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教练(2/2)
“去年的这个时候,田边和望月两人曾经谈过。谈话的内容就是有关自杀。”
“有关自杀?”
“对。最近突然很想死——当时望月的这句私语,似乎就是谈话的开端。田边呵斥说让她别说傻话,但望月当时那样子看起来却并非是在说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望月就回答说感觉有些累。”
感觉有些累——
“望月还说,可能的话,她会把死去的瞬间也拍下来。然后再把那卷录像带献给她心爱的人,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自己……”
让教练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我——
“你怎么了?”
年轻刑警突然在一旁插嘴。“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没什么。”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天的天气也不很热,我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
“你本人是否有听望月说过类似的话?”
胡子刑警问。
“没说过。”
“是吗?”
刑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手依旧抱在胸前,在附近来回踱步,年轻刑警默不作声。原本便已狭小的房间,让人更加感觉喘不过气。
刑警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们找到了望月的日记。”
“唉……”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我两眼望着刑警的嘴角。
“不,或许不该说是日记。说是随手写下的心情或是涂鸦的话,或许还更贴切些……那些话,就写在望月训练时记录成绩的本子边角。”
说着,刑警把手伸进上衣里边,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这是我们从那本成绩记录本上复印下来的。其笔记毫无疑问,就是望月的字迹。”
接过他递来的纸,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安,缓缓将纸摊开。写满杂乱数字的成绩表旁,清晰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选择了死,因为我无从选择,可教练却发现了,阻止了我。他告诉我说,还有希望。教练,到底还有什么希望?”
我的掌心渗出了汗。抬起头,刑警向我伸出手,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张纸。
“请你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这张比分记录表上的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望月去年似乎也曾试图自杀,而当时是你阻止了她。”
刑警哗哗地晃动着手里的纸,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朝我伸了下手掌,“请说吧。”
我有些犹豫,但这事似乎已经没法儿再隐瞒下去了。我干咳一声。
“正如你所说,去年的这时候,她也曾试图自杀过。而当时发现这事并阻止了她的人,就是我。”
“很好。”刑警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没能入选国家队。”
我回答说,“在那之前,她的情绪就极度消沉,比赛时成绩很糟糕。这件事对她而言完全就是雪上加霜,绝望之余,她想到了自杀。”
“用什么办法自杀?”
“就在那里挂了条绳子。”
我指了指天花板附近,几根交错在一起的四棱木材。在队里还有大批队员的时候,那些木材是给各个队员挂弓用的。
“当时她想上吊,却让我给发现了,阻止了她。”
“哦。”
刑警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去年是上吊啊。嗯,也罢。那,当时她是否也设置了摄像机呢?”
“……摄像机?”
“对。刚才我也说过,望月决定用摄像机把自杀的瞬间拍下来。所以我想,她当时应该也曾设定过摄像机的吧?”
“嗯……是啊。”
“设过吗?”
刑警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刚见面时,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如今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全然改变,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冷峻。
“没有。”
我摇了摇头,“当时她没设摄像机。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嗯,有点奇怪啊。”
“会不会是因为自杀时太激动,所以就忘了拍录像呢?”
“不,我并不是指这事奇怪。”
刑警微微撇了撇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他像刚才那样,把手伸进了上衣衣兜里。
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刑警掏出另一张纸来,默默地递给了我。我强忍着手指的颤抖,接了过来。
“这是刚才那通笔记的后续,就写在成绩表的后一页上。”
确实与刚才那张记录纸一样。笔迹也没错。
“留下那卷录像。那是我对死的决心的记录。”
为什么要写这些话?就我所知,她那人应该是不会写这些东西的。
“奇怪吧?”
刑警对呆立原地的我说,“从这句话上来看,望月在自杀时应该用摄像机拍过其过程。而你刚才却说,现场并没有设置摄像机。”
一张纸……
“当时她真的没有放摄像机吗?”
“……”
“其实她设过的吧?而且摄像机里拍下了她试图自杀的全过程。还有,她当时也不是上吊。”
“……”
“怎么不说话了?那好,我们再来看一遍那段录像吧。”
“那段录像?”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
“还用看吗?前几天不是才一起看过的吗?”
胡子刑警打了个响指,年轻刑警动作敏捷地走到录像机旁,熟练地打开了显示器。
播放开始。
直美面向这边的身影。
“教练。我实在是……太累了——”
淡淡的语调,与画面一同流过。我搞不懂,这些刑警究竟想干什么。
“这里。”
胡子刑警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直美稍稍挪动身体的瞬间。当时她正准备讲解她要怎样自杀。
“仔细看看望月所穿队服的袖子,里边有点白色的东西吧?”
画面上的直美,穿着件白色的短袖队服。刑警指着她左袖的缝线处。
“后面还有处能看得更清的地方。不过如果没留神的话,还是很容易会错过。”
刑警继续播放录像,稍稍往前走了一段,他再次按下暂停键,“看,就是这里。”直美的左臂定格在半空中。
“看到了吗?队服里边缠有什么东西。”
那里的确有些东西。而在我明白了那是什么的瞬间,吓得我出了一身汗。
“这是绷带。”
刑警的话中有种耀武扬威的感觉,“奇怪的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望月的左臂上并没有绷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教练——
“据我们调查,今年望月的左臂上从没有缠过绷带。而她去年的这时候却曾经缠过一次。据说是因为左肩肩周炎,所以就贴了块膏药。这事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教练——
“也就是说,这卷录像带其实是去年拍的。”
别了,教练——
5
铅灰色的云覆盖了天空。潮湿的空气纠缠着身上的肌肤,让人感觉到梅雨正在逼近。
那天,由于要参加各公司领队、教练的集会,我没能陪着直美去练习。会议结束,我在四点差几分时回到了公司。
射箭队的活动室在体育馆的二楼。一楼的球场上,篮球队正在训练。
二楼的走廊静悄悄的,除了射箭队之外,垒球队和排球队的活动室也都在二楼,但此刻他们全都训练去了。
射箭队的活动室里亮着灯,但房门却从里边反锁上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换衣服的时候,直美会从屋里把门锁上。
看屋里没有反应,我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直美躺在长凳上,看起来像是在午觉——刚开始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在我看到从她队服里延伸出来的电缆与电缆相连的计时器时,我就明白她想干吗了。
我连忙从插座里拔下插头,抱起她的身体猛晃。
直美微微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阵。那表情看上去就跟忘了自己想要干吗一样,一片茫然。
“教练,我……”
“为什么?”
我使劲摇晃着她的肩,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这个……”
直美按住太阳穴,忍耐着头痛一般地皱起眉,“我没死吗?是教练您干预了吧?”
“干什么傻事呢?你死了的话,那不就彻底玩完了吗?”
“对。”
直美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要结束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别说傻话了,不就是没能入选国家队吗?只要努把力,马上就能恢复起来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不只是这原因,我总觉得好累……教练,我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可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做过一回普通的女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荒废下去的话,等我变成老太婆之后,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能留下的。”
“别告诉我说只是回忆。”
“……”
“我们射箭队也快完蛋了吧?之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可是从来都没在公司里搞过业务的,别说公司了,靠我现在这实力,就算是在公司的射箭队里也混不开的。”
“所以你必须再努把力。”
“之后梦想再次破灭……等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连个恋人也没有。”
直美在我的臂弯里嚎啕大哭。光靠嘴说,根本就无法抚慰她的伤心。因为她所说的一切,绝非只是在胡思乱想。
之后,我才发现摄像机还在拍摄。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让你看看我临死时的样子。”
她一脸虚脱地说,“让教练您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夜里,我带着她上街买醉,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自从明白了她对我的感情之后,我就极力避免与她单独相处。
“我想找个依靠。”
直美半醉着说,她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我放在吧台上的手。
“我也想体验一下——身边有人可依靠的感觉。”
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
一年过去了。自打那一夜之后,我和直美之间,就不再只是单纯的教练与队员的关系。
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头。但自从出现了男女关系之后,直美那种可谓歇斯底里的精神状况却得到了迅速扼制。精神上的安定同时也反射在了身体方面,让她成功地找回了往日的那种活力。她在各种赛事里捷报频传,没过多久便被再次招回了国家队。
她并没有向我提出过结婚这类的具体要求,而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够持久的重要原因。而我自己也在为自己开脱,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直美享受着这种危险关系带来的乐趣。
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直美能够征战奥运,在她引退之后,便与她彻底了断一切。
然而我却从未想过,如果不能得到这最好的结局,这份恋情又该怎样处理。
奥运选拔赛过去了一个星期后,直美把我约了出来。她跑到我公寓外来了,在附近的公园里,我们见了面。
“我想放弃射箭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之前我对此就隐隐有些预感,因此倒也不是特别吃惊。
“是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对。我也再没什么留恋了。”
“最后,一起再好好喝上一次吧。”
听了我的话,直美并没有点头。她的脸颊上带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教练。”
她说,“你能和你太太提提我的事吗?”
“哎……?”
“我想请你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她。”
“你冷不丁地说些什么呢?”
“我能放弃射箭,但我却忘不了教练你。如果教练你不好开口的话,那我直接去见见你太太好了,我会恳求她和教练你好聚好散的。”
直美的话似乎是真心的。之前她一直沉溺于征战奥运的梦里,如今梦碎难圆,她也只能另找一个结婚的梦来延续了。对缺乏男女之间社交经验的她而言,或许会觉得,把自己深拥入怀的男人,心里最爱的人一定就是自己。
我一下子慌了神,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要求来。我劝服她,让她今天先回去,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好,今天我先回去。不过,教练你可别背叛我哦。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
说着,直美的双眸中闪现了光芒,我感觉背后一阵发凉。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你的。”
我压抑着心中那种被她给逼到走投无路的感觉,说道。
如果去年她试图自杀时没有留下那卷录像带的话,或许我就不会想到这办法了。手里只要有那卷录像带,我就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她给杀掉了。
除了杀掉直美之外,我别无选择。直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和妻子说过那事。一听我含糊其辞,她就说要直接与我妻子面谈。
我害怕她对其他人说起这事。如果让公司知道的话,那么一切就全都玩完了。
除了阳子和孩子,我只能杀掉直美——每次因为杀人这种行为而感到畏惧时,我就会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继续准备。
那卷录像带就放在书架的最里边。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没人能够看出它是去年拍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录像的后半段里拍下了我救她的场面。我截去了那段,只留下了救醒她之前的那段。或许警方会对录像中断的事起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把房间里的布置复原成拍摄录像时的样子。之后还必须让直美本人也复原当时的模样,对于这一点,我自有安排。
“射箭队就快解散了,不如来拍段纪念录像吧?穿上队服拿上长弓。”
想也没想,她就开心地答应了我的提议,还说那可得好好化化妆才行。
“化妆就不必了,我喜欢看你去比赛的模样。头发最好也剪短一些……就像这张照片上一样。”
把她试图自杀时的照片拿给她看了看。她接过照片,想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去弄成这种感觉好了。”
当天下午四点,我们在活动室里见了面。其他队的活动室依旧和往常一样,不见半个人影,这让我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她把头发剪成了我跟她说的样子,那副红珊瑚耳环也和去年时一样。
稍微聊了几句,我拿出一瓶果汁,当着她的面拧开瓶盖,递给了她,那是一瓶我下了安眠药后又重新盖好瓶盖的果汁。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昏昏欲睡,就连说话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我轻轻抱起她欲倒的身体。她就连睁眼都有些困难。
“我好困……”
“那你就睡吧。”
“教练……”
“什么?”
“别了……教练。”
不一会儿,直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长凳上。
之后,就像她去年所做的那样。为了不留下指纹,我戴上了手套,在她的前胸和后背缠上电缆,通过计时器接通电源。之后我闭上眼睛,她的姿势与刚才完全一样,看起来就仿佛熟睡未醒一般。我轻轻把手伸到她的嘴边,呼吸早已停止。
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骤起,一种新的恐惧压迫着胸口。然而我却不能有半分的迟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设置好摄像机,我从架子里边拿出了那卷录像带。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看了一遍,没问题,这样子能行。
为了不让任何地方与直美自杀的状况有矛盾,我细心地在屋里检查了一遍。计时器ok,录像ok,指纹和直美的姿势也没问题。
很好。
我深呼吸了一口,向着房间角落里的电话伸出手去。警察是100。我该怎么说呢?是该紧张得有些结巴好吗?还是该淡定从容一些——还没拿定主意,对方便已接起了电话。于是我便心无杂念把情况告诉了对方。
进展应该还算顺利吧?
警方似乎并没有对我起疑。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高亢,但或许这样还比较自然。之后再给公司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时,一样东西堵在了我的心口。是直美最后的那句话。
“别了,教练。”
她当时为什么要说这话?
一阵不安在心头渐渐扩散开来,我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6
坐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我默然不语。听完了我漫长的讲述,刑警们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录像的画面仍在转动,这机种一旦暂停时间超过五分钟,就会再次开始自动播放。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胡子刑警终于开口说道,“除此之外难道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你的这种做法,就只能说是狂人的行径。”
“对,恐怕是的。”
我把目光挪回录像的画面上。直美依旧还在讲述。
“但要维持之前的生活,就只有这办法了。”
“话虽如此,可你也犯不着动手杀人啊?虽然你安排下了周全的计划,但到头来还是会露馅的。”
“的确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身上再不剩半点气力,也不想去设想,今后自己将会怎样。
“可我一直认为……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这次你也算是亲身体验到了吧?”
“……是啊。”
画面上的直美已经讲述完了她的自杀方法,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这下子,之前那些绷带已全然不见。
说回来,我为什么会看漏了那东西?
整个计划的重点,就在于没人能够看出那卷录像带是去年拍的。为此,我也曾检查过许多遍,可说是巨细无余。左肩上的绷带的确不太明显,但我当时调查得那样仔细,应该是不会看漏的啊。
这时,两名刑警站起身来。年轻的那个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走吧。”
点了点头。再想下去也没用了。事实上我的确失误了。
“录像可以关了吧?”
胡子刑警朝着录像机伸出手。显示器上依旧是直美的身影。就在刑警准备按下开关的那一瞬,那东西出现了。
“等一下。”
制止了刑警,把脸凑近画面。直美横躺的长凳下边,有样东西在爬动。
蜘蛛。
黄黑条纹的蜘蛛,就是前两天直美自杀时,从她的弓上爬过的那只蜘蛛。
猛然间,我感到了耳鸣袭来,之后是头痛,心跳加快,呼吸困难。
莫非——
不,就只是这一种可能性了。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也就全都水落石出了,这卷录像带,其实是直美最近才拍的。
直美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估计这是她从各种状况中分析得出的结论。或许我让她剪短头发,也更让她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然而直美却没有阻止我的计划。得知了我的爱不过只是一通谎言,她再次决定自杀,用让我下手的方法自杀。
但她并没有原谅我,她给我设下了一个天大的陷阱,等着我自投罗网。
被杀的头天夜里,她肯定曾经到这间屋里来过。之后她从架子里抽出那卷录像带,看了看自己去年的样子,当时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动作,因为之前有过预演,回想起来很快。
之后她设定好了摄像机,演了一出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戏。估计她当时也看了许多遍,重拍了许多遍。最后,她终于成功地拍下了一段几乎与去年一样的录像。不同之点只有一处。那就是左肩上的绷带。
刚才刑警拿给我看的那些成绩表角落上的话语,估计也是她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让刑警们看穿我玩的把戏。
“到底怎么回事?”
胡子刑警盯着我的脸看。我缓缓摇头。
“没什么。”
“那就走吧。”
刑警推着我的背,向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我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条直美曾经躺过的长凳。
现在我终于明白,最后她为何要说那句话了……
别了,教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