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天涯(2/2)
“看看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吗不过是强盗分赃的方式,数万万百姓,不过是蒙人剥掠的赃物。我来走一遭,如入无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这里,只有一帮给强盗收赃的喽啰、傀儡,满脑子只顾着给主人运送钱财,保存那一点可怜的权力。
就这样肮脏而稀烂的制度,何以长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达成的志向萧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汉兴,则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不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辅佐的是刘邦。”
廉希宪默默听着,缓缓道:“蒙古制度不兴,我一直知道。所做所为,恰是要定统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为忽必烈开国定制,然其国不长久、不昌盛,亦与善甫兄之志向南辕北辙。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历来少有哪个王朝只三代便有这般多吸血的宗亲贵族、三代还无长治久安之策、三代还只知杀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宪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实也是……”
“你说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还能一切顺遂,忽必烈与真金所面对的又是多少蒙古宗亲的压力他们不如我坚决,你与他们之前的信念有冲突已是必然。”
“大帅何不再说说,陛下与我之间的君臣恩义”
“忽必烈对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应该清楚了。”李瑕道:“关陇一战,你成了是大功,败了便是大过。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会如何对你,我不谈,你自己想。”
这次的谈话,低迷得多,但事实上廉希宪来之前,就已有了倾向……
他算过时间,母亲过世大概是临洮一战结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刚传回北面,燕京盖下消息,希望他继续主镇关陇。
之后,退守关陇的消息传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忧了。
太体面了,对他而言,足够体面,对君王而言也足够体面。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样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证物证确凿。再加上,阿合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还要连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义……
坐在船头这般想了良久,廉希宪忽问道:“李帅又能给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样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宪话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来坚韧的心志让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马手里,且此时最想要做的事……确实就是回去奔丧。
“好。”
李瑕已径直答应,又问道:“可需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帮我。”
“可以。”
“李节帅不担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继续与你为敌”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见到善甫兄身穿丧服,我便未下令开船……去吧,我信善甫兄会回来。”
他没再多说什么,廉希宪几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一个,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机会带他头颅返回……廉希宪没这么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称。
廉孟子,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为蒙古宗亲运送五户丝的世侯,这种分赃者便是想投降过来,无非也是一刀斩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揽与信任。
廉希宪沉默片刻,长揖一礼。
“谢李节帅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对付他,这是立场。但李瑕并没有帮他的立场,帮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则是坦然受了,又让林子牵来两匹马。
“请善甫兄早去早回,关中百废待兴、事务繁杂,还须你放开顾忌,大展拳脚。”
……
廉希宪牵马下船,因李瑕最后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排的关中政策,那些多年来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头一热。
这一夜过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嗯走了”
“还会再来投我。”
“有这个信心”
“有。”
船行向黄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舱,正见张文静出来。
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自是不愿就这样去睡,巴不得多说会话。
李瑕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便坐在甲板上看着东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闲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关中。挫败了廉希宪的反攻计划,往后得他助我对付阿合马、商挺,方可放手施为……至少,能逛一逛长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声望这么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连下巴也要惊掉。”
“正常,形势便如这黄河,奔流起来,渐渐便会有百川入流,往后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没成势,只凭与遗山先生对两句诗,她也不会来找你”
“聪明,我成了势,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义。而我做对的事,往后渐渐自然会得人归心。”
“但我可不是冲你这些来,我只想问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书……”
张文静话到最后,声音渐低。
李瑕道:“先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递在她手里。
张文静瞥见纸上“相思”二字,脸一红,道:“才不是我写的。”
“我却想求娶写这首词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应。”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礼,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与你说了。”
“再等等,看黄河日出。”
张文静本就是佯装要走,被李瑕轻轻一拉,一回头,只见东边日出红胜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阔。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诗呢……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后两句呢”
“后两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会忘。”
“不是大才女,勉强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请教的话,后两句……还是不给你念听。”
张文静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着这一路而来的“浪淘风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继续念那诗……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