就像兜风途中顺便休息的情侣了。

哲朗下了车。海风凉飕飕的,他不禁缩起身子。

“哎,那边……”理沙子扬起下巴示意马路对面。

那里好像是三海屋的停车场,贴着“禁止随便停车”的提示。到了旺季,没地方停车的游泳者大概会胡乱停吧。

看样子最多容纳十辆车的停车场上只停了一辆。注意到那是辆白色单厢货车,哲朗身子僵硬。

哲朗装作是开车途中休息,慢慢靠近马路。也许附近有警察埋伏监视。他不经意地观察那货车。

货车侧面刷着“门松铁厂”字样,好像还写着电话号码。里面不像有人。

哲朗回到自己的车旁,装作看海。理沙子和他并排站着。

“哎,怎么办?”理沙子小声问。

“先得找中尾。”

“那当然,怎么找?”

哲朗忍住没说“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辛苦了”,思索起来。周边的建筑不光是小店,还有民居。中尾会不会身处其中?如果在,怎么才能找到?

就在这时,哲朗的手机响了。他和理沙子对视一眼,按下通话键:“喂。”

“那儿很危险。”

一听声音,哲朗顿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中尾!你在哪里?”

理沙子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别在那儿东张西望,警察盯着呢。要边说边走,最好还不时笑笑。”

“告诉我你在哪里,日浦和你在一起?”

“别慌,现在告诉你。美月就在我身边,别担心。沿着路走,和三海屋相反方向。对,就这样。”

一手拿着手机走着,哲朗环视周围。听中尾的口气,他似乎正在附近看着自己。

“过马路,进第一条小巷,有家叫‘海滨俱乐部’的旅馆。”

两人拐入小巷,看到前面有栋白色建筑,了无装饰,说是旅馆,看上去更像研究所。大门镶着玻璃,上面有“海滨俱乐部”的图标。

“看到了。你在里面?”

“很遗憾,那里采取会员制。你从它前面过来。”

照指示往前走,是一小块空地,再往前是山崖,没有去路。

“走到头了。”

“我知道。看左边,树丛中有石阶。”

仔细一看,有宽仅五六十厘米的石阶,又窄又陡。

“从这儿爬上去?”

“没错。对僵硬的身体来说可能够戗。”到了这种时候,中尾的语气仍令人感觉不到紧迫。

哲朗没挂电话,对理沙子说:“你在车里等吧。”

“我不去更好?”

“我需要知道周围的情况。如果我们都去中尾那里,可能就不知道动静了。”

理沙子的表情不大情愿,但想了想后还是说声“明白”,就折回去了。哲朗想叮嘱她别被警察盯上,略一思索又没开口。她那么聪明,自己不必多此一举。

哲朗爬上石阶。石阶中途拐了个弯,接着又往上延伸。

“要爬到哪儿?”哲朗问。

“到能爬的地方。缺乏运动的身体很吃力吧?”

“有一点。”

终于看到了石阶终点。还剩最后两三级时,前面传来声音:“我应该说欢迎吧。”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5

中尾身穿大衣,外系围巾,站在那里。看上去他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脸颊瘦削,下巴尖得像三角尺一样,脸上浮出笑意。

他身后有一个小小的祠堂。美月半倚着躺在睡袋里,闭着眼睛。

“日浦她……”

“没事,只是睡着了。话说回来,你还真能找,竟然知道这里。”

“早田告诉我的。”哲朗说出早田打来电话一事。

“早田啊。听美月说,你们好像没有得到他的协助。”

“他也不想让你死。”哲朗看着好友,“你打算去死,对吗?”

中尾挠挠头,笑容中略带苦涩。

“美月对我说了你的推断。真了不起,能查出户籍交换真是不简单!”

“要是我推测错了就好了。”

“没有。”中尾靠向旁边枝叶繁茂的橡树,“差不多都被你猜到了,没什么需要修正。”

哲朗心情阴沉。他多么希望中尾能给出修正。

“中尾,自首怎么样?”他提议,“我听日浦说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杀死户仓并不是你的错,警方很可能会酌情处理。关于户籍交换,你就什么都不要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中尾和之前一样,只是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看着美月。

“西胁,你看,她睡觉的时候多可爱,很难看出已经年过三十。这张脸,你不觉得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吗?”

“你想说什么?”

中尾深呼一口气,接着摇了摇头。

“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我母亲是个男人。外表看上去是个女的,内心完全就是男人。”

“我听嵯峨说了。”

中尾点点头。

“小时候,母亲主动跟我说了实话。我简直不敢相信,最初以为她在开玩笑。”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哲朗表示理解。

“可看着她热泪盈眶地诉说一切,我就明白了这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别的什么。让我更为震惊的,是我父亲竟然知道这件事。”

“你父亲明知实情,还跟你母亲结了婚?”

“我母亲说,生完我之后就向父亲坦承了。但她推测我父亲大概也有所察觉。因为当她说出实情时,我父亲好像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真了不起。”

“这,谁知道呢。”中尾歪了一下脑袋,“有时我想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感兴趣罢了。就算如此,自从母亲对我讲明一切之后,我对性别的看法就改变了。你会觉得理所当然吧?因为这世上与我关系最亲近的女人,居然告诉我她其实是个男人。”

“嵯峨说你有看穿性别的超能力。”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我有个坏习惯,在看人的时候,会把其外表和内心分开,这倒是事实。久而久之,我也能掌握一点本质的东西。”

“那,日浦的事你怎么想?没看出她的内心是男人吗?”

中尾一时语塞,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为难,又像是害羞,还像是苦恼。

“我知道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以才对她那么痴迷。”

“所以才?”

“正是。”中尾点点头,“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一直在追随母亲的影子。美月有着和我母亲一样的气质。”

“你明知道她的心是男人的,还把她当成恋人?”

“不。”中尾摇头,“之前我也说过,美月对我来说是女的。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

哲朗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死死地盯着好友的脸。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看穿美月呢?我不是觉得她和我母亲感觉很像吗?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我可能就是迷上她这一点了。与此同时,她的这份特质里包含着有关性别的最大的问题。这可以说是矛盾,也可以说是谜。”

“矛盾?谜?”

中尾眉头一皱,搓搓脖颈,好像是苦恼于不知该如何表达想法。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叹息的哲朗,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

“美月是男人,可同时也是女人。”

“这我知道。”

哲朗话音未落,中尾就开始摇头。

“不是单纯地说她的身体是女人,但内心是男人。她的内心既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既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女人的。”

“是说具有两面性?”

中尾稍稍考虑了一下,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这么说好像还是不能表达出她内心的复杂性。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假设男人是黑石头,女人是白石头。美月就是灰色的石头。她拥有双方的构成要素,并且各占百分之五十,但她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原本人们就不是单纯的白或单纯的黑,而是处在从黑变白的过程中。她刚好在正中间。”

“过程中……”

哲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他想起是经营“bloo”的相川说的。她用的是麦比乌斯环的比喻,说所有的男女都在麦比乌斯环上。

“我想人的大脑可能不是很安定。”中尾说,“根据每天的身体状况和周围的环境,可能会在这个渐变过程中晃来晃去。我和你也是,有时会倾向女性一边。百分之九十五的黑和百分之九十八的黑虽有区别,但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要是百分之五十的黑变成了百分之四十五的黑,那就很不一样了。白的一边就会比黑的多出百分之十。”

“日浦的内心一直在这样一个比较微妙的地方徘徊?”

“正是如此。”中尾郑重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导致她这样左右摇摆。我一直在想可能跟生理什么的有关。我没有看穿她,也正是因为这个。”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哲朗低头看着熟睡中的美月,“女人的内心占了上风,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是女的。”

“大概如此。”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哲朗在心里自语,美月的内心偏向女性一边。然而,和理沙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倾向于男性一边。

他想起在美月老家看过的成人礼时的照片。她笑得那么有女人味,那大概不是装出来的。

“美月大概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本性。”中尾接着说,“所以才很痛苦,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说是女性,可又有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得出其实是男的这一答案。可真正作为一个男人生活的时候,察觉到问题终归没有解决。她嘴上不说,却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变成男的。”

“在我们面前,她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男人。”

“她强迫自己要深信不疑,那是自欺的结果。”

哲朗点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嵯峨说你忽然中止了日浦的户籍交换。是因为你察觉到了这个?”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给美月男人的户籍,还是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到头来仍会有和做女人时一样的不协调感,从相反方向困扰她。”

“从相反方向……”

哲朗耳边回响起嵯峨说过的“只是让镜子映出了事物的相反面”。他当时指的就是这个。

“我开始反思,我们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啊?不单单是对美月,对于立石卓和佐伯香里,那样真的好吗?离真正意义上的解决还差得很远,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

“你不会是说自己要承担责任吧?”

“责任什么的,”中尾笑得很无力,“没有要承担的意思。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他们的秘密,就算搭上性命。”

“请你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正是为了阻止你这么做,我们才特意赶到这儿。”

中尾低下头,再次看向美月。

“美月刚到这里就对我说,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死。”

“她说要和你一起死?”

“差不多。我不会让她这么做,叫她回去,但她也没有乖乖照办。我在下面买了罐装啤酒,加了安眠药让她喝下去,她才终于安静下来。睡袋是我从别墅那边带过来的。”

“你在用安眠药?”

“对。最近没有它就睡不着。但最后一颗让美月吃了。”

“是疼得睡不着吗?”

中尾不答。他把两手伸进大衣口袋,叹了一口气。

“日浦怎么知道是这儿?”哲朗换了个问题。

“她说,在你推测货车或许藏在高城的别墅里时,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中尾走到哲朗刚才走过的石阶,俯视沿海而建的城市。

“这里曾经是我和美月约会的地方。一起爬上石阶,我搂着她的肩看夜景。那时的她也是女人。”

这里好像是充满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美月确信,中尾若选择死,肯定会来这里。

“坦白说我很吃惊。昨天晚上之前一直在别墅,今天早上刚到这里就看到了美月。我想这不是做梦吧?”

“你故意让日浦睡着,打算独自去死?”

“是这么想,结果不行,很为难。就这么把美月留在这儿,恐怕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

哲朗表示理解。

“把货车的事通知警察的果真是你?”

“不是给警察,而是给门松铁厂打了电话。因为即便通知神奈川县警方,也不清楚警视厅的调查总部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可没想到报警之后能见到美月。在她睡着之前还好说,就在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从这里看到了高仓和你的身影。”

哲朗和中尾并肩而立,望向同一个方向。民房和餐馆的屋顶如阶梯一样排列着。更远处,能看到哲朗的车。理沙子好像在里边。那辆有问题的货车就在不远处。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你该不会说让我带着日浦离开这儿吧?”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个条件。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中尾耸耸肩,动了动嘴唇。

“美月说了,qb现在还是爱发号施令。”

“错了,其实我并不想当领袖。”

中尾摇摇头。

“喂,西胁,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为什么人会变呢?并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如果成功就变得傲慢,失败了就变得卑微。我过去可没想成为这样的人。和有钱人的女儿结婚,给家里人的名字抹黑,我没想过这样的人生,可现实中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由这样一种自我厌恶燃烧出和嵯峨他们一起直面变性人问题的热情。可这只是自我满足,可能只是对现实的逃避。真怀念那段只需考虑如何打倒眼前对手的时光!”

“其实我也一样。”

“是吗?”中尾回头看着哲朗点点头。“可能吧。”

哲朗不经意间想起了早田。大概只有他没有变。他现在仍然只考虑如何打倒眼前的对手,就算那个人是他曾经的挚友……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说,“要是知道通报货车位置的是你本人,也算自首。”

中尾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从现在的局面看,好像只能这么做了,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带着美月离开。”

“我们不会让你去死。不仅不让你在这儿死,就算在医院里也是。自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检查身体。就算是警察,这点要求还是会同意的。”

中尾闭上眼睛,像是感到很冷,合上大衣的前襟。

“我会去自首,但不想把美月也卷进来,只希望她能逃掉。”

“那要怎么做?”

“我现在去货车那边。这样,躲在暗处监视的警察大概会叫住我。我会在那里承认自己就是杀户仓的凶手。”

“然后呢?”

“趁警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你们看准时机带美月离开这个城市。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打法。”

“声东击西?”

“正是。”

假装把球传给跑卫中尾,牵制住对方防守阵营,哲朗再来一个漂亮的长传。比赛中若这样打,就会轻松获胜。

“可日浦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样背着她很引人注意。”

“我们俩先把她背到台阶下边。你能先帮我联系一下高仓吗?希望她能把车开到这边。”

“有到这儿的路吗?”

“没问题。有一条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近道。”

哲朗取出手机,给理沙子打了电话,简单讲清楚情况,把手机递给中尾,由他详细指明该怎么走。

“好,把美月背下去吧。”中尾递还手机,说。

哲朗背着美月,中尾在后边扶着,慢慢往下走去。美月很轻,哲朗想,果然是女人。

在下面等了没多久,理沙子就开着车来了。

“感觉形迹可疑的人变多了。是警察?”她说。

“大概是。”哲朗回答。

“可明明没有感觉出有警车来啊。”

“又不是两小时短剧,不会特意做一些引起嫌疑人警惕的事。”

美月被放到车后座上。她睁开了眼睛,很快又合上了。

“交给我吧。”哲朗笃定地说。

中尾点点头看向理沙子。

“也给你添麻烦了。不是成心要骗你,希望你别介意。”

“这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比起这个,倒是你赶紧去看医生啊。”

理沙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继而泪水夺眶而出。

“西胁也这么跟我说。虽没抱什么希望,被抓以后,还是准备先跟负责的警察说说看。告诉他如果不想让案犯死亡,就带我去医院。”

中尾大概是想当玩笑来说,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笑。

“好了,十分钟之后你们原路返回,在这之前千万别动。明白了吧?”中尾竖起食指,满脸认真地说。

哲朗沉默着点点头。中尾迅速转身离开,可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折返回来。

“想给美月留下点纪念品,可什么都没有。把这个给她穿上吧。她穿得这么薄,看上去似乎很冷。”

“你不冷吗?”

“我没事。反正,一会儿就会被一群热血沸腾的警察围住,警车里应该会开着空调。”

哲朗和理沙子还是笑不出来。

中尾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熟睡的美月身上,凝视她的面容,然后慢慢地凑近脸庞。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他们的唇贴到了一起。

6

“美月要是醒了,你替我向她解释一下。”中尾说。

“大概会被她责备为什么不叫醒她,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嗯,我会的。”

“拜托了。”

中尾伸出右手,哲朗握住。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以前,哲朗不知曾多少次把球传到他手中。今天却刚好相反,变成自己接球了。这个“球”就是美月。

“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很感谢你们能来。”

“以后也会去看你的。”

中尾微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保重。”理沙子说。

中尾轻轻摆摆手,朝前走去。这次好像没打算回头。但哲朗和理沙子仍目送着中尾,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物的尽头。

“他说十分钟之后。”哲朗坐到副驾驶座上,看了看手表。理沙子手握方向盘。

“嗯,他说在那之前千万别动。”

“真没办法。”哲朗叹了口气。

中尾是否真的会去自首,其实哲朗根本就没有把握。可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反驳中尾的计划。现在除了这样,他们已无路可选。

忽然,传来了怒吼声,并且不止一个人,同时还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

“理沙子,开车!”

“可还不到十分钟啊。”

“不管了,快开!”

理沙子发动引擎,换到倒车挡,迅速倒车并马上转动方向盘。车轮打滑传出巨响,车头已掉转过来。她迅速换挡,准备驱车前行。

这时,忽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能听出是好几辆车的警笛声混在了一起。

“给我停车,停车!理沙子!”

车刚起动,理沙子急忙踩下刹车,哲朗往前猛地一栽。他一调整好姿势,立刻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你去哪儿?”

“在这里等我!”

哲朗朝来路狂奔。来到石阶下面,他毫不犹豫地往上跑去。他呼吸困难,肺部疼痛难忍,但还是咬紧牙关往上走。警笛声越来越远。

爬到刚才那个祠堂,他似乎隐隐听到了隆隆的响声。他喘着粗气朝海岸那边望去。

沿海而建的公路朝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开来。西边的道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通向遥远的半岛。半岛上聚集了很多警车。

海面变得耀眼起来。哲朗用手掌遮住光线,全神望向半岛周边。

几秒钟后,他的视线转移到半岛下面。从公路到大海的落差大概有二十多米。下面的岩石堆上横躺着一个白色四边形物体,好像还冒着烟。可以看到下了车的警察们正目不转睛地俯视。

哲朗颓然跌坐在地,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刚才在这儿和中尾谈话的情景就像录像快放一般,一幕幕在哲朗脑海中闪过。他还想起了中尾隔着头盔的面容。他明白不能一直就这么待在这儿,可身体动弹不了。他祈祷着,希望只是一场误会。可弄错的可能性根本为零。中尾离开这儿时就已下定决心。哲朗终究没能改变他的决心。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拾阶而上。他想大概是理沙子,没有抬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他睁开眼。是美月。

“日浦,你醒了……”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有点迷茫地说,“但他好像达到目的了。”

哲朗摇头。“我没能阻止他。”

美月顿时泄了气,说:“我……也是。”

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泪,刚好落在哲朗正前方的地面上。他想起中尾刚才就站在那里。

刹那间,一股被什么东西催促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快速起身。

“我们走,日浦。逃离这儿。”

“够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美月刚说完,哲朗就给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脸,打了个踉跄。

“我向中尾保证过会保护你。”哲朗抓过她的手,往台阶走去。

车里,理沙子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头埋在其中。哲朗察觉她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门,理沙子吃惊地抬起头。她眼睛通红。

“走了,理沙子。我来开车。”

“可中尾他……”

“我知道,这个一会儿再说。”

“可是……”

“到副驾驶座那边去。”

理沙子下了车,迅速绕到副驾驶座。美月坐到后座上,披上中尾的大衣,很爱怜似的不住抚摸着袖子。

“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十分钟内给我忍着别哭。”哲朗边说边驱车出发。

抄近道来到沿海公路,通往半岛的那一侧道路拥堵严重,警方好像正在对货车坠落的地方进行现场勘查。哲朗驶入相反方向的车道。他听到理沙子的啜泣声。

经过三海屋时,忽然闪出两个男人挡住去路。其中一个披着大衣,另一个是穿着制服的警员。哲朗无奈地踩下刹车。看上去像刑警的男人轻轻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哲朗稍稍降下玻璃。

“打扰一下,想问你们几件事。”

“什么事?”

“这辆车刚才还停在旁边的停车场,我记得当时好像是那边那位小姐坐在驾驶座上。”刑警指了指理沙子。

“怎么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冒汗,哲朗装出很平静的样子。为了不露出半点破绽,他精神高度集中。

“这里出了事,现在正在调查。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到这儿旅行吗?”

“嗯,差不多。”

“为什么要把车停在那里?”

“只是休息一下。”

“这位小姐独自坐在车里的时候,其他两位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就在附近转了转……”

刑警露出怀疑的眼神。他好像很久之前就盯上这辆车了。看到消失了的车子再次出现,于是想盘问一番。

“可以问一下各位的身份吗?”

“可以。”哲朗一边假装翻找驾照一边发愁。美月的事该怎么解释呢?真名肯定不能说。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喂,干什么呢?”哲朗循声望去,早田小跑过来。

“早田……”

“在这儿干什么?”早田来到身边问道。

刑警对他说道:“怎么,你们认识?”

“是。这人姓西胁,自由记者。我请他帮忙采访这起案件。快把名片递上啊。”

哲朗连忙递上名片。刑警满脸狐疑地看完,很不满地转向早田。

“埋伏在这儿也是你的伎俩?”

“好像没有干扰调查吧?”

“要是招来什么混乱就麻烦了。”

刑警咂了一下舌头,重新审视起车里的人。

“另外两位是……”

“那边那位小姐是摄影师,叫高仓理沙子。”

理沙子适时地递上名片。刑警把她的名片和哲朗的放到一起,轻轻点点头。“后边那位呢?”

“他是……”早田顿了顿,又冷静地说道,“我的好朋友,叫中尾功辅。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所以带着我们转转。”

哲朗吓了一跳,可这不能表现在脸上。他看了一眼早田,早田只眨了眨眼睛。

“中尾先生……嗯。”刑警满脸迷惑,显然是由于美月的性别,“能给张名片之类的吗?”

“今天好像没带吧。”哲朗说。

刑警的脸色正变得阴沉,美月用比平时粗很多的声音说:“不,我带了。”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钱包,那是中尾的钱包。她从中取出名片递向哲朗这边。

“这上面写的是高城先生。”刑警看完名片说。

“这家伙最近刚离婚,之前是上门女婿。”哲朗说,“你们一查就知道。”

刑警收好三张名片,放进口袋,挠了挠鼻子。

“以后不要自己任意胡来。”他对早田说。

“是,真对不起。”

刑警带着警员走开了,只有早田仍站在那里。

“早田……”

“快走!”早田没有看哲朗。

哲朗点点头,发动引擎。透过后视镜,他看到早田已转身离开。

近端锋不仅要接好传过来的球,为了保护四分卫还需要参与防守。哲朗忽然想到这一点。

7

警察终究未能查明从三浦海岸跳下去的男子的身份。那人在自杀之前往头上浇了煤油,然后点火,所以面部很难识别。

警察能够明确得出结论的,是坠落的货车属于门松铁厂,并且正是户仓被杀之前从工厂开出的那辆。从烧剩的手上取下的指纹和留在佐伯香里家的指纹一致,手掌和手指的大小都和勒死户仓明雄的相吻合。被害人家属户仓佳枝和泰子明确表示她们根本猜不到此人是谁,但没人知道她们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认真看过尸体。

调查人员还去了“猫眼”,但没有得到确凿证据能证明死去的男子就是神崎见鹤。在以神崎见鹤的名义租的周租公寓里也检测出和死者一致的指纹。

佐伯香里的去向至今不明。调查总部查出“猫眼”的香里不是佐伯香里本人,但未查出其真名。

调查总部很不光彩地解散了。虽仍有几人继续调查死者的身份问题,最终又被新的案子缠住了手脚。大家都忘记了这起案件。

十一月又到了。

干杯后,高大的安西开始唠叨起来。

“今年早田也没来?参加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真寂寞啊。”

“不是也很好吗?大家都健健康康地做着自己的事。”松崎说。

“但还是想能一年确认一次大家互相之间到底有多牵挂嘛。”

“你说什么呢?像在唱歌一样。已经醉了吗?”

哲朗一边看着大家和安西打趣,一边自斟自饮啤酒。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去年,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别人全然不知,只有自己明白。

“啊,对了。我今天带来了好东西,想让大伙儿都看看。”安西的大手伸进西服内袋,取出了什么东西。

“什么啊?给我看看。”坐在一旁的松崎一把夺过,“明信片?谁寄的?哦,是他吗?”

“谁?”哲朗问道。

“中尾。他说现在正环游世界呢。他也是个奇人啊,竟然还有这等喜好。”

“让我也看看。”哲朗探出手。

是从格陵兰岛寄来的。

“嗨,我们现在在冰雪的世界里。”开头是这么写的。

松崎说:“明明好不容易才进入豪门,一般情况下,会离婚吗?”

“你不要这么说。上流社会有上流社会的烦恼,中尾肯定是厌倦了。”安西开始喝起清酒。

“中尾这家伙的字变漂亮了,以前简直看不得。果真是在上流社会受到了锻炼啊。”看着桌上的明信片,松崎佩服地说。

“不知道了吧?那是日浦写的。”

安西的话让松崎瞪大眼睛。“日浦?为什么?”

“今年夏天也收到了明信片。中尾好像和日浦一起去旅行了。好像写了吧,说两人现在相处融洽。这次只有中尾的名字,之前的署名是日浦。”

“哦,是吗?嗯,我听说日浦也离婚了?”

松崎看向哲朗,哲朗默默点头。

“嗯,那他们就是同命鸳鸯了。谁先表白的?”

“不论是谁还不都一样?”安西拍了一记松崎的后背,很珍惜地把明信片放回口袋,“十多年的单恋修成了正果,是很幸福的事。现在感觉他们俩是一体同心。只要他们幸福,我们当年玩球也就有意义了。”

安西和松崎对话时,哲朗没有插嘴。安西无意间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十几载的单恋。确实如此。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麦比乌斯环上,继续着单恋。

一直沉默的须贝转头看向哲朗。“对了,西胁你刚才不是说也带信来了吗?”

大家都吃惊地看向哲朗。

哲朗从口袋里取出航空邮件。

“这也是从国外,非洲的大草原寄来的。她工作也很辛苦啊。”哲朗说着把信递给须贝。

“大草原?谁寄的?”安西问道。

“理沙子,不……高仓寄来的。”

大家开始传阅那封信。看着这幅场景,哲朗回想起送她离开时的情形。

“那,我去弄一个达阵得分回来。”在机场,她这么说。

“加油!”

“嗯,我会加油。就交给我吧,”她又说,“qb。”

交给我吧,qb……吗?

哲朗喝干杯中的啤酒,想象着奔跑在草原上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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