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2)
不久,在1947年的春天,我进入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表面上我好像是在老师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中,斗志昂扬地走进课堂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想想关于此次升学,某些事情还是令人很气愤。
在老师许诺让我去上大学一个星期之后,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刚从学校回到寺院,那个从未在上大学的事上得到过照顾的师弟,开心地看着我。在这以前,这家伙从不理我。
不管是寺院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看上去都有点异常,但表面却假装和平日里无异。
当天夜晚,我去了鹤川的卧室,告诉他寺院里的人都有点儿奇怪。鹤川一开始也与我一样十分疑惑。不久之后,实在的他神情便开始不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是通过那家伙,”鹤川说出了另外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家伙的嘴里得知的。当时他也去上学了,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不在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鹤川让我发誓严格地保守这个秘密,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据说,那天午后,一名穿着绯红色大衣、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来到寺院,要求与住持见面。副司代表住持去了大门口。那女人大骂副司,说不管怎样一定要见住持。正好此时老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便朝正门走来。女人说,大约一周之前一个下过雪后的晴朗的清晨,她与美国兵一起来金阁参观,美国兵将她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了巴结美国兵,用脚踩了她的腹部,当晚她便流产了,因此要求赔偿。如果寺院不赔偿,她便将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向社会公开。
老师没说什么,付过钱之后便打发她走了。老师知道我就是那天的导游,但是他却因为没有人看到我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便决定瞒着我。老师对此事一概不予理会。
但是,寺院里的人从副司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认定是我所为。鹤川握着我的手,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我被他那少年般的纯真不断冲击着。
“这件事真的是你干的”
……我直面了自己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寻根究底的质问才使我被逼无奈直接面对的。
鹤川为何会问我这件事呢是因为友情吗他是否清楚这样问我,便等于将他自己真正的职责给抛弃了他是否清楚他这样的追问,相当于彻底背叛了我呢
我都记不清说过几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要是鹤川坚守他的职责,他便不应该这样寻根究底地追问我,而应该置之不理,只需负责将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即可。那时,虚假将成为真实,而真实将成为虚假。要是鹤川发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本领,将一切的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的黑夜变成白天,将一切的月光变成日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日里摇晃着的亮晶晶的嫩叶,那么,即使结巴,我也会忏悔这一切。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力量大增……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供暖的寺院的深夜,膝盖凉飕飕的。耸立着几根古朴而粗大的柱子,包围着窃窃私语的我们。
我不停地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太过寒冷吧。可是,第一次公然对朋友撒谎的快乐,也足够令我穿着睡衣的膝盖瑟瑟发抖了。
“不是我干的。”
“是吗那便是那女人在撒谎了浑蛋,连副司都深信不疑呢。”
他的正义感逐渐高涨,他热血沸腾地说道,明日他必须替我去跟老师说明。此时,老师那颗刚剃过、像极了刚煮熟的冬瓜似的脑袋浮现在我脑中,接着他那副毫无抵抗力的桃红色的脸颊也浮现在我脑中。不知为何,我忽然十分讨厌这样的印象。在鹤川将他的正义感表达出来之前,我一定得先亲自将他这种行为埋进土里。
“但是,老师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这个嘛……”鹤川的想法有点动摇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在背后说三道四,老师始终保持沉默,放心吧,我感觉不需要担心。”
因此,我这样开导鹤川,说他的解释只会让大家更怀疑我。我说,只要老师相信我是清白的,其余的都无须在意。在跟鹤川说话时,我的内心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逐渐深深地扎下了根。就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人”的喜悦……
其实,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觉得我是清白的。不如说正好相反。老师表面上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反倒证明了我这样的推测是正确的。
说不定老师接过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时,就已经看透了他可能是想从远处耐心地等着我自觉地忏悔才没有询问吧。不只是这样,还以升大学为诱饵,作为我忏悔的交换条件。如果我没有忏悔,我就无法升学,以此惩罚我的不忠实;如果我忏悔了,便等见到我确实悔改的表现后,再给予我特别的恩惠,让我升入大学。而且,更大的陷阱是老师让副司瞒着我。要是我确实是清白的,那样我便能够毫无所感、毫无察觉地生活。但是,要是我确实做了,而且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智慧的话,我就会完全模仿清白时我所度过的那些纯粹、沉默的日子。也就是,度过无须忏悔的日子。对!只要模仿就行。这是最妥当的方法。这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心思纯良的道路。老师便是暗示了我这一点。我被他拉进这个圈套中……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愤愤不平。
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要是我不踩那个女人,美国兵可能会掏出手枪威胁我的生命。我无法反抗占领军,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不过,我透过长筒靴底面所感受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妩媚的弹力,那呻吟,那如同被挤压着的花儿绽放一般的肉感,那种诱惑的感觉,以及那时候,那女人的内心与我的内心贯通时隐晦的如闪电一样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不是迫不得已才体会到的。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美好的一刹那。
老师对于我所感受到的核心是非常清楚的,那美好甜蜜的核心!
之后的一年,我仿佛变成了被困在笼中的小鸟。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笼子的影子。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忏悔。可是,我每日都过得忐忑不安。
说来也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种行为是在犯罪。反而在事后回忆时,这行为才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散发出光芒。不仅是在我知道女人流产之后,那样的行为就像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是充满罪恶的光芒。对,尽管只是微小的罪恶,但却有着明确的罪恶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意识便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如同勋章一样悬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现实,一直到参加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除了竭尽所能揣摩老师的想法,确实别无他法。老师从未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承诺,不过,他也从未督促过我要我好好准备考试。不管结果如何,我多么渴望老师的一句话呀。然而老师却有意为难我,一句话不说,好像要长时间对我进行惩罚一般。我也不清楚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对抗,反正关于升学的问题,很难再探询老师的想法了。以前我与常人一样,非常尊敬,有时也以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如今逐渐化作一只巨大的怪物,不再是个存有人性的人了。我尝试过多次,扭过脸不去看它,但它仍然无处不在,像一座奇怪的城堡耸立在那。
当时正值晚秋,老师准备接受邀请去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去那里大约需要坐两个小时的电车,因此老师前一天晚上便告知我们,他早上五点半便要启程。副司跟着一起去。我们因为要确保老师能准时启程,必须在四点钟起床,完成清洁工作并且准备好早餐。
在副司照顾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起床之后便开始早课,念诵经文。
昏暗且寒冷的寺厨里,不断传来用吊桶打水的咯吱声。寺里的人都在忙着洗漱。后院的鸡鸣声响彻四方,撕破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我们将僧衣的袖口缩紧,急忙赶往配殿的佛堂。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从未有人居住的和式房间,非常寒冷。烛台上的火焰在不停地摇晃。我们在三拜之后,站着叩头,随着钲声再跪坐叩头,重复做了三次。
早课念诵经文时,我总是会从那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活力。早课的诵经声当属一天中最响亮的,足以驱散整晚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爆发出一阵阵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觉我的声音也一样能够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竟然神奇地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便要出发了。根据寺院的规矩,老师外出,寺院众僧全都要在正门前排好队伍送行。
天还未大亮,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星光的照耀下,通往山门的这段石子路,明晃晃地伸展着,高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洒落在四处,交汇融和,铺满了整个地面。我穿的那件毛衣有个破洞,胳膊肘感受着拂晓的冷空气。
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我们默默地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老师与副司的木屐在石子路上所发出的咯噔声,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才算结束。这是禅家的礼仪。
他们渐渐远去了,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他们的全部背影,只不过是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罢了。有时已经无法看到了,那是因为被树影遮住了。不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倒更加响亮。
我们一直没动,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之外。对送行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太漫长了。
那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冲动。想立刻讲出的重要的话语却因为结巴而无法说出,这股冲动就这样在我的喉咙里燃烧了起来。我盼望得到解脱。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叫我继承住持之位,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升大学的愿望,我当时都不稀罕。我盼望能够从那种对我无言的支配以及压迫下逃离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坦白需要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选择沉默地生活,但对于坦白的价值我是明白的。难道是我莽撞了吗为了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隐瞒的我,也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行恶是否可能”。要是我一直到最后都不忏悔,那么行恶就会成为可能,即使仅仅是微小的恶行。
可是,当我看到,老师那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然后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我喉咙里燃烧的力量,几乎要失控。我想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告诉他那天在雪地发生的事。我想这样做,绝不是因为尊敬老师,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仿佛一股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可是,要是我坦白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犯下的小恶行便会消失。这种想法制止了我,我的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似的。这时,老师的身影离开山门,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下。
大家顿时沸腾了,吵吵嚷嚷跑进正门。我还没回过神来,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骨瘦如柴的丑陋肩膀又变得矜持起来。
……虽然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如前文所述,结果我还是顺利地进入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过了几天,老师将我与鹤川叫了过去,简单地说了几句,要我们开始备考,为了让我们好好备考,免除了我们的杂务。
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不过,这也不能表示一切都结束了。老师这样的态度,还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关于继承人的问题,也没人知道他的打算,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让我感慨的地方,也是我感到离自己的思想最近的地方,这里便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这座大学大约创建于三百年前,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到京都的枳壳宅邸,便是这所大学的前身。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向寺院捐了钱财,占卜选定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兴建校舍,创立了该大学。总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15],作为大学算不上很大。可是,不只是大谷派,各个宗派的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门,将电车道与学校体育场隔开,面向西边天空下那层峦叠嶂的比睿山。一进门就是一条碎石路,通向主楼前的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陈旧的二层砖房。门楼顶上,有一座青铜钟楼,虽然将它叫作钟楼却又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针。于是,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的保护下,用它那空洞的方形窗口,裁剪下一块蔚蓝的天空。正门旁边有一棵老菩提树,枝繁叶茂,很是庄重,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古铜色。校舍自主楼开始一直在扩建,杂乱地联结在一起,但是,多数都是古老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栋楼房之间都有长长的走廊联结,地面铺着破损的竹席。校方仿佛临时起意,只把竹席破损的地方进行了修补。从这栋楼房朝那栋楼房走去,脚底下的路新旧两种木色交替出现,如同各类浓淡相宜的装饰画。
我和每一个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去上学,思绪翩飞。我只和鹤川一人相熟,能说上话的也只有鹤川。就连鹤川自己也感觉,照此下去,我们好像要失去跨入这个新世界的意义了。几天之后,我们两人在休假时刻意分开,各自尝试着去寻找新的朋友。可是,口吃的我没有这番勇气,随着鹤川不断交到新朋友,我开始越来越孤独。
大学预科一年级需要学习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科目。从一开始逻辑课便让我觉得苦恼。有一天,课程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向一个我信得过的同学求教。
这位同学总是独自一人去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样的习惯好像成了一种仪式,其吃相也很难看,令人讨厌,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和同学来往,好像要将友谊拒之门外。
我知道他叫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颇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十分艰辛。仿佛行走在泥泞中,一只脚费了半天劲儿才从泥泞中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次行走,仿佛全身都在跳跃,宛如一种浮夸的舞蹈,跟常人完全不一样。
刚入学,我便留意起柏木,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最开始便意味着他和我同病相怜。
柏木坐在后院长满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球俱乐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废屋,就在这个后院的对面。后院有五六株茂密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温床小木架。涂抹在温床木架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毛毛糙糙的,好像打卷了的干枯的假花。温床木架旁有一个两三层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片花圃,花圃里长满了风信子和樱草。
在三叶草草地上坐着很舒服。三叶草那柔软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布满了细小影子的草地,看上去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了。柏木坐着时和走路时不太一样,变得与常人无异。不只这样,有一种险峻的美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能观就是赢了。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已经看遍了四周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已满足。我因这个印象而感动。通过他的身影能够感受到,在春光与花丛中,我所感觉的羞耻与内疚并未出现在他身上。他心中的影像,其实就是他真实存在的人的影像。毋庸置疑,阳光无法经皮肤渗透他那结实的肌体。
虽然盒饭看上去不怎么样,他仍然吃得很认真。他的饭菜很差,不过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相比,也还行。1945年的那个年月,不依靠黑市上的粮食是无法摄取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影子遮住了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继续咀嚼着食物,发出蚕食桑叶一般单调的咀嚼声。
“不、不好意思,刚、刚刚听课有、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我、我想请教一下。”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既然已经升入大学,便应该使用标准语了。
“你在讲什么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懂。”柏木忽然说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他舔了舔筷子,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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