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田路(1/2)
孟伟睡觉一向很警醒。一个被江湖好汉称做“三头蛇”的人,睡觉必须警醒,否则他就算有三十个头,也早已被砍了下来。可是他今天晚上醒来时,已有一个人站在他床头,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夜色还很深,屋子里没有燃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他只觉得掌心已沁出冷汗。这个人没有动,他也不动,鼻子里故意发出鼾声,突然出手,想去抽枕下的刀。可是这个人的动作更快,他的手一动,这个人已按住了他的肩。他从未遇到这么样一双坚强有力的手,这双手若是扼住他咽喉,一眨眼间他的呼吸就会停顿。
事实上,现在他呼吸就已几乎停顿,嘎声道:“你要什么”
这人回答很简单:“要钱。”
孟伟立刻问:“要多少”
“十万两!”这人的胃口不小:“你若拿不出十万两,我就要你的命!”
孟伟毫不迟疑:“我拿得出。”
这人道:“我现在就要!”
孟伟道:“我现在就给!”
这人忽然笑了:“想不到孟班头竟是个这么大方的人。”他笑的时候,声音也已改变。这声音很熟。
孟伟失声道:“你是陆小凤”
这人点点头:“我是陆小凤。”
孟伟长长吐出口气,忍不住埋怨:“这玩笑实在有趣,却几乎吓掉了我半条命!”
陆小凤笑声中带着歉意:“我本来也不想开玩笑的,可是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好!”
孟伟的眼睛立刻亮了,抢着问道:“你已抓住了绣花大盗”
陆小凤并不否认,却反问道:“你们的金老总呢”
孟伟道:“他已回了羊城!”
陆小凤道:“他中的毒不妨事了”
孟伟道:“多亏你及时把他送到施大夫那里去,施经墨真不愧是个名医。”
陆小凤道:“我身边带着要犯,行动必须小心,所以只有晚上来找你,我不能让她的手下知道我的行踪!”
孟伟道:“我明白。”他心里在暗暗庆幸,没有让小红留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留女人在这里过夜,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这是种好习惯,他决定要继续保持──陆小凤若是发觉有小红那样的名妓睡在他床上,若是被金老总知道,总不是件好事。
陆小凤沉吟着,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用飞鸽传书通知羊城的人,叫你们的金老总明天晚上子时,在蛇王以前住的那小楼上等我”
孟伟道:“当然能。”他立刻跳起来,套起鞋子:“我后面的院子里,就有信鸽。”
陆小凤道:“你这里也有笔墨”
孟伟道:“有。”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先写好书信再出去”
孟伟点点头,用火折子燃起了灯,磨墨,写信:“陆爷已得手,请金老总明夜子时,在蛇王老窝等候。”对一个从小在六扇门里混饭吃的人来说,他的字写得已算不错,文笔也算还通顺。
陆小凤微笑着,在旁边看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用小篆写也免得书信万一落入别人手里,走漏消息!”
孟伟笑道:“我是老粗,连大篆都转不出来,何况小篆可是你尽管放心,这种信鸽都是金老总以前亲手训练出来的,路上绝不会出错。”
陆小凤道:“他能不能及时收到这封信”
孟伟道:“一定能。”他将信笺卷起,塞入了一个制作很精巧的小竹筒,竹筒上还烙着火印。
陆小凤道:“你现在就去放信鸽”
孟伟道:“我这就去。”他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屋脊上就响起一阵信鸽扑翅的声音。
陆小凤一直在屋里等着,等他回来了,才抱拳告辞:“我现在也立刻赶到羊城去!”
孟伟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出去看过,外面好像没有人”
陆小凤道:“是没有人。”
孟伟勉强笑道:“那个公孙大娘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是押解她的人,你会不会带着她满街走”
孟伟摇摇头,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押解她的”
陆小凤淡淡笑道:“法不能传六耳,等我把她押到地头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孟伟也笑了,道:“陆爷真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早就说过,陆爷若是也改行吃我们这行饭,一定是六扇门里的第一把好手!”
陆小凤却叹道:“只可惜我自己知道我随便怎么样,也比不上你们那位金老总!”
孟伟道:“但公孙大娘却是陆爷你抓到的!”
陆小凤苦笑:“他叫我去替他拼命,自己却躺在床上享福,就凭这一点,他已比我厉害多了!”
小楼上的陈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躺椅上的人换了一个而已。金九龄正躺在那里,闭目养神。他的脸色看来很不错,心情也很好,晚上那顿丰富而精致的酒菜,还留在他胃里,明园麦大师傅的手艺,总是能令他十分满意。何况,现在巨盗已将归案,从今以后,他又可以好好的享几年福了。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居然能请到陆小凤这样的好帮手。
陆小凤虽然还没有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相信陆小凤绝不会出错。桌上摆着一杯波斯来的葡萄酒,他端起夜光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享受着美酒的滋味。他实在是个很懂得享受、也很会享受的人。这种人世上并不多。陆小凤有时虽然也很会享受,只可惜却是天生的劳碌命,总喜欢多管闲事。
金九龄已决定,这件案子结束后,他绝不伸手再管六扇门里的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屋脊上轻轻一响,响声并不大,就像是有狸猫窜上了屋脊。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这一定是陆小凤来了,而且身上一定背着很重的东西,陆小凤行动时,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
金九龄刚放下酒杯,已听见陆小凤在窗外叹息着道:“我提着这么重的箱子,辛辛苦苦的赶了一夜路,你却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喝酒,看来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好命!”
窗子已开了,是金九龄从里面打开的。陆小凤的人还没有进来,就已先送了个很大的箱子进来。
金九龄微笑道:“我也并不是天生的好命,我的运气好,只不过因为我有陆小凤这种朋友。”
这句话说完,陆小凤已到了他面前,板着脸道:“你的运气实在比我好,你交对了朋友,我却交错了。”
金九龄笑道:“这趟差使的确不容易,我就知道你火气一定会很大的,所以早就替你准备了一樽波斯葡萄酒,压压你的火气!”金樽已在桌上,酒已斟在杯中,金九龄双手奉上,又笑道:“这是我自己刚用冰镇过的,保证清凉解火。”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摇摇头道:“看来你伺候人倒真有一手,我若是个女人,也非被你迷死不可。”他举杯一饮而尽,提起箱子放在桌上:“你猜箱子里是什么”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是个会绣花的人”
陆小凤道:“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金九龄眼睛发出了光,挑起大拇指,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了不起。”
陆小凤苦笑道:“就为了喜欢听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也不知上了多少当,怪的是,现在我偏偏还是喜欢听这句话!”
金九龄大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人的马屁,总不会错的!”他大笑着,想去开箱子。
陆小凤却拦住了他:“等一等。”
金九龄奇怪:“还等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知不知道那绣花大盗究竟是谁”
金九龄道:“岂非就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猜呢”
金九龄迟疑着:“是个老太婆”
陆小凤道:“再猜。”
金九龄道:“就算不是老太婆,年纪也不会太小,因为年轻女人,做事绝不会有她那么老辣!”
陆小凤道:“哦”
金九龄道:“我想她长得也不会太漂亮,漂亮的女人,是绝不情愿扮成个老太婆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你平时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是料事如猪。”
金九龄道:“我猜错了”
陆小凤道:“错得厉害!”
金九龄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以将男人活活迷死的女人,尤其是你这种男人!”
金九龄苦笑道:“我是哪种男人”
陆小凤道:“你是个色鬼,所以我只希望你看到她后,莫要被她迷住!”
金九龄笑了:“色鬼也有很多种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没见过女人的小色鬼。”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已怔住。箱子里的女人实在太美,美得就像是一朵春睡中的海棠。她的年纪虽然已不能算很年轻,可是她的美丽却已够令人忘记她的年纪。
金九龄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趟差使并不能算太苦!”
陆小凤冷笑,忽然问道:“花满楼呢”
金九龄道:“走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为什么不等我”
金九龄道:“他急着要赶到紫金山去!”
陆小凤道:“去干什么”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白云城主已约好了西门吹雪,下个月初一在紫金山决斗!”
陆小凤脸色变了。
金九龄道:“知道这消息的人已有不少,这地方已有很多人赶到紫金山去,据我所知,还有人在他们身上下了很大的赌注,以三博一,赌叶孤城胜!”
陆小凤道:“今天是几号”
金九龄道:“二十四!”
陆小凤跳起来:“我现在就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金九龄道:“可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交了差,她从头到脚都已是你的人了。”
金九龄苦笑道:“你这是在引诱我。”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你是个禁得住引诱的人!”
金九龄道:“你放心。”
陆小凤道:“我不放心。”
金九龄笑道:“这女人是条毒蛇,我的胆子并不太大,至少我还得提防她咬我一口!”
陆小凤道:“就因为她现在已不能咬人,所以我才不放心!”
金九龄道:“毒蛇也有不咬人的时候”
陆小凤道:“我已逼着她吃了一大瓶她自己的独门迷药‘七日醉’,就算她能醒过来,至少还有两三天不能动。”
金九龄在听着,“七日醉”这种迷药,他好像也听过。
陆小凤道:“所以这两三天内,你随便对她怎么样,她都没法子反抗,可是你若真的对她怎么样了,你就惨了,我也惨了!”
金九龄笑道:“你若不放心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更不放心西门吹雪。”他似已准备穿窗而出,又停下来,道:“我还有件事要你替我做!”
金九龄道:“请吩咐。”
陆小凤道:“替我问出薛冰的下落来,我不会逼人的口供,你会!”
金九龄承认:“就算她是个石头人,我也有法子要她开口的!”他忽然又道:“外面有匹马,是我骑来的!”江湖中人都知道金九龄是当世伯乐,最善相马,他骑的一定是好马。
陆小凤大喜道:“你肯让我骑走”
金九龄点点头,微笑着道:“只不过,我也有点不放心!”
陆小凤道:“有什么不放心”
金九龄道:“那是匹母马。”
陆小凤已走了,带着那樽波斯葡萄酒一起走的。下面传来蹄声马嘶,片刻间就已去远。那的确是匹快马。金九龄推开窗,往下面看了看,院子里有个人向他点了点头。──陆小凤在马上。马蹄声已听不见了。金九龄才闭起窗户,走到桌前,将箱子里的女人衣袖卷起。
春藕般的玉臂上,有一块铜钱般大的紫红胎记,形状就像是一朵云一样。
金九龄仔细看了两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喃喃道:“果然是公孙大娘!”
他怎么知道公孙大娘臂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的女人的这种秘密,本只有跟她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金九龄关起箱子,提起来,匆匆走下了楼。前门外已准备了一顶绿绒小轿,他提着箱子,坐上小轿。抬轿的大汉正是羊城最得力的两名捕快,不等他吩咐,放腿急行。
金九龄坐在轿子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他的计划已完成了十分之九。
轿子专走小巷,转过七八条巷子后,才上了正路,巷口停着辆黑漆马车。
金九龄提着箱子下轿上车。车马急行,赶车的挥鞭打马,控制自如,竟是羊城名捕鲁少华。
街上已看不见行人,每走过一条街口,两旁屋脊上都有人挥手示意:“附近没有可疑的夜行人,马车后也没有人跟踪。”
车马又转过七八条街后,连在屋脊上守望的人都没有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西城角有条斜街,短而窄。这条街一共只有七家店铺,店门全都很古老破旧,其中有三家卖的是古董字画,却大半是赝品,还有两家是糊裱店、一家很小的刻印庄、一家油伞铺。
这本就是条很冷落的街道,只有那些又穷又酸的老学究,才会光顾这些店铺。车马却在这条街停下来。金九龄一下车,鲁少华就又立刻赶着车走了。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已打开了那家糊裱店的小门。金九龄提着箱子,闪身而入。
店铺里挂着些还没有裱好的低劣字画,金九龄掀起一张伪冒唐伯虎的赝品山水,将墙上一块砖头轻轻一掀,竟立刻现出了一道暗门。门后面是条很窄的密道,走过这条密道,再打开一道暗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子。
院子虽不大,但一花一草,都经过刻意经营,看来别具匠心。花木深处,有三五间精舍,已有两个明眸善睐的垂髫小鬟,在阶前巧笑相迎。
公孙大娘终于醒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间极精致的女子闺房,躺在一张极华美的床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比兰花更清雅的幽香,却不知香是从哪里来的。她静静的躺着,没有动。因为她根本不能动。小窗上日影偏斜,还未到黄昏,窗外有莺声啾啭,却听不见人声。
公孙大娘忍不住呼唤:“这里有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回应。她呼唤的声音也不大,因为她根本还没有力气。
公孙大娘咬着牙,恨恨道:“陆小凤你死到哪里了……总有一天,我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她只有躺在那里,等着,然后她的脸胀红──她急着要方便。可是她用尽力气,也不能动,再叫也没有人来。直到她实在没法子控制的时候,她只有方便在床上了。这实在是件要命的事。床已湿了,她却还是只有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她已气得忍不住要哭。
“陆小凤,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想死都死不了。”突然间,帐顶上一样东西掉下来,掉在她身上,竟是条蛇。公孙大娘平生最怕的就是蛇。她的脸已吓得发绿,却还是不能动,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条蛇在她身上爬。她想叫,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眼见着这条蛇已快爬到她脸上,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出现在床头,轻轻伸手一挟,挟着了这条蛇,摔出窗外。公孙大娘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已全是冷汗。
这人却正在微笑着,看着她,柔声道:“大娘你受惊了。”他虽是中年人,看来却还很潇洒,身上穿的衣服,无论谁都看得出是第一流的质料和手工。他脸上的微笑却比衣衫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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