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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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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四点前我回到东京。我在箱根的房子里等到偏午,以为岛本说不定会回来。老老实实枯坐是很难受的事,我便清扫厨房,整理放在这里的衣服,以此打发时间。四下一片沉寂,不时传来的鸟鸣和汽车排气声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围所有的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被某种外力或强行扭曲或整个压瘪。我等待其中发生什么。应该有什么发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该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岛本不是那种过些时间就会改变业已做出的决定的那类人。我必须返回东京。假如岛本同我联系——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往店里联系才是。不管怎样,再在这里待下去的意义可谓是零。

开车途中,我不知多少次把意识强行拉回到驾驶上来。几次差点儿看漏信号、拐错岔路,走错车道。将车停进店里的停车场后,我用公用电话给家打了个电话,告诉有纪子我回来了,要直接去上班。对此有纪子什么也没说。

“这么晚,一直担心来着。打个电话总可以的吧?”她用硬硬的干干的声音说。

“不要紧,别担心。”我说。至于自己的声音在她耳里产生怎样的感觉,我无从判断。

“没时间了,这就去办公室整理一下账簿,然后到店里去。”

我到办公室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一个人待到晚上。我考虑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估计岛本在我睡着后也没睡过一觉,天一亮便起身离去了。不知她是如何从那里回去的。到外面的公路有相当一段路程,即使走上公路一大早恐怕也很难在箱根山中找到公共汽车和出租车,何况她穿的是高跟鞋。

岛本为什么非要从我眼前消失不可呢?开车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这点。我说要她,她说要我,而且毫无保留地抱在一起了。然而她还是扔下我,一声招呼也不打地独自去了哪里,连说好给我的唱片也一起带走了。我试图去推测她这种做法意味着什么,其中应当有某种含义有某种情由,岛本并非心血来潮那类性格。但我已无法系统地思考什么,所有思维都从我的脑中无声无息地纷然落下,硬要思考,脑袋里便隐隐作痛。我察觉自己已筋疲力尽,遂坐在地板上,背靠墙壁,闭起眼睛。而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我放弃思考,像反复放唱的磁带一样周而复始地回想事实。回想岛本的身体,逐一回想她合目躺在炉前的裸体的所有部位——她的脖颈、乳房、侧腹、中间毛丛、隐秘处、背、腰、腿。这些图像委实过于切近过于鲜明了,甚至比现实还远为切近和鲜明。

我在狭小的房间里被这些棚初如生的幻影团团围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办公室所在的写字楼,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来转去。转罢去店,进卫生间刮须。想来今天一天没有刮须,仍穿着昨天那件防风衣。员工们虽然没说什么,但都以奇妙的神情一闪一闪地打量我。我仍不想回家。现在回去面对有纪子,很可能一五一十说得一点儿不剩——如何迷恋岛本,如何同她过了一夜,如何打算抛开家庭抛开女儿抛开工作统统抛开不管……

实际上恐怕也该如实说出才对,我想。可是我无能为力。现在的我不具有判断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的能力,甚至不能准确把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所以我没有回家。来店等待岛本的出现。我完全清楚她不可能出现,却又不能不等。我去第一家酒吧搜寻她的身姿,之后来到“罗宾斯·内斯特”,坐在吧台前徒然等待,等到关门。几个常客一如往日地同我搭话,但我几乎充耳不闻,口头上随声应和,脑袋里却一直在想岛本。回想她是怎样温柔地将我迎入体内,怎样呼唤我的名字。每次电话铃响起,我都一阵心跳。

关门后大家全部走了,我仍一个人坐在台前喝酒。怎么喝都全然上不来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无可救药啊!回到家,时针已过两点。有纪子仍在等我。我无法顺利入睡,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威士忌。正喝着,有纪子也拿来杯子喝同样的东西。

“放点什么音乐。”她说。

我把最先看到的盒式磁带放进去,按下启动键,调低音量以免把孩子吵醒。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隔桌喝了一会儿各自的杯中物。

“你是另外有了喜欢的女人吧?”有纪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问。

我点点头。我想有纪子此前不知已把这句话在脑袋里重复了多少遍,话语中带有明晰的轮廓和重量,从其回响中我感觉得出。

“而且她也喜欢你——不是随便玩玩。”

“是的。”我说,“不是玩玩那种性质。不过和你想的多少有些不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问,“你以为你真正明白我所想的?”

我默然。无言以对。有纪子也久久缄口不语。音乐低声流淌着,维瓦尔第或泰勒曼,记不起它的旋律了。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似的缓慢而仔细地吐出每一个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着我。但晓得我什么也不会说之后,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说,我也并不就那么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觉的。你有喜欢的女人这点事儿,我已看出相当长的时间了。”

我默不作声地目视有纪子。

“可是我并不责怪你。谁喜欢上谁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欢上的自然喜欢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够的,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你对我非常不错。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现在我也喜欢你,我想。但归根结蒂,我对于你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女子。这点我多少有所觉察,料想迟早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并没有因为你喜欢上别的女人而责怪你。说实话,生气都没生气,说来不可思议,是没怎么生气。

我只是难过,只是难过得不行。本来我已做了想象,想象出现这种事心里怕要难过,但这远远超出了想象。”

“对不起。”我说。

“不必道歉。”她说,“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没什么太要紧,什么也别说分开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说,“我说,能听我解释几句?”

“解释?关于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纪子摇头:“那个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听。别再加重我的难过。至于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和想干什么,那怎么都无所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还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钱也好什么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给你。真的,不是开玩笑,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说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这一点。别的概不想听。yes或no,到底哪个?”

“不清楚。”我说。

“你是说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么时候能清楚?”

我摇摇头。

“那,慢慢想好了。”有纪子叹口气道,“我等着,不碍事,花时间慢但想好定下。”

从这天夜里起,我开始拿被褥在客厅沙发上睡。孩子们半夜不时起床走来,问爸爸怎么在这儿睡。我解释说爸爸近来打鼾打得厉害,暂时同妈妈分开睡,不然妈妈睡不着。有时候女儿中有一个钻到我被窝里来,这时我就在沙发上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有时听到有纪子在卧室里抽泣。

此后差不多两个星期,我始终生活在无休无止的记忆里。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岛本度过的最后夜晚发生的事,力图从中读出某种信息。回想自己怀里的岛本,回想岛本伸进白连衣裙里的手,回想纳特·“金”·科尔的歌声和炉里的火,一句一句再现她当时出口的话语。

“刚才我也说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岛本在那里边说,“我身上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

“这我已经决定了,岛本。”我在里边说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知就此考虑了多少次,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想起从助手席上盯视我的岛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种冲动的视线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脸颊。大约那是超越视线的什么。现在我已能够感觉出当时她身上荡漾的死的气息了。她的确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时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这个你可明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时,岛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现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后结论一样,她本也得出了最后结论。自己为什么就没领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拥抱一夜后,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转宝马的方向盘,两人一起死掉。对她来说,恐怕此外别无选择,我想。然而那时有什么东西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把一切藏在心里而销声匿迹了。

我向自己发问:岛本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境况呢?那是怎样的一条死胡同呢?到底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出于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将其逼入那步田地的呢?为什么逃离那里即必定意味着死亡呢?我就此考虑了许多许多次。我将所有线索排列在自己面前,进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无头绪。她怀揣秘密消失了。没有大概没有一段时间,悄无声息地遁往某处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归根结蒂,她拒绝同我共有秘密,尽管我们那般水乳交融、彼此一体。

“某种事情一旦向前推进,是不可能再复原的,初君。”岛本想必这样说。在这后半夜的沙发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声音编织的话语。“如你所说,如果两人能单独去哪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那该多么好啊!可遗憾的是不可能从这个场所脱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里岛本是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无拘谨地微笑着。“说到底我是不该去见你的。这点一开始我就知道,已经预想到了势必如此。可是我实在忍无可忍。无论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嗳,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没那个念头,结果却使一切前功尽弃。”

估计往后再不可能见到岛本了。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她已从我面前消失。她曾经在那里,但现在已杳无踪影。那里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报,看有没有关于女性自杀的报道,但没发现类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杀,自杀的全是别人。能够面带绝妙微笑的三十七岁美貌女子,据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杀。她只不过是从我面前消失了而己。外表上我仍在继续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儿园,再去接回。车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儿园门前不时同那个260e车上的年轻女子说话,惟独同她说话的短暂时间里才得以忘却诸多烦恼。我同她依然只谈吃的和穿的,每次见面我们都带来关于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见闻,乐此不疲地交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处地履行着往常的职责,每天晚上系好领带到店里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听取员工们的意见和抱怨,打工的女孩过生日送她一点小礼物,音乐家来玩时招待喝酒,请其品尝鸡尾酒的味道。时时提醒乐队调准钢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别影响其他客人,有什么纠纷即时化解。店的经营近乎过分地风调雨顺,我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两家店满怀热情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外表上我同以前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和风细雨、还要侃侃而谈。然而自己心中有数。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环视,较之过去,似乎很多东西都显得黯然失色、呆头呆脑,已经不再是色彩绚丽工艺精湛的空中花园了,无非随处可见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么造作那么浅薄那么寒伧,不过是以掏酒鬼口袋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装置罢了。我脑海中的幻想不觉之间已荡然无存。

为什么呢?因为岛本已不再出现,因为她再也不会微笑着要鸡尾酒。

家里的生活也同过去一样。我和她们一起吃饭,星期天领孩子外出散步、逛动物园。有纪子也对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两人依然说这说那。大体说来,我和有纪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顶下的老朋友一样生活着。这里有不宜诉说的话语,有不能提及的事实。但我们之间没有冷嘲热讽的气氛,只是不相互接触身体而已。晚问分开就寝,我睡客厅沙发,有纪子睡卧室。这或许是我们家里惟一有形的变化。

有时也认为一切最终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们不外乎在一个接一个熟练地扮演派到自己头上的角色。所以,纵然有什么宝贵东西从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凭借技巧而并无大错地度过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这种空虚的技巧性生活难免伤透了有纪子的心,可是我仍无法对她的问话做出回答。我当然不想同有纪子分手,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资格,毕竟我曾一度想抛弃她和孩子。不能因为岛本消失不再回来了,自己就顺理成章地重返原来的生活。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也不应那么简单。何况岛本的幻影犹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鲜明和生动,一闭眼就能历历记起岛本身体的每一细部。她肌肤的感触还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语音还萦绕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带着如此幻影搂抱有纪子。

我想尽量只身独处,而又不晓得应做什么,于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后去办公室,独自眼望天花板,永无休止地沉浸在岛本的幻想之中。对这样的生活我也想在哪里划上句号。我是在将同有纪子的生活中途搁置的情况下、在保留对其作出答案的情况下生活在某种空白当中,而这样的状态是不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论怎么考虑都是不对的。我必须负起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责任,然而实际上又全然无能为力,幻想总在那里,总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况就会更糟。一下雨,一股错觉便朝我袭来,以为岛本即将出现在这里,她夹带着雨的气息轻轻推开门。我可以想象出她浮在脸上的微笑。每当我说错什么,她便面带微笑静静地摇头。于是我的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恰如窗玻璃上挂的雨珠一般从现实领域缓缓地滴落下去。雨夜总是那么令人胸闷。它扭曲了现实,让时间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觉上就好像自己不时被孤零零地抛弃到没有生命迹象的干裂的大地,纷至沓来的幻影从周围世界将所有色彩尽皆吮尽吸干。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么呆板那么虚无,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来似的,而且无不灰蒙蒙一片沙尘色。我想起告诉我泉的消息的那个高中同学,他这样说道:“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接下去的一星期,简直就像等待我似的接连发生了几件怪事。星期一早上,我蓦然想起那个装有十万日元的信封,便开始寻找。倒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心有所动。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放在办公桌抽屉里没动,上数第二个抽屉,上着锁。搬来这里时连同其他贵重物品一起放进了这个抽屉,除了有时看看它在不在外,一直未曾触动。不料抽屉里没有信封。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离奇的。因为记忆中从未把信封移去别处,这点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出于慎重,桌子其他抽屉也全部拉出,翻了个底朗上,然而还是没找到,哪里也没有。

最后见到那个装钱的信封是什么时候呢?我记不起准确日期。虽然不太久远,但也并非最近。也许一个月前,也许两个月前,或者三个月前亦末可知,总之是在不甚久远的过去我曾拿出信封,清楚地确认它仍然存在。

我全然搞不清怎么回事,坐在椅子上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抽屉。莫非有人进入房间打开抽屉而只愉走了信封不成?这种事基本上不会发生(因为桌子里除此之外还有现金和值钱东西),但作为可能性也并非绝对没有。也可能我记忆中有重大失误。说不定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处理了那个信封,而又将此记忆丢个精光。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不会出现。也罢,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说服自己,本来就打算迟早要处理掉它,这样倒也落得省事。

然而在我接受信封消失的事实、在自己意识中将信封的存在与不在明确置换位置以后,理应伴随信封存在这一事实而存在的现实感也同样荡然无存了。这是类似眩晕的奇妙感觉。

无论我怎样说服自己,这种不在感都在我体内迅速膨胀,气势汹汹地吞噬我的意识。它将明确存在过的存在感挤瘪压碎,并贪婪地吞噬进去。

比如,我们需要有足以证明某一事件即是现实的现实。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和感觉实在过于模糊过于片面,在很多情况下甚至觉得无法识别我们自以为认知的事实在多大程度上属于原原本本的事实,又在多大程度上属于“我们认知为事实的事实”。所以,为了将现实作为现实锁定,我们需要有将其相对化的另一现实——与之邻接的现实。而这与之邻接的另一现实又需要有将它乃是现实一事相对化的根据。进而又需要与又邻接的另一现实来证明它就是现实。这种连锁在我们的意识中永远持续不止,在某种意义上不妨可以说我这一存在是通过连锁的持续、通过维持这些连锁才得以成立的。可是连锁将在某处由于某个偶然原因而中断,这样一来,我顿时陷入困境。断面彼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还是断面此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

当时我所产生的便是此种此类的中断感。我关上抽屉,力图忘掉一切。那笔钱一开始便应一弃了之,保存那玩意儿这一行为本身即是错误。

同一星期的星期三下午,我驱车沿外苑东大道行驶时,发现一个背影同岛本极其相似的女子。女子身穿蓝色棉布长裤和驼色雨衣,脚上是平底鞋,同样拖着一条腿行走。眼睛看到之时,一瞬间仿佛周围的所有景物全都冻僵,块状空气样的东西从胸口直顶喉咙。是岛本!我追到她前面,以便用后视镜确认她的面目,然而由于行人的遮挡,没能看清其面部。我踩下车掣,后面的车随即鸣声大作。那背影和头发的长度无论如何都同岛本一模一样。我想当场立即停车,但视野内的路面停满了车。向前开了大约两百米,找出一处勉强可以停一辆车的位置,把车硬开进去,而后跑回发现她的地方。可是她已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在那里找来找去。她腿不好,应该走不很远,我对自己说道。我分开人群,违规横穿马路,跑上过街天桥,从高处观望来往行人的面孔。我身上的衬衫汗水淋漓。但如此时间里,我猛然意识到刚才目睹的女子不可能是岛本,那女子拖曳的腿同岛本相反,而且岛本的腿已没了毛病。

我摇头一声长叹。自己的确莫名其妙。我就像起立时突然头晕一样感到身体一阵瘫软。

我背靠信号灯柱,往自己脚前盯视良久。信号灯由绿变红,又由红变绿。人们横穿路面,等信号灯,又横穿。这时间里,我只管背靠信号灯柱调整呼吸。

倏然睁眼,竟出现了泉的脸!泉坐在我前面停的出租车上,从后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出租车在等红灯,泉的脸同我的脸相距不过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岁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么人。位于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过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岁时脱光衣服并弄丢其紧身短裤的袜卡的女子。无论二十年的光阴使一个人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也不会认错她。同学说“孩子们都害怕她”。听的当时我弄不清怎么回事,领会不出这句话要表达什么。但在如此面对泉的此时此刻,我得以彻底理解了他要说的意思。她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该这样表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脸上的情感就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浮现出来,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绝。而且她以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我想她在盯视我,至少其目光是笔直地对着我。然而那张脸什么也没有对我诉说。倘若她想向我诉说什么,那么她诉说的无疑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呼吸。此时我彻头彻尾迷失了自己这一存在,一时间甚至自己是谁都无从知晓,就好像自己这个人的轮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体。我没有思考的余地,几乎下意识地伸手触在车窗玻璃上,指尖轻轻抚摸其表面,至于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几个行人止住脚步,往我这边惊讶地看着。但我没办法不那样做。我隔着玻璃在泉没有脸的脸上缓缓抚摸不已。她却纹丝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于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着,活在没有声音的玻璃窗里面的世界。那静止不动的嘴唇在倾诉着永无尽头的虚无。

俄顷,信号变绿,出租车离去。泉的脸直到最后都没有表情。我在那里木然伫立,眼看着那辆出租车裹在车流中消失不见。

我返回停车位置,把身体缩进驾驶席。反正得离开这里。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心情坏到了极点,上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却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十五六分钟一动不动。腋下沁出汗珠,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释放难闻的气味。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地舔遍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交警走来敲玻璃。我打开窗,警察往里窥看,说这里禁止停车,叫我马上移开。我点点头,转动引擎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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